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管著喪事一應程序的老胡給自己套上丈二長的白麻孝布,又遞過嶽父李忠實的亡靈牌位,由一群人前引後跟地走出門時,陳海深知道,自己終於還是成了為嶽父最後暖坑的人。
“暖坑”是瓦莊這一帶的風俗,就是長輩過世下葬時,要由下一輩一位男丁提前一夜睡在即將安放棺材的墓地裏,這樣子,亡靈就不會在陰間受寒受冷了。暖坑的人選,有兒子的當然是兒子,沒兒子的就由女婿代替,具體是哪個兒子或哪個女婿就由家裏人商量了。但說是這樣說,其實,還是由下輩男丁中最有福氣的那一個去暖坑。據說,有福氣的去暖坑,也能給亡人找個有福氣的人家轉世投胎。本來,陳海深從打工的海城趕回來奔赴嶽父的喪事時,他沒有想到自己會為嶽父暖坑,因為,他自認為不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李忠實有兩個女兒,老大李翠蘭,老小李翠紅,陳海深從排行上說,是小女婿,在他上麵的是大女婿侯伍一。排行大小倒不是主要原因,重要的是,侯伍一在城裏搞建築包工程,家裏三層洋樓蓋起好幾年了,去年又買了一輛小轎車,在城裏還買了一套商品房,算是一個成功人士。相比起來,陳海深就要寒磣得多,這位以前瓦莊手藝最好的木匠現在海城做室內裝潢工,家裏還是三間平房,更不要說在城裏有房有車了。所以,這個事幾乎沒有商量的,就是由侯伍一去暖坑了。侯伍一也滿口答應下來了,在城裏的他打電話回來說,準備在傍晚時開車趕到瓦莊。可是到了晚上8點了,他還沒到。這邊李翠蘭一遍遍打電話去催,侯伍一開始不接電話,最後突然回複說,回來不了啦,工地上有事離不開。
聽說侯伍一臨時回不來,李翠蘭和李翠紅這兩姐妹一下子臉都綠了。陳海深知道她們為什麽有這副表情。李翠蘭是氣憤自己丈夫關鍵時刻不給她麵子,他說工地有事離不開,十有八九是謊話,主要的是不願吃那苦。11月的天氣,一個人在墳地裏露宿一晚上也實在是夠嗆的,侯伍一已經多少年沒吃過這樣的苦了,想必是臨時打了退堂鼓。而李翠紅呢,卻是擔心陳海深不會接下這個任務。她一聽說姐夫侯伍一臨時變卦,就立即把目光轉向了在靈堂另一邊默然坐著的陳海深,迅速向他這邊走來。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陳海深知道李翠紅要說什麽,他站起來挪了幾步,挪到了門外一個偏僻的角落。
李翠紅說,求你了,就最後求你這一回。
陳海深搖搖頭。
李翠紅驚訝而憤懣地說,陳海深,你就這樣狠心?
陳海深搖著頭說,不是,不是你求我,你不用求我,既然侯伍一不來,我是肯定會給我師傅暖坑的。陳海深特意強調“師傅”這兩個字,一來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他回來就是衝著師傅回來的;二來也是提醒李翠紅,他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
李翠紅愣了一下,然後小聲說,好,我跟胡叔說去。
陳海深看著李翠紅把老胡拉到一邊說話,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靈堂下安睡著的師傅李忠實。師傅的臉上蓋上一遝黃表紙,已經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了,隻是一雙手還露在外麵。陳海深看著那雙手,那是雙老木匠師傅的手啊!他在心裏說,師傅,你會不會不樂意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弟來給你暖坑啊?
2
暖坑之前要“安魂”。老胡讓響器班子響了一陣,《目連救母》中的調子,像哭喊也像歎氣,響器一響,來吊喪和看熱鬧的親戚、鄰居們都噤聲了。
老胡鄭重地再把陳海深身上的孝布拉拉整齊,又把李忠實的牌位正了正,燃了一炷香,對著李忠實的遺體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爐上,隨後一腳踢翻了一直點在李忠實睡著的板床下的那盞油燈,喊了聲,安魂嘍!走了起!
李翠蘭姐妹倆走在前,一人打著一隻白燈籠,陳海深捧著靈牌緊跟在後,響器班子分開兩邊,吹的吹嗩呐,敲的敲小鑼,這回的曲子卻是《丹鳳朝陽》,有點歡快。最後跟著的其他親朋,也有打燈籠的,也有打手電筒的,也有用手機晃出點亮光的,反正現在也改革了,是那麽個意思吧,大家一齊往村路上走。
一走上村路口,沒了村莊人家的燈光,天地之間突然黑了起來,風一陣陣地吹,把麵前的兩隻白燈籠吹得火苗一抖一抖,陳海深忽然覺得心裏非常淒惶。
老胡在喊,安魂了哦——安魂了哦——魂歸南山了——
老胡是在為亡人喊魂,亡人安葬之前,要到亡人常走的地方把他失落的魂魄安放好,由為他暖坑的人帶到墓地裏去,這樣他到了陰間才不會失魂落魄。師傅的魂魄就要由自己帶回去了,陳海深這樣想著,臉上緊了又緊。他低了頭,躬著腰,兩手把師傅的靈牌越發抱得緊緊的,仿佛這樣子,師傅的魂魄就容易歸附了上來似的。
轉了村路,轉了池塘,又繞著村子走了一圈,最後又走到了家門口,響器班子停了響,人群一下子鬆散開來,他們在等著主家今晚的最後一個議程:請在場的人吃夜宵點心。老胡趕去廚房裏打招呼說,趕快把甜酒煮茶蛋上到桌子上,每人一碗盛上來。一般這個時候是喪事中最熱鬧的,有些人家要請戲班子唱戲,請放電影的放幾部片子,可是李忠實家就單請了一個響器班子,這讓大家有些失望。老李家又不是請不起啊,侯伍一怎麽這麽小氣?他們議論著。
陳海深知道,這倒錯怪了侯伍一了,這肯定是師傅臨走的時候交代的,不要請什麽戲班子。師傅其實是個好熱鬧的人,之所以不請戲班子,是因為他看了幾次別人家辦喪事時請的戲班子表演隊,就老叮囑,他歿了的時候絕對不請這樣的戲班子。他有一次和陳海深扯閑篇時說,現在這些戲班子幾乎不唱戲了,全是唱流行歌曲,唱唱也就算了,大多是年輕的小姑娘露胳膊露大腿露肚臍露後背。有一次,隔壁窯莊的一個人家請了個戲班子,那些女的唱著唱著竟然脫得一絲不掛。陳海深知道這也是常有的事,他問過戲班子的老板,老板說他們也沒辦法,唱那樣的老戲根本就沒有人看,不露點,唱死了都沒人來看。熱鬧嘛,辦喪事的人家不就是要熱鬧嘛,要來人多多的嘛,所以隻能這樣了。
說到底,師傅是個要臉麵的人。陳海深不想吃東西,他就披麻戴孝呆呆地坐在院子前的角落裏。有人來問他要不要吃一碗,他搖搖頭,也不說話。
幾個常和師傅來往的老人見了陳海深說,咦,這個女婿還真像李忠實呢,你看,形象就像全了。
立即有人圍了過來,打量著陳海深說,還真是像,動作神情都像,李忠實有福了,魂歸其位了啊。
有一個老漢上來拍著陳海深的肩膀說,伢啊,你嶽父臨走前一天我還去看他的,他就說了,他別的什麽也不想,他就要一個貼心的人給他暖坑,安了魂,入土為安啊。
陳海深點點頭,嗓子裏卻像塞了一個東西說不出話來。他隻好又點點頭,他看見自己點頭的影子在牆上被放大搖晃著。
等到吊喪的和幫忙的人都走了,也已經到了10點多了,陳海深站起來,拿了一隻白燈籠,就往後山墓地走。
走到院門口時,李翠紅叫了一聲,哎,帶上這個。她說著,挾了一捆稻草攆過來。現在在瓦莊找一捆稻草都不容易了,因為沒有養牛的了,田裏收割後的稻草多是就地燒掉了事。李翠紅能拿來這個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她是怕陳海深晚上受涼。
陳海深把稻草捆接了過來,挾在胳肢窩下,他望了望李翠紅,動了動嘴唇,還是什麽也沒說。他越過李翠紅的頭頂,又望了一眼堂前安睡著的師傅,轉過身,走了,把李翠紅丟在背後的黑影子裏。
燈籠一晃一晃的,稻草捆在胳肢窩下吱吱地響。一離開院子,走到野外,涼氣突然就襲上來。晚上看來還是有點兒冷,陳海深挾緊了稻草捆子,稻草捆子暖暖的,有點像以前李翠紅暖暖的身子。
3
陳海深和李翠紅是在3個月前離婚的。他們離婚時,李忠實就被查出了肺癌,醫生說他過不了半年了,他們就商量著不把離婚的事告訴家裏人。他們倆都知道,要是李忠實知道他們倆離了婚,說不定半個月都挨不了。
陳海深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李翠紅離婚,估計李翠紅也沒有想到。陳海深初中畢業才15歲就到了李忠實家跟著學徒,一跟就是3年。陳海深學手藝時,一切還基本按著舊的規製來。3年裏,徒弟幾乎吃住全在師傅家,師傅家的事就是徒弟的事,遇到不上工的日子,陳海深就給師傅家挖茶棵,挖菜地,砍柴火。師傅的小女兒李翠紅比他小3歲,一直喊他哥哥,做這些農活時,兩人總是一前一後相伴著。
挖茶棵時,有時會從茶樹底下躥出一條斑斕的蛇,吐著長長的蛇信子遊走,李翠紅會嚇得尖叫起來,陳海深總會準時出現,把長蟲趕走。而嚇軟了的李翠紅再也不敢一個人單獨做事,就和陳海深合挖一壟,他倆一個挖這邊一個挖那邊。
一邊挖,李翠紅就一邊考問陳海深,什麽無腿走天下?
陳海深說,風呀。
什麽出生笑哈哈?
陳海深說,太陽啊。
什麽睡覺不瞌眼?
陳海深說,天上的星星呀。
什麽張口不說話?
陳海深明知道答案,可他看著李翠紅的樣子,就裝著想不出來。李翠紅得意地說,笨啊,天上的月牙子啊。
就這樣,到陳海深學徒期滿時,15歲的李翠紅眼裏已經完全容不下別的男人了,心中隻有這個哥哥。陳海深辦了謝師酒要回到自己的村子裏當自己的小木匠時,她一個人跑到後山上哭了一上午。
幾年後的一天,陳海深在外做手藝經過瓦莊,遇見了李翠紅。李翠紅見了他立時臉紅了,也不像以前那樣喊他哥哥,而是轉過頭去,靠在一棵樹上把樹皮抓出一道道傷痕,肩膀一聳一聳,臉上滿是淚水。
陳海深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這年冬天,就有媒婆受陳海深父母的委托到李忠實家提親了。第二年春天,陳海深和李翠紅就結了婚。
陳海深現在還能記起結婚那天的情景。結婚那天,師傅特意送了他們一張吃飯的小桌子,木材是山裏的好檫木,紅殷殷的,聞得到木頭的香味。做工更沒得說了,全是用榫頭卯起來的,沒有一個鐵釘子,桌子麵刨得光滑滑,上了清漆,能照得出人影。李翠紅對他說,這是我爸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慢慢打出來的,花了心思的。師傅倒是沒說什麽,他親手把桌子搬到來運嫁妝的拖拉機上,像是對陳海深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夫妻湊在一張桌子上,就好好過日子,好好吃飯。
那張桌子還在,可是師傅不在了,自己也不和李翠紅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陳海深把胳肢窩下的稻草捆又挾緊了些。走著走著,抬頭看,墓地到了。
4
墓地離村莊不遠,就在後山上,可以看得見村莊裏的隱隱的幾豆燈火。
陳海深在白天來過墓地,他陪著負責看風水的地理先生架了羅盤,由地理先生劃了一塊地方,就和請來幫忙的村裏人一起挖出了坑穴。那個時候,還計劃著是侯伍一來暖坑,陳海深特意將坑挖得深一些,又往坑裏多扯了些芝麻稈墊了進去。這也是有講究的,說是芝麻開花節節高,本來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多墊了些芝麻稈,也是怕侯伍一晚上會冷。
陳海深把燈籠掛在坑穴上方的一棵樹枝上,又把稻草均勻地撒在芝麻稈上,做好這一切後,他輕身跳到了坑穴裏,輕輕地躺了下去。稻草與芝麻稈吱吱地叫了一陣後就不再作聲了。
還好,坑穴挖得深,又墊了厚稻草,並不十分冷。陳海深想,師傅以後就睡在這裏了,而且要長久地睡在這裏了,他應該睡得慣吧!想到這裏,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做什麽來的,他是來為師傅暖坑的呀,師傅以後長長的年月在地底下過得好不好都靠他這一晚上了。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臉上又緊了緊。雖然看不清自己這時臉上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得出來,因為他在師傅的臉上曾看到過這種神情。
那一年夏天,30裏外的一個村子突降暴雨,山上起了蛟(這裏人把泥石流暴發稱作“起蛟”),半山腰猛地衝出一股洪水,帶著泥沙、石頭、樹木,把山腳下一戶人家連窩端掉了,住在屋子裏的3個人被埋在泥石流下。這家唯一幸存的兒子請師傅去做棺材。天氣炎熱,急需棺材,又一下子要三口,東家急,師傅也急,但師傅安慰著東家說,不急,不急,兩天後全部給你打出來,不耽誤亡人入土為安。師傅硬是帶著他兩天兩夜沒合眼,鋸、刨、釘、拚,時間那樣緊急,他還不允許有一絲一毫馬虎的地方。那時,陳海深基本出師了,也能獨立承攬活了,他就和師傅倆一人打一口。等他完工了,師傅用手從頭到尾摸著棺材的內壁,摸著摸著,師傅的臉就黑了,說還有好幾處毛糙,有木刺,趕緊地用砂紙打平了。陳海深說,我怕時間來不及,那一點點毛刺就算了吧。師傅剜了他一眼,不說話,自己噌地一下鑽到棺材裏,拿著砂紙去打磨刮擦起來。陳海深見狀趕緊也拿著砂紙跟了去。一切完工後,交了貨,東家千恩萬謝,師傅臉上卻始終是一種平靜的表情。那種平靜又不像是往常的平靜,而是像大冬天裏,大雪覆蓋了整個山山嶺嶺,隻一個人在雪地裏、北風中慢慢走的那種平靜。
離開東家時,師傅鄭重地在亡人遺體前燒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響頭,這才領著陳海深回家。回家的路上,陳海深困得厲害,走路都在打瞌睡,可是師傅的臉上還是那樣平靜而又肅穆,好像對某種東西特別敬重,但這敬重又隻能放在心裏不能說出來,他隻是一步步穩紮紮地走在山路上。那天晚上,陳海深別的都記不清楚了,他就記得師傅臉上的那種神情,當時,他很奇怪平時溫和的師傅為什麽會有那樣一種神情?
現在,他覺得,自己臉上就是和師傅當年一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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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了,天上沒有月亮,隻有幾顆星星,在雲層裏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四下裏好靜,陳海深睡不著,他側耳傾聽著墓穴外的動靜。
墓地周圍有些老墳,有些暖坑的害怕一個人在荒野裏睡一晚上,就會叫些人坐在墓地邊上陪著。據說,上次還有個暖坑的人,請了三個人陪他,結果四個人在墓地裏無聊,就湊到一起打了一夜“摜蛋”。李翠紅先前也問過陳海深要不要請幾個人去墓地陪他,他很生氣地搖頭說,陪著做什麽?一堆人鬧哄哄的那還叫暖坑?
陳海深不怕黑夜,早些年和師傅一起出去做工,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每天做完活計,吃完晚飯,師徒二人就上路了。師傅手提著一把短斧走在前頭,陳海深挑著一擔子鋸、刨、尺等木匠家夥跟在後麵。陳海深曾讓師傅把斧頭也放在他挑的行李擔中,師傅笑笑說,那不行,這是規矩,你懂不懂?
師傅告訴陳海深,木匠的斧頭上有神靈。
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師傅說著,亮起那把短斧,指著斧頭前端。月光下,斧頭亮光閃閃,真像一個活物。師傅說,斧頭神是木匠們的神,會保佑木匠,走夜路時,鬼怪見到斧頭神就會自動讓路。木匠們如果遇上不吉祥的事情,斧頭神也會提前預告。
怎麽預告呢?它又不會說話啊。陳海深問。
師傅用手指頭做了個指栗子,輕輕地磕了一下陳海深的頭,怎麽能對斧頭神不敬呢?我爹對我說過,有一次他到一個東家家裏做活,東家要嫁女兒,讓去給打嫁妝。我爹架了木工凳,釘牢了第一塊木板,掄起斧子準備砍第一斧時,斧子突然飛了出去,飛到院子外。我爹撿了斧子,對東家說身體不舒服,改天再來。過不了兩天,那戶人家的女兒得暴病死了,你說靈不靈?斧頭怎麽不會說話呢?世界上什麽東西都會說話,隻不過你聽不懂罷了。
師傅說到這裏,猛地停下,陳海深嚇了一跳,緊張地看看四周。師傅卻輕聲笑著,說,方便一下吧。他就背過身,一邊尿尿,一邊嘴裏念念有詞,過路生靈,過路神仙,在下有所打擾,實屬無奈,敬請諒解。師傅像念戲文一樣,好玩極了,陳海深也便轉過身,學著師傅念個不停,對著路邊的草木嗞嗞地尿一大泡。
這樣想著時,陳海深好像聽到了嗞嗞的聲音。他警覺起來,仔細聽聽,嗞嗞啦啦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在他的頭頂上方似的。他坐起來,四下看看,卻看見原來是燈籠裏的煤油燒完了,燈芯正在做最後的燃燒,火花撲閃了幾下,終於滅了。
他重又躺了下來,心裏頭有些怦怦地跳。要是有把斧頭就好了,可是現在,作為一個木匠,他已經好多年沒有拿過斧頭了,現在的木匠已經用不上斧頭了。不僅是斧頭,過去木匠用的墨鬥、刨子、手拉鋸,全都用不上了。師傅的手藝後來在村子裏再也用不上了,家具都是從家具店裏買,就是自己打家具,木板都是買好的木工板,木匠隻要把它放在電鋸下鋸一鋸,用釘子釘一釘,用膠水粘一粘,再貼上各種木紋紙,刷上漆,就成了。
村子裏用不上木匠手藝時,陳海深才到城裏去做起裝潢的。剛到城裏時,他並不適應做一個新木匠,現在的木匠幾乎不需要手藝,過去在師傅那裏學的刨工、鋸工、榫工,現在全用不上。後來,慢慢適應了,他幾乎都要忘記師傅教他的那些手藝了。
有一年,他在城裏接了好幾家活,忙不過來,師傅聽了後主動來給他幫忙。可是師傅搭了車來到縣城,到了現場,看著陳海深啪啪啪用汽釘槍打釘子,隻幾下就釘好了一塊麵板,他就不敢動了。師傅像是一個犯了錯誤被罰站的小孩子,左轉右轉,轉了好一會兒,他暗自搖搖頭,默不作聲,當天下午一個人又回到瓦莊。對了,那次師傅是背了一套木匠工具去的,手裏還拎了那把短斧的。那也許是師傅最後一次拎他的短斧吧,後來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師傅拎著斧頭削、劈、砍各種木板的樣子了。
師傅的那把短斧還在不在?陳海深想,等下葬時,一定要把那把短斧找到了,放在師傅的身邊。斧頭上的神是木匠們的神,做了一輩子木匠的師傅怎麽可能臨了卻沒有木匠神護佑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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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的嵐氣在升騰。陳海深覺得嵐氣就像一隻長腳貓,悄無聲息地從山穀裏往山腰爬,到了天亮時,它就會爬到山脖子上,等著太陽出來後才慢慢走開。
滿山的嵐氣中,陳海深有了困意,他想安安心心地睡一會兒,把師傅的這一塊睡覺的地方焐得暖暖和和的,口袋裏卻忽然一陣陣振動,是手機,李翠紅發來一條短信:冷不冷?要不要送件厚衣服給你?
陳海深想了想,回了四個字:不冷,不用。隨後,他就關了手機,他不想再有任何人來打擾他,打擾他和師傅的最後的這個夜晚。可是,這一振動卻把他的睡意攆走了,他有點責怪李翠紅,雖然李翠紅是一番好意。
我是和李翠紅離婚的人了,還有沒有資格為師傅暖坑?師傅在地底下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怪我?陳海深後悔自己太急了一點兒,要是等到師傅安葬好後再去辦離婚手續就好了。
離婚是陳海深堅持要離的,李翠紅其實是不想離的,可她又放棄不了她做的那事,她隻有選擇離婚。
陳海深到城裏做裝潢時,李翠紅也就跟著他出去打工。他做大工,她做小工,雖然辛苦,但小日子也很和美。問題出在侯伍一發財了後,李翠紅像突然從一場睡夢中醒來,她認識到世界上原來有兩種人,一種叫窮人,一種叫富人,窮人遇到富人,她的心理就十分不平。她在心底裏原是十分看不起這個姐夫的,又沒讀過書,又長得像個胖蛤蟆,卻偏偏在村裏蓋起了洋樓,買起了小車。李翠紅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因為什麽。後來,有一年過春節,姐妹倆回到李忠實身邊,李翠紅的姐夫侯伍一在喝了酒後,吹著大氣,在酒桌子上教訓李翠紅夫妻倆說,像你陳海深這樣做工,一輩子也沒有翻身的機會,致富從來不是靠自己的勤勞,而是要靠別人的勤勞,讓別人為你賺錢。比如,我侯伍一現在手下有30號人,每人每天給我掙20塊錢,我就得了600塊錢。而憑你一個人做,做死了也沒有600塊啊。
侯伍一說了這番話後,李忠實當時就黑了臉,但大正月裏他也不好說什麽,他就和陳海深喝酒,把侯伍一撇在一邊再也不理他。
但李翠紅卻好像突然開竅了,她明白了侯伍一的這一道理之後,就一心要當老板,當老板才能讓別人為你賺錢哪。她拿著和陳海深幾年下來省吃儉用的積蓄,先開了一家小飯店,沒人去吃飯,飯店虧了,又開了一間服裝店,撐了三個月又關門了,她再接再厲,又開了一家水果店,結果水果爛了一筐又一筐,陳海深天天晚上吃蘋果當飯,後來看到蘋果就要吐。陳海深以為她這下子可以歇手了,沒想到,她又找到了一條路子。
鄰村的人在海城開洗頭房,一個個全發了。李翠紅去考察了幾天,回來就要去開洗頭房。那個來錢太快了,招1個小姐一年就能賺3萬,招4個小姐一年輕鬆賺十幾萬,她這樣對陳海深說。
陳海深吃驚地問她,你知道那些小姐是做什麽的?
李翠紅說,不就是做那個事的嗎?又不是我做,你緊張什麽?
陳海深就一句話,不行,賺再多的錢也不開那個店。
李翠紅急了,不開店怎麽蓋得起樓買得起車?
陳海深說,非得要蓋樓買車?沒有樓房小車就不能過日子了?
李翠紅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她說,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男人,人家都在想方設法賺錢,就你天天甘心做小工。
陳海深搖頭說,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李翠紅沒搭理陳海深,她偷偷找姐夫侯伍一借了錢,也在海城開了一家洗頭房,第一個月就掙了一萬多塊,她高興地打電話讓陳海深去店裏看看。
陳海深就抽空到了海城,按李翠紅給的地址到了她的店裏。那店開在洗頭房一條街上,一色逼仄的小房子,都半開著蒙上了粉紅色玻璃紙的玻璃門,幾個女人露著光腿,斜著眼睛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濃重的香水味裏,陳海深看見李翠紅正收著一個男人遞過去的錢,嘴裏說著,慢走慢走,下次再來啊,下次有更漂亮的妹子呢。他還看見,那些光腿女人們麵前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正是多年前他和李翠紅結婚時,師傅打給李翠紅做嫁妝的。後來他們搬新房有了新家具,這個桌子就收起來不用了,沒想到李翠紅把它帶到了海城來,帶到這裏來派上了用場。
陳海深在店門口站住了,他大叫一聲,李翠紅,你出來!
李翠紅出來後說,陳海深,你以為這是瓦莊田畈上啊,大喊大叫的,一點素質都沒有。
陳海深揮揮手說,你馬上給我關了這個店。
李翠紅說,什麽,關店?你瘋了,這麽賺錢的事到哪裏找去,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吧?
陳海深說,關店,關店,馬上給我關店。
李翠紅說,你說關店就關店?不關,不關。
陳海深說,你關不關?我再問一遍,你關不關?
李翠紅說,我說了,不關,不關就是不關。
陳海深跺跺腳甩下一句話,不關店就離婚。他說完就走了,連夜坐火車回去了,他心裏惦記著第二天還有一戶人家要打鞋櫃呢。
就這樣,兩個人鬧了半年,誰也不服誰,陳海深堅決要求離婚。3個月前兩個人就把紅本子換成了綠本子。
離婚3個月了,陳海深經常忘記自己已經和李翠紅離婚了,他以為她還是他老婆,有好幾次,他在城裏看見有賣絲巾的小攤,他掏出手機就要給李翠紅打電話,問她要不要買一條。因為以前李翠紅最喜歡圍絲巾,陳海深在城裏給她帶一條絲巾回去她會高興好多天。臨到撥最後一個號碼時,他才想起來,他們已經不是一家人了,不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了,而那張小桌子在海城,也被另外的人用著。
師傅要是知道我們離婚了,他會說什麽呢?陳海深對著夜空長吹了一口氣。這時,他隱約聽到有雞叫的聲音在村莊裏浮動,雞鳴三更了,他摸摸身底下,稻草稈被焐得有一些溫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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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起來了,你還真睡得安穩啊!
陳海深聽見有人叫喊這才睜開眼,早晨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也金水一樣鍍在墓穴上方那個人的身上。他這一覺睡得真沉,他爬起來搖搖頭,像是要把一臉的陽光搖下去,他看清喊他的是地理先生。
地理先生是隔壁莊子上的,和師傅是老交情,陳海深當徒弟時就認得他了,他喊了一聲,叔,你來這麽早做什麽?
地理先生愣了愣說,海深啊,是你昨天晚上暖坑的?
陳海深點點頭說,是啊,是我。
地理先生拍拍自己的大腿,那我可真害了你了,不是說是侯伍一暖坑的嗎?
陳海深說,他臨時工地上有事來不了,我昨晚上就來了,怎麽了,叔?
地理先生咧著嘴笑著說,嗨,我這是做了錯事了,昨天我以為是侯伍一暖坑,你知道不,你嶽父其實最想你給他暖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在春節的時候還對我說,他把侯伍一送給他的煙酒全部退了回去,侯伍一以為有錢就可以不要恭敬心了,那樣的酒再好,喝起來也不香。可讓你來暖坑這個事我又不能明說,昨天聽說是侯伍一暖坑,我就故意把墓穴方向取歪了一點,這不算數,今天晚上還要再重新暖坑,我知道他侯伍一頂多隻會在這裏待一晚上,他一走那就隻有你暖了,這還不是為了遂了你嶽父的願嘛。
陳海深說,那我今天晚上還要重新暖一晚上?
地理先生說,是啊,你不願意?
陳海深說,願意,叔,我願意的。
地理先生說,好,幫我重擺個羅盤,我要給這個老家夥找個好地方睡覺。
陳海深爬上墓穴,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他看見天邊的朝霞很好看,朝霞下的村莊也很好看。從村莊邊走來一個女人,她帶著絲巾,陳海深覺得那個女人的樣子也很好看,他決定等她來到他身邊時,要對她笑一笑。
(原載《邊疆文學》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