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一種叫竹節蟲的昆蟲,它遇到緊急情況時,就會變換身體的顏色,霎時由綠變黃,秒秒鍾成為一截枯草。而這個元旦之夜,毫無預兆地,我的一雙手竟然也擁有了這樣的功能。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說是美好。我的感覺也挺好的,直到他說出那句話之前。
他穿著當季流行的小立領皮草上衣,一條暗紅色圍巾很藝術地纏繞在脖子上,褲腳俏俏地挽起了一小圈,露出白而飽滿的腳踝,相當地精致,相當地韓日範兒,連弧度適中的笑容也像是從韓國電影海報上男一號那裏複製過來的。他就在我對麵坐著,像極了一隻求偶期的男狐,漂亮,嫵媚,渾身散發著一種情欲滿滿的氣息。
當時的氣氛也挺好的,一朵小小的蠟燭火跳躍著,烘烤著透明的玻璃茶具,水果花茶在漸漸上升的水溫中,慢慢打開它們的肉體與香氣。
這引誘得我也幾乎要打開自己了,像孔雀開屏。當然,理智告訴我,時機沒到,我對他的來路還不是十分地清楚。他是不是那種所謂的“鳳凰男”?我可不想在那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我不便於直接去詢問,我隻能憑感覺,或者捎帶著旁敲側擊。他很鎮定,也很有經驗,對我的敲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答得滴水不漏。看著他優雅、精致、自信的樣子,我幾乎要斷定,他就是我心目中出身高貴的王子,而不是那些從遙遠的鄉村一路走來,吭哧吭哧地毫無背景努力往上爬的可憐家夥。我對他的好感濃得要爆表了。我對自己說,那麽,就是他了。
現在,我已不太記得我們那天都聊了些什麽,反正聊得挺投機的。雖然在同一個大公司係統內工作,但我在總部,他在分公司,我們的業務範圍也分屬於不同的區域,所以,我們的對話既有交集,又有分叉,話題很多。我猜測,他大概不知道我曾經是老吳的人,因為他是新來的嘛,而且,老吳也已經離開公司這個圈子半年多了。
基於以上因素,我於是從桌底下將一直並攏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端上了桌麵,像是端出了一盤好菜。也確實是一道好菜,對所有的男人來說,都是。這是我最大的自信。
果然,他一看見我的一雙手,立即眼睛發直,喉頭像一隻不安的鬆鼠躥上躥下,我知道,他此時腎上腺素分泌一定達到了曆史最高峰值。
我也低頭看著我的手,十指那樣的修長白嫩,甲床透亮瑩潤,指節似有還無。我不胖,但我的手卻是豐腴的,白而軟的指間微微地旋出幾個美人靨,笑靨如花,它們正以一種超性感的姿勢躺在桌上,這一雙**的光潔的天使呀。我輕輕變動了一下手勢,拇指與食指輕捏,其他三指微微上斜,隻是一個細小的動作,但是我知道此時的視覺效果對於任何一個注視它們的男人,都是驚雷般的,是溫泉水滑美人出浴,是梨花春雨嬌鶯啼囀。
我微笑著看著他。我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哇!你的手!”他的臉漲紅著,除了驚歎似乎失去了別的語言。
我將兩手並攏在一起,輕輕交叉,360度旋轉,豎立,這讓我的手看起來更立體一些。曾經有很多人比喻它們是純潔的白鴿、亭亭的白蓮什麽的,可是我覺得這些比喻都太平庸了,真正美的東西是任何比喻與形容都表達不出來的。我也不說話,我還是微笑著看著他。
“你的手,像兩隻白饃饃!”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我愣了一下,我有點想笑,哈哈,他居然有這麽一說。我不由得將眼光從我的手上抬起來,盯著他看。
他大約也發覺這句話透露了底細,便連忙起身拿起水壺為我斟茶。不料,心慌手亂,茶水濺出了水杯,灑落在茶桌上,他又犯了一個錯誤,他竟然用寬大的手掌一把抹去那些茶水,手到漬去,如風卷殘雲。這更加暴露了他的來路。
我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我立即非常討厭他了。我在心底說,兄弟,不帶這麽玩的。
他被我看得心慌,失去了原先的從容,局促地搓著手,桌底下兩隻腿也不爭氣地抖動起來。
我有一種報複的快感,我沒有放過他,仍然盯著他看。我好像看見了他怯生生地伸出他那一雙童年的手,一雙布滿了凍瘡、老繭、傷疤、鼻涕的手,怯生生地,又急不可耐地,從一鍋剛蒸好的水汽彌漫的屜籠裏搶出兩個白嫩嫩的饃饃來。他一定那時起就根深蒂固地認為,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那白麵饃饃了。
我看不起他那樣的手,我討厭他那樣的手。哪怕是他的手現在變了模樣,看起來也手模手樣了,但我知道,一旦遇到個什麽特殊情況,它們就會立刻露出本來麵目,那多煩人哪,我不要!
我已經明確地在心底裏把他移出了我的內存空間了,立即啟動殺毒、卸載和刪除程序。我準備收回我的目光,然後和他說“再見”。
不料,他突然臉色大變,驚訝地看著我的手,嘴巴張得像河馬。
我低頭看我的手,差點驚叫起來。我的手不知什麽時候變了,變成了一雙孩童的手,一雙布滿了凍瘡、老繭、傷疤、鼻涕的手,和我剛才想象的他的手一模一樣,它們正不安地抖動著。難道,我的手正變成了他的童年的手,或者說,變成了被我發現了真相的他的曾經的手?
他看著我,他一定以為我在變魔術。他恢複了他們那一類人被揭去偽裝後,暴露出來的可憐的自尊:“是的,小時候,我的手就是這樣。”他不無怨恨地承認,然後是一副你愛怎麽著怎麽著的表情。
我知道,他這樣一說,就說明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了,我再糾纏於他的過往與背景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不再盯著他看,很快,我的手又慢慢複原了,重新又變成了讓我自豪與驕傲的一雙堪稱手模的手。
我們同時鬆了一口氣。
他招手埋單。我說:“AA吧”。
“好的。”他說。
看著他有些小憤怒又有些小憂傷地走出了咖啡館門外,我又低頭看我的手,我解釋不了剛才的現象,難道我的手會變成別人的手?我把我的手上下左右輕輕搖晃,還好,它們並沒有變,它們仍然那麽瑩潤、白嫩、修長、柔軟、勻稱。
我想,剛才那一幕可能是我們的幻覺,我太關心我的這雙手了,它們可是我的貴人呀,我可不允許它們出現什麽變故。我趕緊從坤包裏掏出澳洲綿羊油護手霜,細細地給我的雙手塗抹,又用專用護手紙巾封裹,再套進手套裏,不讓它們再經一絲絲風雨。每隔四個小時我都要這麽做一次,連晚上都要起夜給它們做個二次護理呢。
我的雙手分毫無損地回到了手套裏,這讓我安心不少。對於剛才那個假冒的高富帥的離去,我並沒有多少遺憾。我遺憾的是,這個元旦之夜,我的這雙美手找不到一個舞台,去展示給我覺得值得展示給他看的人。
從前年開始,一連三個元旦之夜,都是我這一雙手的盛大節日。是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這雙手。當然,這一切都是拜老吳所賜。“千手觀音”這一出就完全是老吳為我的這雙手打造的。
三年前,我大學畢業,兜兜轉轉,好不容易來到了我現在供職的這家公司。我在公司做什麽呢?我的崗位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行政文員。就是坐在公司大堂前台,來客人了,立即端茶倒水,客人走了,立即掃地抹桌子;沒有客人了,就給行政部的經理們打印文件,為出差的那些公司高管們訂餐、訂房、訂機票、訂高鐵票,等等。我幹的活跟我大學學習了四年的那個物候氣象學專業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每天早晨,一上班,如果老總來了,我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給他調製衝泡一種奇怪的飲料。我不知道老總怎麽了,為什麽要喝那種奇怪的飲料。全公司都沒有人知道。老總的脾氣有點大,大家誰都不敢問他一句多餘的話。那個飲料被一包包冷藏在冰箱裏,老總一來,我必須立即拿一包出來,倒在固定的老總專用的玻璃杯裏,再兌上100毫升的紅酒,不停地晃動,10分鍾後送到老總辦公室。這似乎不是什麽難事,但我擔保這件事99%的女孩子都做不了。為什麽?那飲料包打開後,倒在杯子裏,約大半杯子,暗紅色的,黏稠的,冒著一個個小小的氣泡,一旦紅酒倒進去後,它立即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氣味異常強烈怪異,像是一群邪惡的血蟲子,它們成群結隊直飛進鼻底,然後從鼻腔滑入口腔,扭動著黏糊糊冷冰冰的軟體肢節,在我喉嚨裏蠕動,再下探到腹腔。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斷繁殖,到達腸胃時,已經集聚了成千上萬條了……不管我怎麽樣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那氣味總有辦法進入我的呼吸與消化係統,讓我整個人不停地顫抖、惡心,渾身冒虛汗。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小時候玩的一個遊戲。我們捉住一隻螞蟻,放在懸空的一枚樹葉上,螞蟻急慌慌地走,走到樹葉的邊緣就立即止步,又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可是,它往哪一個方向走都是懸崖,都是絕路。我覺得,我就是那隻可憐的螞蟻。
不過,這些我都能忍受,畢竟,每天衝飲料的時間也不過10多分鍾,權當我在這世界上死了那十幾分鍾吧。最讓我難受的是,我在公司裏看不到希望,薪水太低,職位太低,憑我的平庸的相貌和大腦,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翻身的機會。每當我端著老總喝完的空飲料杯,走到洗漱池前清洗時,看著我的一雙手,我就更加悲傷和絕望。我一遍遍地清洗著我的手,我覺得我實在是對不起它們——要說我的人生還有什麽可驕傲的,我就隻剩下這一雙手了;要說我的人生還有什麽資本,我就隻剩下這一雙手了。可是現在,它們竟然淪落到洗一隻惡心的杯子的地步。
大約是家族遺傳,我和我姐的手都挺漂亮的,但這在我們瓦莊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哪家沒有一個出色的地方呢?比如,王芳家的人牙齒都白得出奇,比白雪還要白;張秀鳳家的人頭發黑得出奇,比木炭還黑;劉玉琴家呢,她家每個人的耳朵都大得像豬八戒。所以,對於我們姐妹倆的手漂亮這一點,我們起初也沒當回事,直到我姐讀初三那年。
我姐讀初三時,我剛好讀初一。那個暑假,我姐參加了中考,沒考上縣裏的一中,她也無所謂。瓦莊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讀了個初中後,就到南方廣州、深圳那些大城市去打工,十幾歲就能給家裏掙錢了。我姐準備去福建晉江的鞋廠,因為瓦莊有好幾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都在那裏,早就給她聯係好了工廠。臨走的前幾天,我姐對我特別好,不像以前那樣,老是看我不順眼,動不動就訓我罵我,要不就半天不理我。那幾天,她給我買油條吃買花卷吃,買紮頭的橡皮筋,買筆和本子,目光像一頭懷孕的老牛一樣慈祥,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出發前最後一個夜晚,我們把涼席搬到家門前的曬場上,並排躺在一起。滿天都是星星,四下裏青蛙也叫得星星一樣密集,我們就像躺在一條寬闊的河**。我們東拉西扯地說著話,我姐突然拉起我的手,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身上。
“你的手比我小一號。”她說,“可是,將來,你的手要比我的還漂亮。”
我在星光下打量我們的手,我那時候還不太能懂得欣賞一雙女人的漂亮的手。我姐摸摸我的手,她歎了一口氣說:“你看看,我們也沒少幹農活,但還是這麽光滑細嫩,怪不得……”她突然不說話了。
“怪不得什麽?”我問。
我姐沉默了一下,她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發著光:“大衛老師喜歡我的手。每次上體育課,他都要親自帶我練單杠,哼,他其實是想摸我的手!”
“大衛”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高個頭,長手長腿,一頭卷發,身材和臉蛋都長得像美術書上介紹的雕塑“大衛”,加上他名字叫戴偉,所以我們就給他取了個“大衛”的外號。我姐這樣說著,好像是生氣了,但聽那口氣又不像生氣。我問她:“那你讓他帶你練了嗎?”
我姐猛地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傻瓜,你記著,女孩子的手可不要隨便讓男人摸,你可記得了?”
我雖然不懂她說的話,可我還是點點頭。
“何況我們倆這樣漂亮的手!”我姐說,“我給你買了一盒護手霜,從明天起,你就要天天擦,你要好好護理你的手,可知道啦?”
我又點點頭,接著問:“天天擦,那要是用完了呢?”
“用完了我就給你寄!”我姐堅定地說。
我放心地點點頭。
我姐說:“我們不要像媽那樣,一雙手老得像雞爪子。她就是不注意保養,以前,她的手也和我們的一樣漂亮呢。”
這時,天空中滑過一顆流星,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痕,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然後,我和我姐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了。我覺得我姐的話裏突然有了一種鄭重的意味,仿佛是給我上了一堂啟蒙課。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對我的手在意起來了。
等我上初三時,我的胸脯像我姐一樣挺起來了,我的手也越發漂亮了。“大衛”也像對我姐一樣,每節體育課都要單獨輔導我練習單杠。因為我姐有提醒,我總是練習一小會兒就借故走開,留下“大衛”在單杠前站成個雕塑。然而,走不開的是那些或明送或暗遞的男生們的紙條,無一例外的,這些家夥都會在信裏讚美我的一雙美麗的手。
那麽多男生的情書,一時讓我驕傲起來。俗話說得好哇,驕傲使人後退,本來我讀書的成績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可是後來,我滑落得很厲害,看樣子我考不上重點高中了。這也無所謂,和我姐一樣,剛剛中考完畢,我就坐上火車去晉江看我姐去了。我姐出去三年都沒有回到瓦莊,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也隻是三言兩語短短的幾句話,我還沒有跟她打開話題她就匆匆掛了,她再也沒有問起我的手,也不說她的手,更沒有按約定給我寄護手霜,她好像把我們的手都給忘記了。這讓我很疑惑。我早就決定了,我這次去看我姐,如果合適,我就待在她那裏不回來了,反正,打工在哪不都是一個打嘛。
折騰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二天晚上10點多趕到我姐的工廠。我姐竟然沒有到廠門口來接我,而是讓她的一個同學來接我。把我安頓在集體宿舍我姐那張窄小的**,她同學就出去了。我又累又困,躺在**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覺睡到天光蒙蒙亮時,我醒了,我要起床,發現身邊睡著個人。“姐!”我喊她。
她背對我,似乎動了一下,但馬上又靜止下來。我推了一下:“姐!”
她突然轉過身,瞪著我說:“吵什麽嘛!”
我有點委屈,我這麽遠路來看你,你對我就這德性?我看著我姐,她和幾年前區別不大,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後來,我想起來了,她的眼神沒有以前那樣有神了,她的眼睛裏空落落的,她看我,就像什麽也沒看見一樣。我輕輕地去握她的手。
她像觸碰到了一條蛇一樣,猛地甩開我的手,啪嗒一下,整個人竟跳到了地上:“早上吃什麽?我等會去給你到食堂打來!”她板著臉說。
“我不吃,我餓死算了!”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麽對我這個樣子,我躬著腰,麵朝著牆壁,哽咽著嗓子說。
我姐在那裏愣了一下,然後說:“你先洗一下,洗臉間在走廊左邊到頭。”她說著走出去了。
聽著她腳步聲走遠了,我爬起來,打量一下她的宿舍,像是我們的學生寢室,也是6個人一間,其他**的人都不在,我隻好找出牙刷毛巾去刷牙洗臉。
等我從洗臉間回來,我姐已經把早點買回來了,一根油條、兩個包子、一個粽子,還有一杯豆漿,放在一個大塑料袋裏。“吃吧。”她還是麵無表情地說。
我賭氣不吃,雖然我餓得肚子呱呱直叫。
她看著我,把食品袋往我身前一推,語氣柔和了些:“吃吧,你不是最喜歡吃油條了嗎?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裝著不情願地伸手去接,忽然發現,我姐的手,那曾經完美的手明顯地不對勁。我姐看見我在看她的手,她把食品袋塞在我懷裏,急急地要縮回她的手。
我一把抓住她。她的手固執地縮在她的懷裏,我堅決攥著要拉出來,她使勁要縮回去。我們都不說話,拔河般默默用力。她的臉忽然憋得通紅。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她看著我,忽然鬆了勁,一任我拉出她的手,像是從蛇洞裏拉出一條蛇。
我姐的手躺在我手裏,真的和一條死蛇差不多,我嚇了一跳。以前玉筍樣白嫩的小手,現在成了一棵老醃菜,顏色灰黑,這還不算,大拇指和食指竟然不見了,斷口處露出兩個紅兮兮的肉瘤,像兩顆禿頭絕望地頂出來。
我姐早已淚流滿麵,我一把摟住她:“姐,姐,你怎麽了?”
我姐哭了會兒,推開我,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手了,她擦幹淚水,指著食品袋說:“吃吧!”
我不敢違抗她的命令,立即吃了起來。
我姐看著我,然後彎腰從床底下拖出拉杆箱,打開,取出一盒東西遞給我:“給,護手霜,以後一定要記得擦。”
我拿著護手霜,不解地看著她。她忽然放鬆下來,坐在**,伸出那隻受損的手對我說:“學剪鞋樣時剪的,機刀太厲害了,把你手切掉時,你都不曉得痛。”她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嘿嘿地笑,“我看見自己兩個手指掉在機**都不曉得去撿,結果被碾碎了。他們都說,我應該撿起,還有可能縫合起來。哼!我才不撿呢,那縫起來成了什麽樣子?能和我從前的手比?”
她把那隻手在我眼前舞來舞去,像舞一片霜打的落葉。“就你一個人被傷了?”我問。
“有好多,不是被機子傷,就是被藥水傷,反正在這裏是難保住一雙好手的。”她說著,停止了落葉之舞,垂下手,夾在了胳肢窩裏,“你快點吃啊!”
我在我姐那裏沒有停留,吃完了那份早餐,我帶著那盒護手霜,連夜坐上了返回瓦莊的火車。回到家後,我沒有對我爸爸媽媽說我姐姐的那隻手的境遇,我隻是對他們說:“我要讀高中。”
臨近午夜,咖啡館裏的人越來越多,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這家咖啡館坐落在市民廣場大鍾樓邊,元旦之夜,他們集聚在這裏,聽著大鍾樓敲響新年的零點鍾聲,顯得很文藝、很浪漫,很不同尋常。
三年前,我和老吳就是在這裏坐到了午夜,坐到了新年,在鍾聲的最後一響,我主動向老吳交出了我的雙手。老吳這個老男人捧著它們,竟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磨了三個月,他終於“得手”了。而我呢,我那時正看了一本《感恩生活》的雞湯書,冒上我腦海的便是“感恩雙手”這幾個字。
讀高中時,我的雙手一如既往地美麗著,那些明裏暗裏的情書也一如既往地向我砸來。每當我的驕傲春草一樣滋生時,我就想起我姐的那隻枯葉般的手,我就按捺下性子,擦著我姐給我留下的護手霜,慢慢地心就涼成了秋天,萌生的野草立即就枯萎了,我就又鑽進課本裏去了。我的成績在那所縣普通高中裏很快遙遙領先。高考時,我成為全校為數不多的一本達線生。我終於以另一種不同於我姐的方式到了城市,畢業後,就到了現在這家公司上班,貌似一個都市白領了。
就在我對我的城市生活絕望透頂,每天都像死了一回似的,給老總衝泡那杯邪惡的飲料時,我的雙手——這兩隻天使——顯靈了。
那天,我端著那杯飲料送到老總辦公室,他來了一位客人,看樣子,他們是很親密的關係,我立即又泡了一杯綠茶進去,遞到了那位客人手上。後來,老吳一直問我,那天我是不是故意要用一雙手去引誘他。其實,我並沒有那樣的心思。我在公司工作了三個月,並沒有人注意我的那雙美手,就像沒有人注意我的臉蛋、身材、聲音等等。我在他們眼裏隻不過是一個沒有人的屬性的機器人,隻不過是一陣會幹活的風。我沒想到,老吳會注意到我的手。他看著我的手,很突兀地叫了一聲:“咦?”
聲音不大,但足以將我震飛,因為來老總辦公室的都是重量級人物。我不知道我做錯什麽了,有點不知所措,緊張地看著他。這個男人50來歲,略有點謝頂,神情倒是很溫和,他笑了笑說:“對不起,能給我換杯大紅袍嗎?”他的聲音很溫柔,腔調像個台灣人,我連忙如獲大赦般點頭說:“好的,先生,請您稍等。”
我轉身出去,重又泡了一壺大紅袍過來,遞到他麵前。他站起來,手伸出一丈遠接過茶杯,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手:“謝謝,謝謝!”
這個叫老吳的男人因為這一次泡茶而和我認識了,或者說,和我的一雙手認識了。他後來對我說,他承認,他當時就被我的那雙手迷住了。而我猜測的也沒有錯,老吳正是一家台資企業的老板,和我們公司有緊密的業務合作。老吳從此天天打我電話,約我喝茶、看電影,送鮮花,那些該使的招數都使過了,我當然沒有那麽輕易交出我的雙手,這可是我最後的唯一的資本金啊,我得看準了才投資。
三個月後,就到了這年的年底,辭舊迎新的日子。老吳送了我一個大禮——他讓我們老總將我調離了行政文員崗位,一下子躍到了經營一部做副總經理。就在這家咖啡館,老吳笑眯眯地看著我,然後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放心,你那點業績任務由我包了,你再熟悉個半年,一切就順了,到時,你就會是一部的藍波灣(No.1,第一名)。”老吳說完了,看著我,我的兩隻手被我塞到了桌子底下,此時,它們正不安地交互揉搓、推搡,正在進行劇烈的思想鬥爭。要不要拿上來為老吳開放?一隻手說,要的,要的,老吳這個家夥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三個月了,人家又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你還不應該出來?而另一隻手卻說,再等等吧,再等等,誰叫這家夥那麽迷你呢,不妨再吊他一吊。
老吳繼續笑著說:“為什麽要藏起你那雙美麗的手呢,讓我看一眼都不成?給我看一眼吧。”
老吳這樣說,我隻好將它們端了上來,平放在桌麵上。柔和的燈光照著我的雙手,我的手有瓷一樣的光澤,但它們不是瓷那樣冷冰冰的,而是散發出溫潤的氣息。它們是會呼吸的,它們有著美麗的腰身,凝脂一樣的膚色,鮮花一樣的香氣,聖潔而又充滿著**。
老吳癡癡地看著,突然說:“它們要是舞動起來,該多麽美啊!我要讓它們舞起來!”
沒幾天,我就接到了通知,說是總裁辦親自定的,要我牽頭,挑選一批女員工,在公司元旦迎新年會上表演一個節目:“千手觀音”,而我得親自作為領舞的。那幾年正時髦那個“千手觀音”的舞蹈,接到任務,作為在新崗位上的第一份重要工作,我隻好天天帶著公司一群女孩排練那個節目。
年會上,老吳作為嘉賓坐在了頭一排,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輪到我們表演了,我沒想到,在舞台的聚光燈下,我的雙手一出場,全場便掌聲雷動,所有的手機都對著我的雙手拍個不停,我的雙手成了那天年會上最為奪目的演員,它們的風頭甚至壓過了公司特邀前來助興的一位當紅女歌星。
年會結束,我和老吳又坐在了這間咖啡館裏,在這裏坐到了午夜,坐到了新年,在鍾聲的最後一響,我主動向老吳交出了我的雙手。老吳捧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他在我耳邊說:“這是我所有的新年夜裏最快樂的一夜!”
從那以後,我在公司就立住了腳跟。當然,所有的總部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吳的人。我無所謂。我知道老吳在台灣有妻子有孩子,我也從沒有問過他。這三年來,每年公司的迎新年會,我的“千手觀音”都是保留節目。
可是,今年這個迎新年會,老吳缺席了。他台灣的公司出了問題,他趕回去救火去了,已經回去半年了。開始時他還不時有些信息給我,漸漸地,一絲音信也沒有了。據說,他現在遇到的麻煩很大,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大陸了。
對我來說,老吳這個時候消失,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作為女人,我總得要談婚論嫁吧,老吳這一走,恰好為我騰出了空間。我開始約會,最終,我選中了分公司的這個韓日範兒。我們交往了有一段時間了,我原以為在這個嶄新的元旦之夜,我會開啟一段嶄新的生活,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這個“鳳凰男”再有範兒,也不是我的菜,我早就定下來了,有些東西是我以後要在生活中徹底屏蔽掉的,有些人是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的,就像我再也不願意見到我姐的那隻枯葉般的手。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周圍一片歡呼聲,我抽出我的雙手。它們十指纖纖,美妙絕倫,風情萬種,簡直就是10個小美人哪。一種滿滿的自信又湧上了心頭,我站起身,走出了眾聲喧嘩的新年夜。
新年過後,公司業務繁忙起來。
老吳這個靠山走了,我不能在公司倒下。好在這三年來,我曆練得不錯,老吳留下來的一些資源和人脈,我都維護得挺好的。為了業績,我頻頻地和業務代表們談判、會談、簽約。
然而,我身上發生了件奇怪的事情。新年夜和那個假冒高富帥在一起時發生的景象,竟然不是我的一時幻覺,而是我的一種特異功能。
那天,我應約在一家會所與一位大佬會談。這位大佬是我們公司的重要客戶,據說他畢業於某名牌大學,又到劍橋進修雙博士,家世很好,坊間傳聞,他在京城是能和某某某、某某某那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說上話的,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個大院裏玩大的。大佬很會談判,他不急著進入主題,他隻是優雅地和我喝著紅酒,並仿佛不經意地說起他在德國的私家葡萄酒莊園,品評著手中這款紅酒的產地和質地。他就像一隻闊嘴的魚,不停地吐出酒體、品諾、果香一串串的專業詞語。
看著他握著高腳紅酒杯的手,我不禁羨慕地想象著這一雙手的顯赫的過往。我看著他的手,看著看著,我忽然發現,我的手又開始變了,變成了一雙男青年的手,而這手,骨節粗大,手掌漆黑,滿是油汙,連指甲蓋裏也塞滿了機油,掌心裏凸出四個黃豆大的老繭。這是一雙苦逼的機修工人的手。有了前一次的經驗,我不再那麽慌亂,我趕緊放下我(這時是他的)握著酒杯的手,掩藏在酒桌下麵。
“對不起,我很好奇,我想問您,您會機修嗎?”我脫口而出。
大佬愣了一下,警覺地問:“你怎麽知道?”
我笑而不語,裝出一副早就了解一切的樣子。
大佬有點氣急敗壞地放下紅酒杯,扯扯脖子上的領帶,整個人頓時鬆弛下來,他不再山道彎彎了,他不再九曲回旋了,直接和我說起合同事宜。
這時,我偷偷地觀察我的手,它們又悄悄恢複了原形。
此後,我發現,隻要我盯著對麵的人看,我的手就會變成他或她的手。還好,由於我處理得較為得體,這個特異功能基本上沒有為我的工作帶來大的不便,某些時候甚至還能有利於談判。
隻有一次,我弄砸了。
那天我和公司的一位女高管一起出差,飛機因為大霧的原因延誤了,我們隻好到貴賓室候機。女高管並不是直接分管我們部門的,但我對她早有耳聞,她年輕、漂亮,到公司之前就在一家大的國家級新聞機構供職,十分能幹。更要命的是,據說她還是富二代。她好像自帶光環,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一片金色時空。看著她一副雍容華貴、氣質不凡的樣子,我隻有低到塵埃裏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麵,陪著她喝咖啡,聊天,其實,基本是她在說,我在沙發上搭了半邊屁股,身子努力前傾,努力配合著,認真聽取她的重要發言。
她正在說她的非洲之旅,她舉起一隻手,做了一個射擊的手勢:“你不敢相信吧,在中非草原上,我射殺過一頭非洲水牛。”
“哇,水牛多麽巨大呀!太驚險了!”我看著她的手說,我確實不敢相信眼前這雙美女的手曾經在非洲大地上讓一隻水牛喪了命。她的手從美感上來看,當然沒法和我的相比,但由於被她強大的氣場籠罩著,加上她手指上戴著閃著幽光的寶石戒指,此時她的雙手顯得華貴無比。
“那是一群水牛啊!上百頭水牛,要知道,水牛群體一旦發威,連獅子們都要退避得遠遠的呢!”她繼續揮動著雙手。她省略了和誰、何時等等在非洲草原英雄行為的細節,隻是一再詳述那些野水牛的習性、體態。在我聽來,似乎和我小時候放過的家養水牛沒有多大區別,但我還得認真地聆聽,雙眼假裝認真地跟隨著她的手勢移動。
看著她揮舞的雙手,忽然,我搭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又開始變化了。這雙手上布滿了劃痕,血絲沁出後又結痂了,虎口處還裂了一道,左手的小指頭最後一個指節上,有一道斜斜的深深的傷口。我暗自驚訝,這雙手太像瓦莊的那些女孩子的手了,我太熟悉她們了。憑經驗,我知道這手上的劃痕是被山裏荊棘叢上的小刺劃的。在大山裏放牛砍柴,那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而左手的小指頭最後一個指節上的那道斜斜的深深的傷口也實在太常見了,那一定是手持鐮刀割稻割麥或割草時留下的,右手持刀,左手摟草,草深刀快,一不注意,最靠近草棵下端的小指頭最後一節最容易掛彩。
原來,我們的雍容華貴的女高管也有那樣一個苦逼的童年背景啊。我心裏想,我得幫她保守這份秘密,我拚命掩飾著自己的雙手。
“你怎麽了?不舒服?”她停下來問我。
“沒有,沒有。”我扭動著身子,迅速地把手包拿起壓在我的手上。
“那頭水牛最後被稱量了一下,有1000多公斤,好家夥!”她繼續揮舞雙手。
可是,奇怪,我的雙手(其實是她的雙手)根本就不聽我的指揮。這兩隻手變得生機勃勃,變得野水牛一樣孔武有力,它們撐開四蹄,像遭遇了槍擊,死命地往上蹦,要蹦到桌麵上來。
“真正的水牛皮真是厚實極了,如果不掌握技巧是很難一槍致命的……”
啪,啪,兩隻不聽話的手,野水牛一樣不管不顧地拚命躥上了桌麵。
她驚呆了。
那隻受傷的左手小拇指頭**著傷口,在她麵前喘著氣。
她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那裏戴起了一節玉指環,恰好遮住了傷口。
她拉起自己的行李箱,黑著臉,轉身走到另一邊去了。
過了好久,我的手才恢複成自己的模樣。而不一會兒,行政部文員打電話告訴我,讓我不要跟女高管出差了,由別人替代我。
這件事讓我非常苦惱,我幾次想找女高管說明情況,表明我不是有意的,可是她再也不理我。她一看見我,遠遠地就昂著頭,目不斜視,咯噔咯噔野水牛一樣越過我。不過,可能她也不想我多說什麽,在此後的工作中,她倒也沒讓我為難過,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
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我對我這雙手的表現越來越擔心,照這樣下去,保不準哪天它們就會給我惹來事端呢。為此,我天天睡不好覺,陷入一種深深的擔憂中。
這天晚上,我正在給我的手做護理,突然接到我姐的電話,她對我說,我媽病危住院,讓我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姐在外打了幾年工,嫁了一個同鄉,就和她在同一個工廠做工。後來,她生了孩子,就回到了老家。和她當年一樣,自從我從瓦莊出來以後,我也一直沒有回去過。一想到,回去就要見我姐的那雙手,我就覺得我不能麵對。可是,現在這情況,我不管怎麽樣也得硬著頭皮回去了。
我趕緊買了票,在淩晨時分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和我同座的是兩個小孩子,一個女孩子,十三四歲,還有一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看他們的長相,就知道是姐弟倆。他們大約是第一次坐火車,姐姐很安靜,眼睛一直好奇地望著窗外,弟弟卻一刻不消停地在車廂裏走來走去,一會兒去接水,一會兒上衛生間,一會兒又去別的車廂。他不時地回來向姐姐報告他的發現,姐姐卻十分警惕,她老是告誡男孩,不要亂跑,再跑,警察馬上要來逮你!男孩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照舊四處走動。
我不知道母親的病情怎麽樣,心裏擔憂著,一時睡不著,便取出隨身帶的kindle電子書閱讀器翻看我下載的時尚雜誌。我用手劃動著頁麵,一幀幀美圖在眼前滑過。男孩停止了跑動,他被我手上的這東西迷住了。他離我越來越近,身子緊挨著我,我都能感受到他鼻孔裏呼出的聲息,他身上散發的一股來自鄉野的味兒。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我和我姐在瓦莊的曬場上,鋪著涼席看星星的情景。男孩的頭都要伸到屏幕裏去了,最後,他看得手癢癢,忍不住用他的手也在屏幕上快速地劃了一下:“咦,像翻真的書一樣!”
他這一舉動讓姐姐大為不滿,她一把拉過他,斥責他:“章小虎,你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男孩不滿地對他姐說:“章小玉,要你管!”
女孩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像一個家長教訓她不聽話的孩子,同時,她的眼神裏,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
這眼神讓我心裏微微一動:“你叫章小玉?”
女孩點點頭。
“沒關係,沒關係,讓他玩好了,玩又玩不壞。”我把kindle一把塞到男孩手裏。
男孩的手長得挺漂亮,手指修長,指節細密,隻是有點黑,有點髒,指甲縫裏有不少汙垢。我幫他從kindle翻出一款“抓魚”遊戲來,讓他伸出網去捕魚,他很快掌握了技巧,手指頭在屏幕上上下左右忙活著,埋頭捕捉起來,一條條魚蹦跳到魚簍裏。
女孩絞著雙手,有些感激地看著我。我問她:“你們這是去哪?”
“到海城去,去看媽媽。”她說。
我這才想起,現在是暑假了:“媽媽在海城工作?做什麽工作呢?”
女孩點點頭:“嗯,在海城煮砂鍋。”
女孩說著,看著我的手,想必她發現了我這雙手的美麗。我再看看她的手,和她弟弟一樣,她的手其實也挺漂亮的,就是黑了點,少了點光澤,特別是左手中指的指甲缺失了,露出了糾結成一團的肉瘤子,這讓她的手大大地減分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悄悄地藏起了她的左手。
“媽媽有幾年沒有回去了吧?”我問她。
“三年。”她說著,用右手怯怯地伸出了三個指頭。
我盯著她的手看,同時把我的手放在她麵前,我忽然對她有了特別強的認同感,我想讓我的手變成她的手。可是,我盯了好一會兒,我的手並沒有發生變化。
我雙手的那種特異功能又沒有任何預兆地徹底喪失了。我不由得籲了一口氣。
下午2點,我在老家所在的那個市火車站下車,而章小玉姐弟倆還要坐上10個小時才能到達海城,她弟弟還在捕魚。臨下車時,我把那個kindle送給了男孩,我對女孩說:“你知道嗎?我和你同名,我也叫章小玉。”
我在站台上和他們揮手告別,對著他們的窗口喊:“章小玉、章小虎,你們的手很好看!”列車開出好遠了,我還在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