潘安在屋裏悶頭睡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正月初四,他就一個人撿起自己的大蛇皮袋離開瓦莊,爬上去羅城的火車了。

算算,這是潘安第20次離開瓦莊去羅城了。潘安在羅城的一家工廠當保安,他在羅城當保安已經整整13年了,這13年裏,他大多每年都要回瓦莊兩次,隻有少數幾個年份裏才回一次。瓦莊到羅城來回兩三千裏,一次路費再省也要五六百元。瓦莊別的男人最多一年回家一次,主要是省下這來回的花費,但潘安舍得花這個錢,他認為,賺錢做什麽,不就是養家嗎?而家是什麽?有女人才有家。他的家、他的女人就在瓦莊,在外辛苦一年,能不回來看看家、看看家裏的女人嗎?每次回到瓦莊,潘安都要帶許多東西,半人高的蛇皮袋裝得滿滿的。在村路上,他將那蛇皮袋扛在肩頭上,壓得都看不見臉,但潘安自己知道,被袋子遮住的臉這個時候是驕傲的、高興的。那袋子就是一個移動的廣告牌,它告訴瓦莊別的人家的女人,那個戀家的潘安又回來了,又給他家的小紅帶了許多東西。而每次離開瓦莊去羅城時,潘安還帶著那個巨大的蛇皮袋,不同的是,這時的袋子是癟下去的,折疊成一個方塊,夾在胳肢窩下。瓦莊的那些結了婚的大嫂子們就笑話他,潘安,你回來那一滿袋子都被小紅掏空了啊。潘安知道她們是在開他玩笑,他紅了臉嗯啊嗯啊地應付著,低了頭,很快地走出瓦莊那些大嫂子們的視線,這才回過頭看一眼瓦莊。他好像看見了小紅,她正在自己家的院子裏,站在高高的石頭門檻上朝他張望。潘安就心滿意足地衝著自己想象中的小紅說,回家去吧,看什麽呢,又不是沒看過你老公,過年時我不就又回來了?到時,我給你帶你要的那種紅紗巾,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他這樣說了一通後,就大踏步地走了。

我這樣寫了後,你就會知道潘安大致是個什麽樣的人了,正如你所猜測的,潘安是個30過了40不到的男人。看他的名字你也不要笑,他姓潘,是“安”字輩,他父親給他取名的時候,圖省事,後麵也沒加個字,就成了潘安,倒不是一心要跟古代的那個叫潘安的美男子比試,瓦莊的人沒那個雄心壯誌。不過,潘安這個人,長得還真對得起這個名字,一個大男人,卻皮膚白白的,太陽怎麽曬也曬不黑。也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從小到大,潘安就被瓦莊人譏笑為小姑娘,潘安長大後就比別的男人看起來要害羞一些、文靜一些。在瓦莊,人人都會唱黃梅戲《女駙馬》裏的一段唱詞:我也曾打馬禦街前,我也曾赴過瓊林宴,人人誇我潘安貌,誰料紗帽罩啊罩嬋娟哪……人們一唱起這段,就會打趣瓦莊的潘安,潘安哪,怎麽還不去赴瓊林宴呢?所以,在瓦莊,大家一致認為,一個男人長得俊,不是一件好事。但到了羅城,潘安卻因為相貌優勢,讓很多瓦莊人非常不爽,這家夥憑色相撈到了一個好差事。他們打工的那家工廠是個台灣人開辦的,台灣佬好門麵,那個廠長挑選保安時,一眼就看中了長得白白淨淨、周周正正的潘安,並很快讓他當上了保安隊隊長。哈哈哈,廠長還牛氣地說,潘安都來給我們廠當保安了。

而且,潘安的好運並不是到此為止。潘安穿著保安製服,樣子像個公家人,雙手還戴著白手套,走著站著都是筆挺挺的,廠裏進進出出的女工們很快都認識這個潘安一樣的潘安了。盡管沒有人知道古時候的潘安長得什麽樣,但她們私底下都認為,要是這個潘安也生在古代,一定也有那些女人扔橘子什麽的給他,追著他的馬車跑。可惜,這個潘安沒有車子,連自行車都沒有一輛。不過這也沒有關係,不影響女人們喜歡潘安。

潘安的工作職責有兩條,一是在廠大門口站崗,二是在廠區巡邏。一個是站著不動,一個是走個不停。潘安硬是站有站相,走有走樣。廠裏的管理層發現,隻要潘安站崗,進出大門的女工就格外多些。有的還不厭其煩地來來回回地走,有的老是上前向他打聽一些事,什麽廠裏的熱水怎麽最近不熱了,什麽她的廠牌弄丟了,怎麽補辦啦,盡是這些無油鹽的事,像一群麻雀鳥圍著一株顆粒飽滿的稻穗。這不利於廠裏的管理,最後,廠保衛部決定,潘安作為保安隊長,除了代班等特殊情況,平時都以在廠區巡邏為主。這一決定就給了小紅機會。

小紅的家就在離瓦莊不遠的窯莊,和潘安也算是老鄉了,有幾年坐火車到羅城他們還在一節車廂裏呢。小紅在這個廠裏食堂打雜,時間上比車間裏的女工要自由多了,至少可以在潘安巡邏到職工食堂那裏時,在窗邊與他照個麵,說上幾句話。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嘛,年輕人心裏總是很快地有了內容。有一天,小紅又在食堂窗口那裏喊住了潘安,她說,潘安,我有個安全方麵的事情要找你。

潘安說,安全方麵的事你找我就對了。

小紅說,抽空你到我們女工宿舍去查查看,我們那間宿舍每天晚上都有奇怪的響動,可是怎麽查都查不出原因,害得我們都睡不好,我們都想是不是有鬼喲。

潘安知道小紅住的女工宿舍在廠裏的東北角,是頂頭的一間,住了8個女工。窗子前有一棵大的香樟樹,雖然房間暗了一點,但還是比別的房間涼快一些。會是什麽東西天天晚上響呢?哪有什麽鬼呢,是不是老鼠呢?他問小紅。

小紅說,不是的,沒見到過有老鼠屎嘛。

潘安想了想說,那你現在有空嗎?現在就去看看。

小紅很快就從食堂裏跑了出來,大概是跑步的原因,她的兩腮紅紅的。到了女工宿舍,潘安看見走廊上晾曬了花花綠綠的衣服,特別是一個個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乳罩晃晃****,晃得眼都花了。空氣中浮著一種女人特有的氣息,有一絲甜,有一絲腥,有一絲香。潘安忽然出了一身的汗,口幹舌燥,要窒息一般,他艱難地邁著步子,跟著小紅進了女工宿舍。

宿舍裏有些暗,四張架子床占滿了房子的空間,小紅指著靠窗的一張床的下鋪說,那就是我的床。

潘安看見那**床單是粉紅色的,像一片春天的桃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窩是青綠色的,像一片河灘上的草地。小紅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她說,你查查看,到底是什麽響動呢?

潘安木木地走到小紅的床鋪前,站在小紅的身旁。小紅順手打開了綠被窩,大片的草地被攤開了,鮮綠鮮綠的草地,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麵打個滾。

小紅說,一到晚上,我們宿舍裏的人都會聽到像人走路的聲音,就走在我們的被子上,可是明明被子上什麽東西都沒有。

在小紅的鼓勵下,潘安摸了摸小紅的綠被窩,他感覺到有一種毛茸茸的東西在手掌心裏輕輕地動彈,那東西涼涼的、軟軟的,可他瞪大眼睛看看,確實什麽也沒有。

小紅說,要不,你貼在被窩上聽聽,白天有時候也聽得到那聲音呢。

潘安聽話地趴下身,耳朵貼在綠被窩上,閉了眼去聽,果真有嗒嗒的聲音從被窩裏往外響。潘安剛要說什麽,就有個東西蓋在他頭上,他愣了一會兒,才發現是小紅的長頭發。接下來,是小紅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邊響起,小紅說,是不是狐精呢?我這房間裏有沒有狐精啊?

潘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他隻知道,後來,小紅的嘴唇從他的耳朵邊移到他的鼻子下麵去了。潘安就在那間有狐精的女工宿舍裏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熱吻。潘安睜開眼睛時,他看見小紅宿舍的天花板上有一處水漬,那水漬的形狀真的像一隻美麗的狐精,大眼,尖臉,凸胸,翹屁股。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嘩嘩嘩的聲音,潘安對小紅說,我知道了,一定是風吹樹葉的聲音讓你們害怕了,回頭我請示領導,將那根樹丫砍掉吧。

後來,潘安果然砍掉了那棵樹靠近宿舍方向的一根大枝丫。潘安對領導說,那根樹丫伸到女工宿舍窗子旁,要是有壞人壞心思,就可以沿著那棵樹爬到女工宿舍,所以還是砍掉為好。領導表揚了他,並讓他立即砍掉。

潘安本來還想對小紅說說天花板上那個女狐精,後來,不知為什麽,他終於沒有說,他覺得那個女狐精很可愛。

潘安和小紅便經常在那隻狐精的注視下,躺在小紅的粉紅床單上綠色被窩裏,做了年輕人都喜歡做的事。

故事說到這裏,你會以為我要講的就是一個工廠年輕保安和一個年輕女工的戀愛故事,其實,我說的不是一個戀愛故事,我要說的是另一個故事。另一個故事就要發生,你會發現,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潘安和小紅在羅城打工的第二年,小紅懷孕了,兩個人就結了婚。兒子生下來後,小紅就不能來羅城打工了。因為要是一家人都在羅城,生活費太貴了,而作為一個新的家庭,他們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比如,要蓋新房子,要準備兒子上學。所以,和瓦莊大多數人家一樣,潘安還是在羅城當他的保安,小紅則留在瓦莊家裏,帶帶兒子,管理家裏的幾畝茶園、幾畝水田。我在前麵說過了,潘安是個戀家的男人,他大多每年回家兩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要待上10天,上半年的春節甚至要待上半個月。他舍不得離開家,離開小紅。每次要離開小紅的那個夜晚,他幾乎整夜不睡覺,一次次地和小紅在被窩裏翻滾。

等兩個人消停下來後,小紅問他,你在羅城,有別的女工要騷你,你怎麽辦?

潘安急切地表態說,怎麽會,我隻會跟你一個人的。

小紅說,那你一個大男人,那麽長時間不碰女人,你不難受?我聽說瓦莊不少男人都在外麵和別的女人臨時搭夥住在一起了,你怎麽不試試呢?

潘安說,我不試,我難受時我就想你啊。

這樣說著,潘安就又湊過去,騎在了小紅的身上,小紅就鼓勵似的給予很好的配合。

這些年基本都是這樣過來的,誰也沒有聽說過潘安在羅城和哪個女工有什麽瓜葛,潘安覺得這很好。問題是,在這個春節,潘安發現有些不對勁。

這個春節,潘安照往常一樣,調好了班,臘月二十四就回到了瓦莊,他計劃要到初十才離開家去羅城。他在回家的火車上就想象著,在這半個月裏,他要好好地享受享受和小紅在一起的夜晚,這半年,可把他憋壞了。可是,和往年不一樣的是,小紅在**一點兒也不熱情,甚至不讓他近身,好像潘安成了一堆爛牛屎。在潘安的不斷要求下,他和小紅總算有了一次,可小紅從頭到尾像根木頭,還是根死木頭,潘安分明看見小紅厭惡的眼神。

潘安覺得很奇怪,他想不通小紅為什麽會這樣,他並沒有做錯什麽呀?他想了好久,後來他想,也許是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是不是沒興趣了?

潘安在羅城聽同事們說起過一種藥,那種藥女人吃了就會對男人特別好。而潘安在這個春節是多麽需要小紅對他特別好啊!他需要小紅和以前一樣對他好,然後,他才有勁頭在羅城熬上大半年沒有女人的日子。於是,他就借口買年貨去了縣城,在一家門臉小小的店裏麵買到了那種藥。晚上的時候,他趁小紅不注意,就將那藥粉倒在小紅喝水的杯子裏。誰知道,小紅喝了一口就覺得味道不對,隨後,她又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包藥的包裝袋。

小紅把一杯催情水呼啦一下全倒在了潘安的臉上,你還是個人嗎?你是個畜生!小紅惡狠狠地罵著,抱著被子,一個人跑到沙發上去睡了。

潘安看過許多電視劇,電視劇裏的男人和女人吵架後,最後都是其中一個抱著被子去睡沙發。他沒想到,這個劇情也會在他家上演。潘安抹了抹臉上的水,他說,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小紅就是不理他。潘安看見小紅的身子在被窩底下線條起伏,像極了那年在羅城的那間女工宿舍裏,他看見的那個天花板上的狐精。

潘安這個春節過得特別沮喪,特別淒慘,他想不明白小紅為什麽會這樣對他。到了正月初四,潘安悶頭睡了一覺後,他和自己賭氣,更是和小紅賭氣,他初四就要去羅城。當他像往年一樣夾著大號蛇皮袋走出門時,他看了一眼小紅。小紅並沒有挽留他,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潘安傷心地出了門,他滿心埋怨著小紅,他想,就算我出了昏招,去買了那藥給你吃,我還不是想讓你對我好一點兒嗎?難道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兒?

就如我開頭對你說的那樣,潘安破天荒在正月初四就離開了家,低著頭,穿過瓦莊,爬上了去羅城的火車。即便是正月初四,火車上還是坐滿了人,而且還有瓦莊的人。他們有的和潘安一樣是到羅城去的,有的是去別的城市,做的事也亂七八糟,做泥瓦工的,蒸包子饅頭的,修電器的,跑傳銷的,漁船上捕魚的。也有什麽事也不幹的,就在城市裏晃**晃**的,像是去城裏走親戚,走了一年又回家,第二年再去,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直到老了,走不動了,最終回到瓦莊自己家的老房子裏。反正,凡是能走的男人都絕不會待在瓦莊的。

瓦莊的人在火車上看到潘安,都驚奇地叫起來,潘安,你怎麽也這麽早走?還有一個人擠著眼睛說,潘安,你應該在家好好種地啊,你就放心小紅那塊肥地啊,別讓別人犁翻了。

瓦莊人哈哈大笑著,全然不顧潘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的臉。他呆呆地坐在車廂過道裏,墊著那個大蛇皮袋,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從天亮望到天黑。

天徹底黑下來時,火車也停靠在一個小站。站台上亮著昏黃的燈光,有幾個小販子推著小推車,車上的玉米棒、肉粽子、茶葉蛋冒著騰騰熱氣。潘安夾著他那個大蛇皮袋下了車,他的臉隱在那一團熱氣中。等到火車開走了,那一團熱氣消散了,瓦莊人發現,潘安不在車上了。這狗日的怕是沒趕上車,他們說。

潘安是沒上車,他轉身又坐長途客車回到了瓦莊。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他沒有頂著一大蛇皮袋東西出現在瓦莊的村口。他也沒有直接回到家裏。

潘安在鎮裏的集市上買了幾包榨菜、一袋饅頭,還有兩瓶礦泉水,他背著這些在晚上回到了瓦莊。這時候的瓦莊一片安靜,潘安回村沒有驚起一聲響動,連狗都沒有吠一聲。他走到家門前,愣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橫在房子左邊的偏廈裏。偏廈是由土磚搭成的,是擺放農具雜物的地方,他知道偏廈的門鎖完全是個擺設,壞了好多年了,輕輕一拉,鎖就開了。他鑽了進去,爬到一堆稻草上。正月裏,沒有農活可幹,基本上是不會有人進到偏廈來的。潘安就在偏廈的草堆上睡了一晚,雖然凍得瑟瑟發抖,他還是忍著,把整個身子裹在那個大蛇皮袋裏,卻把兩隻眼睛露在了外麵,像一隻貓頭鷹般警覺。

潘安做了三天貓頭鷹,三天裏,他瞪大著眼睛,盯著自己家的大門。他看見小紅幾乎沒出過家門,倒是念小學的兒子天天在外麵玩耍,也沒見他在家做作業。潘安心想,這小子原來還騙老子說天天在家寫日記、做數學題呢。第四天早上,潘安準備還是安心地起身到羅城去。可就在這天早上,吃過了早飯後,他看見小紅打發兒子到他姑姑家去玩了,自己收拾收拾,穿上了新衣服,還戴上了一條紅紗巾,正是潘安上一年從羅城給她帶回來的那一條紗巾,然後鎖好了門,搖搖擺擺地出了門。

等到小紅走了一段路,估計不會看見自己了,潘安才脫身從蛇皮袋裏鑽了出來,跳下了草堆,貓著腰,遠遠地跟在小紅身後。小紅絲毫也沒有察覺,潘安看見她用手機打了一次電話,然後往鎮上方向走去。

潘安一雙眼睛睜得比貓頭鷹還大,他看見小紅走到通往鎮上的那座大橋上時停住了,像是在等什麽人。潘安加快了腳步,努力讓小紅的行動落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男人,騎著一輛摩托車到了小紅的麵前,車子陡地刹停,然後又漂亮地轉了一個彎,屁股對著瓦莊,車頭對著鎮裏,小紅就踮起屁股坐在了車後座上,而且一隻手還似乎抓住了那個男人的褲腰帶。距離有點遠,潘安沒看清楚那男人的麵孔。摩托車轟的一聲,噴出一股黑煙走了。

潘安覺得自己的臉也被那一股黑煙籠罩著,黑煙變成了墨汁,在他的臉上橫一道豎一道地刷著。

潘安愣怔了片刻,他猛地跑了起來,小紅,你停下,小紅,你停下。他一邊追著那摩托車,一邊喊著,可是摩托車開得飛快,根本聽不見他的呼喊。潘安一氣攆了兩裏路,心口裏怦怦地直打鼓,幾天裏吃的榨菜、饅頭一齊湧上了喉嚨口,他哇地一下吐了出來,兩條腿也軟得像棉花條。

故事說到這裏,你可能更加失望了,搞半天,不就是一個男人被戴綠帽子的故事嘛,這種事多了去呢。可是,我請你耐心點,我覺得這個故事和別的故事不一樣的地方就在後麵,也就是它的結尾部分。我爭取能給你一個好看的結尾。

好了,我還是接著說吧。

潘安那天拖著兩條腿回到了瓦莊自己的家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回到家後,潘安也不喝也不吃也不睡,他就坐在堂前像一尊土地廟裏的土地公。一直等到夜裏11點左右,小紅才回到家。

小紅看到潘安在家裏,也沒有吃驚,好像潘安根本沒有離開家一樣,她摘下脖子上的紅紗巾,轉身要去廚房喝水。潘安噌地彈跳了起來,他大喊著,小紅,小紅,你給我說清楚,那個騎摩托車帶你的人是哪一個?你跟他做什麽去了?

小紅冷冷地看了一眼潘安,她說,原來,你是在監視我,我告訴你,那個人是接我去打麻將的。

那你說那個人到底是哪一個?

小紅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還說不知道?潘安的臉氣得變了形,他衝到小紅麵前,去搜小紅的口袋,那你把手機給我看看,我來打那個狗男人的電話。

小紅死死地扯住自己的衣服口袋,不讓潘安拿走手機。潘安拉扯了幾下,忽然,他一巴掌打在了小紅的臉上,把小紅推倒在地上。他轉過身把桌上的茶杯、果盒、水瓶,拿起一件砸一件,哐哐當當。他每砸一下就罵一下,死去吧,死去吧。砸了半天,小紅躺在地上不起來,聳著肩膀在抽泣。潘安停止了砸東西,他呆立在堂前,燈光在搖晃,四周突然特別寂靜,靜得能聽到很遠的田野裏的一隻蚯蚓的蠕動。

潘安也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哭了起來,這是為什麽呢?這是為什麽呢?

小紅的一張臉被潘安打腫起來了,她帶著怨恨跑到了窯莊她的娘家去了,家裏剩下潘安一個人。潘安在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著滿地的碎片,他也不去打掃,他像個瘋子一樣在村子裏走動,一家家地去打聽。他問村子裏的那些大嫂子老太太,小紅在家的時候到底是和誰在一起,那個開摩托車的人到底是哪一個。

瓦莊的人怎麽會告訴潘安具體的人呢,莫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說的。反而是,這樣一來,整個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小紅在外麵有了人了。

潘安鬧到正月十五還沒有鬧出個頭緒,小紅那邊卻放出話來,她要和潘安離婚。小紅有個親戚是做律師的,很快就幫小紅到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還帶著小紅到醫院做了傷害鑒定。律師說這是人身傷害,潘安不僅要和小紅解除婚姻,還要賠錢。

潘安聽到小紅放出這樣的話,他更生氣了,他說,她有什麽資格要離婚呢?要離也是老子要離!

可是,法院真的將開庭通知送來了。真的到了離婚這一步,潘安又覺得不舍得。他心裏想,也可能小紅真是去打麻將的?在瓦莊,打麻將也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也許自己是真的冤枉了小紅?

法院民庭的辦案法官看出潘安的心事,就對他說,你想開點,去求求你老婆,看在兒子的麵子上,別離婚。這樣,到時候我們爭取幫你調解,兩口子照樣過日子。

潘安想了想說,好,我同意。

到了開庭那天,辦案的法官反複調解,小紅終於同意隻要潘安不再打她,為了孩子可以暫時不離婚。

潘安站在小紅的對麵,卻突然變卦了,血漲紅了臉,他說,小紅,當著法官的麵,你給我說清楚,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小紅說,我早就告訴你,我不知道,你要再追個不休,我們就離婚。

潘安強著脖子,咬著牙說,離婚。

潘安離婚後,瓦莊有好心的人才告訴他說,那個人是個賣豆腐的,三天兩頭來瓦莊賣豆腐,後來就纏上了小紅。不過,除了小紅,那個人在瓦莊還有好幾個相好的呢,也就是你潘安,非要搞什麽跟蹤,這下好了吧,人家都沒事,就你搞了個雞飛蛋打,這個事又是個多大的事呢?忍忍不就過了?你要不舒服,你在羅城也可以找一個嘛。

潘安離了婚後,人雖然還是怏怏的,但日子還得過,過了幾天,他又到羅城廠裏上班去了。

有好長時間,潘安還不適應自己是個離了婚的人,他心裏有時還把小紅當作自己的老婆。特別是晚上一個人睡覺,總會想到女人,一想到女人,他腦子裏就隻會出現小紅的身體,隻有小紅的身體他才熟悉啊!以前,要是想小紅了,他就會閉著眼,在腦子裏還原和小紅在一起時的情景,一邊還原,一邊用手給自己解決,這樣,他就得到了滿足,一點兒也不耽誤第二天上班。可是,現在,隻是一想到女人,一想到小紅,還沒有還原到一半情景,就會聽到小紅尖利的拒絕的嗓音。連在想象裏,小紅也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潘安立即就軟了下去。可是,軟了下去的潘安,心裏還是不可抑止地要去想女人,想著想著,他就一個人嗚咽著哭了起來。

你可能要為潘安著急,或者說,為這個故事著急,難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精彩的結尾?別急,你還是不要急,結尾馬上就來了。

潘安再怎麽想女人,也還是和從前一樣,他從不去那些洗頭房去解決一下,也不和那些丈夫不在身邊的女工們搭夥過在一起,雖然有不少女工對他有這個意思。沒有了解決的路徑,正值壯年的潘安就越是想,越想又越沒有辦法。

有一天,潘安又在廠區巡邏,他走到女工宿舍前,忽然就想起了他和小紅當年在一起第一次親嘴的情形。現在,女工宿舍早就擴建了,由原先的8個人一間房改成了4個人一間房,那棵大樹也早就砍掉了,那塊地上也建成了房子。不過,當年小紅住過的那間宿舍還在,隻不過重新粉刷了一下。潘安看著那間宿舍,不由自主地就往上走。因為廠區裏的人都認識這個老保安隊長,所以,即便是在女工宿舍,也沒有人攔住他問什麽。

潘安一直走到了當年小紅住過的那一層樓,他看見走廊上和以前一樣晾曬了花花綠綠的衣服,特別是一個個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乳罩晃晃****,晃得眼都花了。空氣中浮著一種女人特有的氣息,有一絲甜,有一絲腥,有一絲香。潘安忽然出了一身的汗,口幹舌燥,要窒息一般,他艱難地邁著步子,然後,他走進了當年小紅住過的宿舍裏。

宿舍裏還是有些暗,兩張架子床一邊一個,他看見靠窗的一張床的下鋪,**床單是粉紅色的,像一片春天的桃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窩是青綠色的,像一片河灘上的草地,鮮綠鮮綠的草地,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麵打個滾。這和當年的情形一模一樣啊,潘安有點兒驚訝。

潘安抬眼望了望天花板,讓他更驚奇的是,那隻天花板上的狐精竟然還在,那隻美麗的狐精,大眼,尖臉,凸胸,翹屁股。

就在潘安使勁望著那隻狐精的時候,狐精仿佛活了過來,身體一扭一扭,就從天花板上扭了下來,她扭到了床前,就變成了小紅,和小紅一個樣子,小紅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冒出來似的,她說,你過來呀。

潘安就走到小紅的床鋪前,站在小紅的身旁。小紅順手打開了綠被窩,大片的草地被攤開了。小紅說,一到晚上,我們宿舍裏的人都會聽到像人走路的聲音,就走在我們的被子上,可是明明被子上什麽東西都沒有。

在小紅的鼓勵下,潘安摸了摸小紅的綠被窩,他感覺到有一種毛絨絨的東西在手掌心裏輕輕地動彈,那東西涼涼的、軟軟的,可他瞪大眼睛看看,確實什麽也沒有。

小紅說,要不,你貼在被窩上聽聽,白天有時候也聽得到那聲音呢。

潘安聽話地趴下身,耳朵貼在綠被窩上,閉了眼去聽,果真有嗒嗒的聲音從被窩裏往外響。潘安剛要說什麽,就有個東西蓋在他頭上,他愣了一會兒,才發現是小紅的長頭發。接下來,小紅的嘴唇從他的耳朵邊移到他的鼻子下麵去了。潘安就在那間女工宿舍裏完成了他離婚後的第一次熱吻。隨後,潘安被小紅一樣的狐精拉到了被子底下,把問題給解決了,解決得酣暢淋漓。

潘安是被一陣下工的鈴聲驚醒的,他睜開眼,那隻狐精又回到了天花板上,小紅也離開了床,隻有打開的被窩提醒他,他剛才和小紅一樣的狐精在一起,他又找回了和小紅在一起時的快活。

潘安是在正月和小紅離了婚後來到羅城的,這一年,他一次也沒有回瓦莊,回瓦莊他也見不到小紅了。而在羅城,他隔三岔五地就會來到女工宿舍,和那隻小紅一樣的狐精見麵。那隻狐精長得是那樣漂亮,更怪的是,她並不固定在哪一個宿舍裏,潘安推開哪個宿舍的門,她就會到哪個宿舍裏去,而且,慢慢地,她也會和潘安說話了。潘安一般是到了一個女工宿舍,找一個被窩(那被窩的顏色要麽是嫩綠色的,要麽是粉紅色的),然後,慢慢躺下來,他就會說,小紅,我來了,你快過來啊。小紅一樣的狐精就來了,她喊著潘安的名字,他們說著親熱的話,然後摟抱在一起。

按道理,故事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頂多加上一句:從此,潘安和狐精過上了快樂幸福的生活。

但事實上,後來發生的故事可能讓你有點兒失望,故事的結尾有點兒變化。

實際情況是,一年以後的一天,潘安又想去見他的小紅一樣的狐精了。他像往常一樣,走到一間女工宿舍裏去,找到靠窗的一張床躺了下來,他閉了眼睛,嘴裏在呼喚著狐精的名字,小紅,小紅。很快,小紅應聲而來,小紅把她柔軟的身體放在潘安的懷抱裏。就在他們快樂的時候,女工宿舍原先鎖好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進來了一群保安,他們猛地掀開了蓋在潘安和小紅身上的被子。

潘安聽到“小紅”一聲尖叫,從他懷裏跑了出去,隻剩下他一個人傻傻地躺在**。他抬起眼,望見狐精在天花板上,潘安笑了一下,他對她眨眨眼說,我不會說的。

保安的身後跟著一群女工,她們說,原來是他,還是保安隊長呢,竟然幹這樣的事!

潘安聽不見她們說什麽,他微笑著,他一直微笑著。

好了,這個故事現在是真正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意思,如果讓你失望了,我真的很抱歉。

(原載《山花》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