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西湖是另外一個西湖,它不是杭州的那個著名的西湖,但它確實就叫西湖,它也確實就在我們這個城市的西邊,而且比較大,據說麵積是杭州西湖的兩倍大。本城的人叫它西湖叫了很多年了,叫久了就沒有感覺了,也很少把它與杭州那個著名的湖聯係起來。這就好比鄰居家的女兒叫劉曉慶的,你從小看著她長大,一直叫她劉曉慶,所以你嘴裏喊著曉慶曉慶的,你心裏一般很少會想起另外那個著名的女演員劉曉慶來的。小青呢,當然也就不是在杭州西湖上陪著白娘子與許仙好合,與和尚法海鬥法的那個小青了。

我在本城工作、生活了近20年,但我以前並沒有怎麽關注過這個西湖,隻是在菜市場買菜時,有賣魚的會推薦自己的魚,說這是真正的西湖的魚,西湖的魚好吃呀。這個時候我才會想起,本城的西邊有一個大大的湖泊。其餘的時候,西湖的水再浪打浪也打不到一滴水到我的身上來。

不過從4年前開始,情形發生了改變,西湖越來越成為本城電視、報紙等媒體的一個熱頻詞。因為新來的市長主政思路是要拉開城市框架,經營好城市土地。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修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將西湖一分為二。路西邊真正成了麵積與杭州西湖一樣大的湖了,路東邊的湖全被填土造城,在原先的湖麵上建起了別墅區、花園洋房、高檔酒店,原先湖上養魚的人家全都拆遷到安置房小區了。修了路,通了公交,原來顯得較遠的西湖一下子與市區拉近了距離。新建的小區綠化搞得不錯,從鄉下山區運來了不少高大喬木,桂花樹、香樟樹、烏桕樹,碗口粗的、臉盤粗的,甚至還有兩人合抱粗的大樹。“湖在你的家門前”,房地產開發商是這樣打廣告的。一時間,住在西湖邊成了本城人有錢、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征。

我本來沒敢奢望我也能在西湖邊擁有一套房子的。我這人出生於農村,不大敢做夢,用我老婆的話說,我總是覺得凡是好東西總是離我很遠。但這一次我居然趕了一次本城的時尚,我的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替我弄了個購房名額,竟然每平方米比市場價便宜600元。在他的鼓動下,以及被鼓動起來的自己的虛榮心的驅使下,我們最終賣掉了原來的住房,加上公積金貸款,終於與本城名流們住進了同一個小區。

我在西湖小區的房子位於19樓。自從住進了新房子,我喜歡坐在陽台上,看落日下那殘剩下來一半的西湖,雖然隻有原來麵積的1/2大,但整個湖麵看上去還是煙波浩渺,隻是並不一平如鏡。因為在高處看來,湖麵上有蘆葦**,有荷塘,有小湖埂,甚至還有點點滴滴的小孤島。看著這大湖,我忽然動了心思,我想起了我車子的後備廂裏閑置的一套釣魚設備,釣魚竿、撈兜、馬紮、陽傘,一應俱全,這是前年我花了3000多元錢配備的。不知怎麽了,自從當上了科長後,我就開始失眠,我先暗自以為可能是興奮的原因。我在我們這個60多人的單位熬了近20年,從科員到副科長再到科長,不容易啊!但後來失眠就像胎記一樣,粘在我的夜晚,再也不肯離開。我深受失眠之苦,卻不能對同事說,去到醫院裏,開了很多藥吃了也不見好,有個朋友就告訴我一個方法,說是釣魚有助於改善睡眠。我於是興衝衝地買了全套工具,鑽研了釣魚技巧,卻隻釣了一次就沒再堅持。因為,朋友帶我去的是一處家養魚塘,我這個從沒有釣過魚的人,竿子一伸下去,就有魚兒來咬鉤,一個小時就釣了10多條,全都是兩三斤重的。這樣釣魚還有什麽意思啊,晚上回家照例是睡不著。這幾年,失眠症還一直忠實地跟隨著我,讓我整天病懨懨的。現在,我覺得我完全可以再試試野釣,在這個大大的湖麵上,一個人,哪怕是吹吹湖風也是好的,或許真的對失眠有好處呢。

到了雙休日,我重又拿出漁具包,去漁具店買了作為魚餌的蚯蚓,然後帶上幹糧,背上包,沿著我頭天傍晚在樓上觀察後預設的線路往湖中心走去。及至到了湖邊,我才發現我的預設根本沒用,在湖邊,所有的小路都長得相似,我想,索性就亂走吧,走到哪裏是哪裏。

正是9月,天氣不冷不熱,湖麵上蒸騰著淡淡的水汽,蘆葦開花了,頂著白絮在風中搖擺。我穿著件長袖襯衫,隨意地沿著塘埂往湖中心走去。這些塘埂是過去養魚人修建的,後來為了給西湖小區增加景觀,不允許在西湖養魚了,原有住戶幾乎都搬遷走了。我走得出了點微汗,正要歇一會兒,忽然看見前麵有一個較大的土墩,形似小島,四周圍長了一圈楊柳,隱約可見有灰白的牆壁,難道這裏還住著人?我快步向前走去。

穿過枝葉紛披的柳條,是一線小土路,土路末梢有三間瓦屋。瓦屋以前大概是刷過白石灰的,但現在已經脫落大半,成了灰白色。屋簷下掛著竹籃子,擺放著鋤頭,斜靠著一輛自行車。而簡陋的房門上還張貼著對聯,從對聯的褪色程度看,應該是上個春節貼上去的,看這樣子估計還真住著人。

我喊了一聲,有人嗎?聲音在四周的楊柳樹枝中穿行,沒有回應。我又大了嗓門喊了一聲,有人嗎?依舊沒有響動。

我慢慢走近房屋,房門沒鎖,是半掩著的,透過敞開的縫隙,看見正廳裏有一張小桌子、幾把竹椅子,竹椅子呈鏽紅色,想必已經用過很多年了,再就是幾口半人高的大缸,這我知道,漁民們過去喜歡醃菜,湖上的菱角菜醃漬起來終年不壞,是本城人冬天燒火鍋時不可缺少的輔料。我再走到旁邊兩個房間,從小小的玻璃窗朝屋裏望去,一間是廚房,有一個小巧的灶台,雖簡陋卻也幹淨,另一間是臥室,竟然還有窗簾,窗簾拉起了一半,一張**齊整地鋪著粉紅色的被單、被條,陽光照在**,散發著好聞的香皂的味道。漁民們在生活上一般都是不太講究的,但這一家卻顯得特別幹淨,這讓我特別有安全感。我便放下漁具包,拿了釣具,就在一棵稍大的柳樹下選了塊地方,安好馬紮,撒了魚食,穿上蚯蚓,點起一支煙,甩了釣竿,釣了起來。

這真是個釣魚的好地方,四下裏非常安靜,水麵上,八角爬蟲劃著八隻腳表演著溜冰術,天空上,不時有幾隻水鳥振翅飛起,不遠處的泥灘上,一隻長腿鷺鷥鳥單腿獨立,它已經站立了好久,卻始終沒有動彈,像一隻白色的高跟鞋。

浮子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接著猛地往下一栽,這是魚來咬食了,而且從咬食的過程看,是條青魚。我猛地往上一提釣竿,真是一條青魚,有筷子長,閃著青幽幽的光澤。青魚可是西湖最好吃的魚,它魚肉細膩,味道鮮美,一般很難釣到。我高興地用撈兜去撈魚,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狗吠,汪汪汪,汪汪汪。我手一抖,那條小青魚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線,一擺尾巴,鑽入水中緩緩遊走了。我仿佛看見它在水中還得意地朝我眨眨眼睛。

我懊惱地回過頭,去看那條多事的狗。是一條黃毛的土狗,它不叫了,衝我不停地皺皺狗鼻子,而它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卻衝我微微笑著。女孩大概20歲,瓜子臉,細長身,唇紅齒白,腰間係著一條藍花圍裙,正挎著一籃子蔬菜。這樣子像極了一幅油畫,或者說,這女孩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真想不到,在這湖中,這樣偏僻的地方,還有這樣美麗的女孩子。

她衝我笑笑說,不好意思,我的狗驚走了你釣的魚。

我說,不怪它,不怪它,怪我沒提好漁竿。

女孩對黃狗喊了一聲,大黃,去玩去。

那黃狗很聽話地搖搖尾巴,偷偷地瞪了我一眼,就走到一邊曬太陽去了。女孩抱歉地對我說,大黃不會再打擾你了,你接著釣吧。她說著,邁著輕盈的步子,到左邊的一處湖水邊洗菜去了。

我重新拋了魚食,上了魚餌,甩漁竿釣魚,但這回我的注意力卻怎麽也不能集中了。我不時地扭頭去看那個女孩子,她蹲在水邊的樣子很好看,洗菜時劃動著湖水的聲音也變得非常好聽。我強迫自己靜下來,過了約半小時,終於釣上了一條汪丫魚。這魚可比小青魚醜陋多了,它咕呱咕呱地叫著,在撈兜裏蹦跳造反。這時,女孩洗好菜,轉身拿過屋簷下掛著的那把大鋤頭往屋後走。我再也無法靜下來了,我說,哎,姑娘,你是去鋤地種菜?

女孩說,也種菜也種花。

種花?我覺得這女孩真是和別的漁民不一樣。我說,我幫你挖地吧,你看我釣到現在隻釣到一條小汪丫,坐了半天我想活動活動筋骨了。

這個理由我自己聽起來都有點牽強,女孩卻沒有拒絕,她大大方方地說,好啊,那好啊。

我喜歡女孩這種毫無戒備的樣子,我要收起釣魚竿跟她走,她說,你別收竿嘛,就這麽放著,或許等會有魚自動上鉤呢。

我笑著說,還有魚自動上鉤啊,行,上鉤了就算你的。

到了屋後,我驚呆了,這是一段廢棄的沿湖的湖埂,埂上是一畦畦整齊的蔬菜,扁豆、蘿卜菜、紅辣椒、紫茄子,每一畦蔬菜邊都栽有各種各樣的花,月季、**、木槿、玻璃翠,菜園加花園,滿眼錦繡。我愣了半天後對女孩說,這些都是你種的?

女孩已經在摘紅辣椒了,她半蹲在辣椒棵邊,邊摘邊回答我說,是的呀,是我一個人種的呀,有什麽不對嗎?

我連聲讚歎著,對她說,你說,要挖哪一畦地?

女孩指著辣椒地邊的一塊莧菜地說,這些莧菜老了,你把它們翻過來,用土漚一下,過幾天好種上小白菜。

她說話的語氣親切自然,好像是對一個非常熟悉、非常信賴的人說的一樣。我也放開了手腳,立即掄起鋤頭,一鋤一鋤挖了下去。

湖埂上土質鬆軟,挖起來不費力氣,新翻的泥土中,拱動著蚯蚓,斬斷的莧菜根流出植物的汁液,和著新泥散發出讓我久違的鄉間氣息。我越挖越歡,額頭上冒出了細汗,脊背上也冒出了細汗,身體中的一些雜質似乎也全卸了下來。一畦挖到頭了,全身通泰。哎呀,爽快,爽快!我連連叫道。

女孩摘滿了一籃子辣椒,她微笑地看著我說,謝謝你,中午在我家吃飯吧。

我說,你自己做飯燒菜?

女孩點點頭說,是呀,你認為我不會燒?

我說,那太好了,不過我不能白吃你的,那我再挖一畦吧。

女孩就不客氣地又指了另一畦稍長點的空地讓我去挖,她自己則先回去做飯去了。

等我挖好地,女孩也已經利落地做好了飯菜,喊我上桌。坐到飯桌前一看,一個紅椒炒雞蛋,辣椒通紅,雞蛋金黃;一個素炒蓮花白,菜皮紫色,菜心乳白色;一個青椒炒青蝦,青綠的辣椒,暗紅的蝦子;然後是一個八擔柴菇子湯,我知道這個“八擔柴”多長在湖邊的老楊柳樹上,不過很難煮爛,十分費柴,所以漁民都稱它為“八擔柴”,然而味道異常鮮美。這幾個菜,不僅顏色搭配得好,味道更是香鮮,特別讓我佩服的是,她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整出了這好幾個菜。女孩為我端來了米飯,是柴鍋灶煮的,彌散著草木的清香。我顧不上形象了,吃了兩大碗米飯,吃得無比暢快。印象中,這該是我近10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了。

直到吃完了飯,喝著女孩為我泡的茶水,我才問起女孩的姓名和她的家庭情況來。女孩告訴我,她叫小青。

小青?湖裏小青魚的小青?我笑著問。

她笑著說,是啊,我就是小青魚變的,以後,你可不能吃小青魚哦。

小青這樣幽默,把我惹笑了,我說,怪不得你長得這麽美了,小青魚是美人魚嘛。

小青告訴我,她父母以前就是湖上的漁民,以養魚為生。後來,有一年破了圩,魚塘圍埂都垮塌了,父母借款買來的十幾萬元的魚苗全跑掉了,他們隻好外出打工,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回來了。他們說是要湊夠了給我買房子的錢才回來。唉!小青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

我問她,那你為什麽不出去打工呢?

小青說,我出去過,我在南方待了一年,我不喜歡那裏,我喜歡這裏,這裏多好啊,是不是?其實,我真的不要父母給我買什麽房子,這裏不就是我最好的家嘛,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話。

小青好像有些憂鬱,她怔怔地望著遠方水天交接的地方,一動不動。

對不起!我說,我不該勾起你的這些回憶。

沒關係!小青說,我還有個奶奶,我奶奶很疼我很疼我,我小時候愛吃糖,她老人家到現在隻要上街就給我買糖吃。她說著,又開心地笑起來,這真是一個內心充滿陽光的女孩。

那你奶奶呢?我問。

小青指著遠處的湖麵說,她在老家呢,過一段時間就會來看我一次。

喝著茶,說著話,太陽漸漸西沉,我走到先前下釣魚竿的地方說,回家了。我說著,提起釣魚竿,卻感覺到釣魚竿下鉤著東西,莫非真釣著魚了?我慢慢提起釣魚竿,竟然真的釣著了一條魚,是一條兩三斤重的大鯿魚。這真是運氣,釣竿這麽空放著,還能釣上這麽大的魚!我高興地喊叫著。

小青也高興地說,怎麽樣?我說的吧,說不定就會釣上魚嘛。

我要把魚留給小青,她執意不肯,她說,我不吃魚,算著你今天挖地的酬勞吧。

我也就不再推辭,用柳條穿了魚鰓,拎著大魚,迎著夕陽,背著挎包,走回家了。我一邊走,一邊回望著小青的家,很快,小青家那小小的孤島就隱沒在蘆葦**、秋荷塘和一片水色中了,不用心去找是很難找到的。我暗暗記住了它的位置。

回到家中,我的收獲讓我很長臉。不知是什麽心理,我沒有對老婆說關於女孩小青的一切,我隻是說找到了一處好魚窩,所以才釣到了大魚。

這一晚,我洗漱好後上了床,腦子裏又出現了煙波浩渺中小青那一方花園和菜園,小青輕盈地在花間穿行……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入睡的,我隻知道,我竟然一覺睡到了早上7點,這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睡著了,而且睡得那麽踏實。起床時我就決定了,下周,還去小青那裏釣魚。

接下來的日子裏,不管什麽樣重要的聚會、應酬,隻要是在雙休日我就一律謝絕。甚至有一次,我們的局長讓秘書打電話給我,讓我周六中午去參加一個飯局,我知道那天中午的主角是省廳的一位處長,而那位處長是比我高一屆的校友,我們曾經都是校籃球隊的隊員,在校時關係不錯,所以,他到市裏來後就點名要見我。我鬥爭了一會兒,還是撒了個謊說有事參加不了。局長非常不高興,後來一個多月裏見了我,臉都拉得像馬臉。

我不管局長的臉色,我也不管老天的臉色,不管刮風下雨,我每個雙休日都去西湖,去小青那個漁舍。去了後,有時釣魚,有時挖地,有時栽菜,有時種藕,我還幫她修繕過房屋。小青說屋頂上有一處漏雨,我就從建材商店買了油毛氈,上了屋頂,揭開黑瓦,再鋪上毛氈。我覺得在這個小島上做一切都是舒心的。比如這加毛氈吧,人蹲在屋頂上,擺弄著鱗片般的小黑瓦,想象著江南的雨季,雨絲如牛毛,屋瓦生細煙,再抬頭看看周邊的湖水,感覺這小屋就是一艘小船,湖水瀲灩,心裏也有小小的水波流動,就想哼一個隨便什麽曲子,“小河彎彎向東流”也可以,“洪湖水啊浪呀麽浪打浪啊”也可以。我一哼歌,那隻叫大黃的狗也在柳樹底下奔跑和吠叫,載歌載舞似的,菜園地裏的小青在喊,大黃,大黃,你叫什麽呀?大黃咬著自己的尾巴旋轉著舞步到小青的麵前,仿佛向她報告,有個人在屋頂上唱歌,唱的盡是些荒腔野調。小青聽懂了大黃的話,她朝我擺擺手,我也朝她擺擺手,然後又低頭各幹各的活。

每次在小青那裏,幹完了活,她總是邀請我吃午飯,我也從不推辭。吃過飯,她去做她的農事,我一個人喝著茶,或是坐在小竹椅上看看閑書,或是在塘埂上四下走走,發發呆,直到日落時分才走回家。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每次都是將釣魚竿隨便地甩到湖水中,甚至不用穿魚餌,卻每次照例都能釣上一條兩三斤重的鯿魚或鰱魚或胖頭魚。小青笑著說,這是因為這裏的魚笨,見到鉤就咬,所以你才能每次都不空手。

自從有了小青這個漁舍,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兩鬢過早斑白了的頭發又慢慢黑了起來,更重要的是,我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很怕,怕同事會拱掉我這個科長的位置,更怕局長,這是一位強勢的局長,罵下屬就如同罵龜孫子一般。有一次,在全局科級幹部會議上,局長對著我破口大罵,罵的內容直指我的祖宗們的**,對此,以前我隻有低頭聽罵的份,可那次,我卻麵容平靜地站起來,我對局長一字一句地說,胡大友同誌,請你尊重我的人格,我是你的下屬、同事,而不是你的龜孫子。所有開會的人都大吃一驚,局長愣愣地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則心平氣和地坐下來,繼續聽會。會後,我又心安理得地回到辦公室,該做什麽做什麽。我一點兒也不驚慌,我的心裏坦然極了。

這樣,到了第二年春天,小青的漁舍更美了,花也紅,柳也綠,水也青,魚也歡,特別是菜園邊的一株桃樹,桃花開得十分穠豔。小青說,這是桃花開得最多的一年,估計今年的桃子會結得特別多。我計劃著,再在籬笆邊種點豆類瓜類,絲瓜、黃瓜、冬瓜、南瓜、菜瓜、黃豆、綠豆、刀豆、豇豆,都在清明下種。對了,一定要有葫蘆,開白花的葫蘆,吊在高高的架子上,等葫蘆老了,掏空中心,做一個酒葫蘆,懸掛在門簷下,那該多美氣啊!

就在我買了這些瓜豆的種子,準備下一周雙休日去小青那兒時,我聽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是市裏準備再次填湖造城,將現有的西湖再一分為二。這樣一來,小青的漁舍肯定要搬遷。得知這一消息的那一晚,我的失眠症又犯了。我一夜未睡,在**翻來覆去,到天亮時,我在心裏想,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市裏的這次行動。

我知道我不自量力,我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怎麽能阻止得了市裏的決策?我想了好長時間,決定劍走偏鋒。我分析了一下形勢,像這種情況隻有挑動起民意才有可能與政府對話,而首先入住西湖小區的居民起碼是不歡迎政府再建一個西湖小區的:一是,再建一個,現在的這個就沒有唯一性了,西湖小區的品質、身份、地位的唯一高檔性就不能凸現,這讓現在西湖小區的居民肯定不爽;二是,再建小區,勢必弄得小區周圍塵土飛揚,生活不便;其三,更重要的是,當初政府與開發商一起誘導人們購買西湖小區時,說的是“湖在家門口”“在家門前觀湖”,現在又要填了湖,所有的觀景房都成了“觀房”房了,這無形中就大大降低了房子的價值。另外,我還查了一下資料,像西湖這樣的湖,其實在地理概念上就是“城市濕地”,是城市的肺,起著清潔、調節城市空氣的作用,大的城市都在保護濕地,像杭州就有一個很大的西溪濕地,所以,西湖不僅是西湖小區現有居民的西湖,更是全市所有市民的西湖。我依照這些材料和理由,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寫了一篇《請保護城市濕地》的網文,張貼在眾多網站論壇上。為了防止被刪,我讓我的讀大學計算機專業的侄子在別的省份廣為發帖。

但這則網文並沒有引起多大反響,在本市論壇上的帖子很快就被刪除,像一條小魚遊進了西湖,沒有激起絲毫波浪。我急了,我打印這份文章,開始在小區裏遊說居民,一戶戶尋求簽名反對填湖造城。我這個舉動引起了老婆的反對。她說,你還是個國家公務員哪,市長要是知道你在搗亂,會有你好果子吃?再說,景觀毀了就毀了,別人不出頭你出個什麽頭?我真奇怪,以前你根本不會管這些事的,現在怎麽一下子充滿了革命鬥誌?我無法向她解釋,我其實並不是為了什麽景觀,而是為了保住小青的漁舍。我不管她的冷嘲熱諷,繼續在小區裏活動。果然,過了幾天,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教訓我說,一個國家幹部要有大局意識,要有是非觀念,該怎麽做你自己想去吧。

我把這個困境說給我的侄子聽,他說,叔啊,你最好配個照片,現在人們都願意看圖,讀圖時代嘛。我說這個容易,我去一個就是了。

轉天我就起了個大早,我覺得早晨的西湖很美,湖上有晨霧,早起的水鳥吃魚去,湖灘上的蘆葦啊蓼草啊也凝結了一顆顆露珠,遠景、近景、特寫等等,我用相機鏡頭一個個拍下來,晚上一起發給了侄兒,讓他挑選幾張。侄兒半夜打電話給我說,叔啊,別的相片都不要了,就要那張水妖的,你這個創意不錯啊。水妖?我很奇怪,哪有什麽水妖?侄兒隨後回發給我一張照片,我一看,真的,湖中浮遊著一個類似傳說中美人魚模樣的東西,它像魚又非魚,像人又非人,但我拍照片時,真沒有發現啊。侄兒非常興奮,他說,想不到,叔啊,想不到你炒作起來很有腦子嘛。你放心,有了這張照片,我再來給你改一下標題,保證立馬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侄子先是拋出了我的那張照片,照片題目為“西湖發現水妖?”。這張圖片被幾家門戶網站的編輯放在了首頁,一下子在網上引爆了。緊接著,他又將我先前的網文標題改為:“地方政府要填西湖造新城 居民呼籲保護西湖”,也許是“西湖”這個名字起了作用,也許是之前的鋪墊起了作用。總之,西湖成了一個網民關心的地方,網民們自然力挺保護西湖、反對填湖造城,各路媒體紮堆來到市裏采訪。很奇怪的是,那一段時間,隻要有大的媒體來采訪,到了湖邊,記者們拿著相機一路拍去,回去後發現相機裏總會出現一張模糊的水妖的照片,這更引發了媒體的熱情。市政府一看捂不住這件事了,便出麵“辟謠”說,並沒有出台相關填湖造城的規劃。

這樣一來,填湖造城的計劃也就暫且擱置了。但據說市長十分惱火,他還在努力謀劃著如何將這個項目實施下去。聽說市長已經從省裏請了專家,專家論證說,西湖水質不好,含有大量攜帶血吸蟲蟲卵的釘螺,為保護市民不受血吸蟲感染,阻斷感染源,保障市民身體健康,應該立即實施填湖工程。

這一說法讓我再次不安,好在不久,那位造城市長調離了本城,從省城又調來了一位市長。這位市長是從環保廳下派的,他對前任市長的做法不太認同,恰值全國調控房價,土地一時不再好賣,新市長靈機一動,順應民意,高調宣布:現有西湖作為城市濕地嚴格保護,不允許開發經營。新市長的這一舉措受到西湖小區居民的熱烈歡迎,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經營城市首先要經營綠色,綠色也是生產力。這些精辟的話語一段時間裏頻頻走上市裏、省裏的報紙、電視的重要版麵和節目。隻是,再有人去湖邊拍攝時,再也拍不到水妖的照片了。但那已經不是我所關心的了。

我這才徹底安心下來,至少,近5年內,西湖不會被城市吞食了,小青的漁舍不會被拆遷了。當然,這一切,我都沒有告訴小青,小青好像也從不知道外界關於西湖還有這樣一些爭鬥。她隻是在我每次去的時候告訴我,黃瓜開花了,葫蘆牽藤了,南瓜結了一個小小的瓜蒂了。

6月到了,天氣漸漸熱起來,江南的梅雨季節也到了。

早在春天的時候,我就從報上看到報道,說是今年南方雨水多,長江中下遊地區有可能發生洪澇災害。果然,端午節前,連下了幾場大雨。這個周末前的一天,更是大雨傾盆,雨水扯天扯地。我立在陽台前看著西湖,水位不斷上漲,我不禁擔憂起小青的漁舍來,湖水會不會淹沒她的小屋啊?可是小青那裏沒有電話,她也不用手機,我無法與她聯係。我憂心忡忡地看著湖水,不時地刷新微博,查看氣象部門關於這場大雨的相關信息。我在心裏祈禱著,千萬不要淹了小青的漁舍啊。

第二天一早,天竟放晴了,我顧不得吃早飯,穿了高幫膠靴,仍背了釣具包,去往小青的漁舍。到了湖邊,我的心裏才稍稍寬慰,看那水位,一夜之間退了不少,原先的路麵都露了出來,雖然泥濘,但仍可以通行。

這一路跟往常比走得很艱難,走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到了小青的那個小土墩子。當我穿過紛披的楊柳樹枝走向小屋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這似乎是另一個小屋,小屋以前雖然樸素簡單,卻幹淨美麗,而眼前這個小屋,灰塵堆積,破敗不堪,隱隱有股腐爛的臭味。菜地裏呢,也沒有那些花,菜也種得東倒西歪。我懷疑我走錯了,可是,柳樹、籬笆、塘埂、屋門上的對聯、簷下的鋤頭、竹籃,又實實在在地告訴我,這就是小青的漁舍啊。我再走近屋子,屋裏的陳設零亂破舊,廚房裏的鍋灶上蒼蠅亂飛,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這是怎麽了?怎麽才一周時間,就像變了人間?

我大聲喊著,小青,小青!

過了好一會兒,從遠處的塘埂邊走來一個人。小青,小青,我喊著,迎了上去。

不用近看,我就知道那不是小青,小青走路的姿勢永遠是那樣輕盈,而這一個呢,卻是拖泥帶水步履沉重。

是個老婦人,她挎著一個腰籮,籮裏裝著新鮮的菱角菜,水珠不停地從腰籮裏往下滴落。她疑惑地看著我,你找哪一個?你是來搞拆遷的吧?

我說,拆遷?不是的,我來找小青啊。小青呢?你是小青的奶奶吧?

老婦人眼裏露出驚奇的眼神,咦,你認識我家小青?我是她奶奶啊,你是什麽時候見過她的?

我說,我認識小青啊,上個星期我還見過她啊。

上個星期?老婦人的臉一沉,上個星期你見過她?你也太會說謊了吧。

我一愣,這怎麽回事。我連忙說,是啊,上星期我真見過她,就在這個屋子前,我沒有說謊啊。

老婦人說,上星期你在這裏?我怎麽沒看見你?

你上星期在這裏?我說,奇怪了,我怎麽沒看見你?

老婦人見我這樣反問她,氣呼呼地說,你真會開玩笑,你騙我一個老奶奶做什麽?

我蒙住了,看老婦人這樣子似乎並沒有說謊,難道是我記錯了,可我明明記得我上星期是來了呀,我還和大黃玩了一會兒呢。我扔出一隻玉米棒,大黃高高躍起一口就叼住了,我不停地扔,它不停變換著姿勢去叼咬,怎麽會記錯呢?我對老婦人說,大黃呢?大黃可以做證我上星期來過的。

老婦人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大黃?你還認識大黃?她的臉色緩和了些,她搖搖頭說,小青走了後,大黃第二年就死了。

小青走了後,大黃第二年就死了?我猜測著老婦人話裏的意思,難道,小青已經走了很多年?

老婦人說,以前,我們家在這裏養魚,後來,破圩了,魚養不成了,小青她爸媽就到外地打工,她爸爸在礦上得了肺病死了,她媽就重新跟了人,再也沒有回來過,小青就隻好也外出打工去了。她都3年沒回來了,也是啊,你想想,她一個女娃子,回來了,這樣的房子她怎麽住?可是,3年了,她人不回來,怎麽一封信也沒有寄給我啊?

3年沒回來了?我頓時恍惚起來,小青3年前就走了?那你一直在這裏?

老婦人說,是啊,我一直在這裏,我要守著這個地方。對了,你是城裏公家人吧,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老早就說這個湖要填起來造房子,湖上的住戶就可以拆遷換一套城裏的房子,怎麽到現在還沒有來拆遷呢?

你想拆遷?

是啊,我這老骨頭在這裏要飯一樣地活著,還不就是想守著這幾間房子,給我孫女換一套城裏房子啊。我老了,掙不到錢了,可我一定要給我孫女守一套城裏的房子。老婦人說著,咳嗽起來,她不停地咳著,仿佛肺裏有另外一個自己。她咳了好一陣才止住,再一次睜大著混濁的雙眼問我,你說這湖到底什麽時候填呢?

我一時語塞,支吾著說,哦,哦,可能快了吧。

老婦人眼裏放出光,快了?快了就好,快了就好哇。她說著,推開屋門,進了屋子裏。我也跟著她進了屋,我看見牆壁上有一個相框,這是我以前沒有看見過的,相框裏擺滿了照片,從照片上我一眼認出來,都是小青,就是小青,從小到大的小青,最後一張是小青在一個南方城市拍的,照片裏的她,穿著裙子,右手做出一個“V”字,她的身後是城市的摩天大樓。

我默默地走出屋子,我不甘心就這樣回去,我仍舊拿出釣魚竿,像以前一樣,擺放在那棵柳樹下的水塘裏。然後,我就在屋前屋後四處走,我想找到一點小青上一星期留在這裏的印跡。可是,真像是被大水洗過一樣,已經找不出一點小青的氣息了。

到了中午,我去提釣魚竿,竿子很輕,一片魚鱗也沒有。小青,小青,我嘴裏念叨著。我忽然想起,除了第一次我釣起過一條美麗的青魚外,那以後,我釣起過很多魚,可就再也沒有釣到過一條小青魚。我歎口氣,收起了釣魚竿。

老婦人又走出來,看著我說,你怎麽到這裏釣魚?這裏根本就釣不到魚。

我沒有和老婦人爭辯,我點點頭說,也許吧,這裏是釣不到魚。

我失落地回到家中,我老婆和兒子看著我兩手空空,就一起嘲笑我,好歹你也釣一條蝦子回來嘛。

我說,不就是這一次沒釣到嘛,以前釣到的大魚都喂熊吃了?

他們倆哂笑起來,以前?以前你釣過大魚回來?你這不是第一次釣魚嗎?沒釣著魚也犯不著吹這麽大牛皮啊。

我有點煩悶,和他們說不通,我丟下飯碗,又一個人站到陽台上,看著遠處的湖水。天黑透了,我定定地看著黑漆漆的湖麵,忽然,我看見湖中心有一豆昏黃的亮光,閃爍著,風吹不滅。憑著那方位,我猜想,那一定是小青的漁舍中發出的燈光。

小青該是回來了吧。

(原載《安徽文學》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