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司機疑惑地又問了一句,確定就在這下?他看了看楊方,又補了一句,沒關係的,開到你家門口也沒關係,反正車子跑分分鍾的事。

楊方拒絕了司機的好意,她掏出錢遞給他說,就在這下,我想走走。

司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連忙踩死刹車,靠邊停了。

楊方下了車,從後備廂裏拖出拉杆箱,有點茫然地看著出租車紅著尾燈跑遠了,好一會兒才認定了村口的方向,轉身往村裏走。

離村口還有一裏多路的樣子,走在村村通水泥路上,楊方發現,隔著這麽遠距離看去,村裏人家的燈火和想象中的一樣,昏黃,微弱。雖然已經有4年沒回老家了,但楊方知道,早在幾年前,瓦莊幾乎家家都建起了小洋樓,裝修也都在向城裏靠攏,照明燈不再是以前的昏黃的小燈泡了,都選的是日光燈管,照得堂前白亮亮的。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想象?她又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常說的一句話,影子上牆,孩子找娘。指的應該就是這個時辰,天黑得差不多了,家家點亮了油燈,把屋裏人的影子高高低低地投射在牆上。楊方心裏疑惑,現如今,家家那麽亮的日光燈下,還有沒有可能出現那種油燈下幢幢的影子?她一時拿不準,想從物理學中找出答案,可自己這個都畢業好幾年的文科研究生早就忘了中學時學的那點物理知識了。嗨!她搖搖頭,為自己的這些想法好笑。

村路兩邊是水田,插滿了晚稻秧,黑暗照出了水田中的水色,看上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也有蟲鳴,也有蛙叫。楊方抬頭看看天空,天上也確實有想象中的星星,似乎就是比羅城要亮很多,一切符合想象。那麽,我真的能在瓦莊待一個月,然後,能找出那個解決方案?

她在村路上虛虛地飄浮著,像是在風浪裏乘著一葉即將傾覆的小船。觸礁了,拉杆箱的滑輪碰到了一塊凸起的石頭,咯噔震動了一下。楊方頓了一下腳步,她甚至摸摸肚子,是不是他或者她在動?她再一次笑自己,不過一個多月而已,她從網上查過了,此時,他或者她隻是囊胚細胞,剛長出了一個小蝌蚪尾巴一樣的鑽頭,還沒有小指甲蓋大,能鬧出什麽動靜來?她繼續走,摸到了小背包裏的手機,是的,剛才是它在振動,微信,老陳的。老陳問她:到家了嗎?楊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複。因為她抬頭看看,眼前亮了些,村口到了。

像所有的村莊一樣,村口總有一個小賣部,瓦莊也不例外。村口有一間矮小的小屋,屋前搭著一個涼棚,棚子頂上吊著一根節能日光燈,一群蚊蟲圍著它跳鋼管舞,很熱鬧。燈下聚集著一群人,也很熱鬧,是一個麻將攤,看的人比打的人多。楊方想快速地穿越過小賣部,雖然這個小賣部就是她爸和她媽開的,她還是想一個人靜悄悄地回到家中去。但偏偏有人不放過她,她媽第一個就不放過她。她媽大著嗓門說,咦,方,你怎麽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她隨即衝著小店裏間整理啤酒瓶的人喊一聲,有德,她爸,方回來了!

她媽這一喊,圍觀麻將的人都衝著她看,楊方隻好笑著和他們打招呼,並說明自己回來的原因,這理由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她說,她這回請了一個月假,回來複習準備考單位公派出國。立即有人說,出國上班哪,厲害!掙美元吧!另一個人立即跟上說,你不懂,歐元更值錢,電視裏說的!

楊方嘴裏應付著,對爸媽說,那你們在這忙吧,我先回家去。

媽媽對爸爸大聲說,有德,你早點關門吧,我先陪方回家。

鄉親們還是識趣的,推了麻將,都說,散了,散了!

楊方隻好等著爸媽收拾好門前的雜貨,關了門,熄了燈,提前中止了蚊蟲們的鋼管舞會,歸置好了,三個人往村中的家裏走。

回了家,坐在堂前八仙桌邊,偌大的家裏顯得空空****的。楊方的哥嫂都在上海打工,小侄子也帶在身邊,家裏除了爸媽還有爺爺,三個老人常年在家,而爸媽平時也以小賣部為主,家裏人氣不足也是自然的。楊方從拉杆箱裏往外掏禮物,給爸爸媽媽的各是一套保暖內衣、一雙保暖鞋,給爺爺的則是兩條煙、一個不鏽鋼水杯、一件羽絨服。瓦莊冬天陰冷,雖然現在是夏天,楊方還是給他們買了冬天的用品。

掏完這些禮物,楊方才問,爺爺呢?

爸爸和媽媽對望了一眼,無奈地說,你爺爺啊,住到後山菜地裏去了!

楊方說,啊,住在那裏了?為什麽?

爸爸不作聲,媽媽氣惱地說,做什麽?種菜啊,留菜種子啊!現在野豬多,老鼠多,不費力看著,那些菜一晚上就沒了。你爺爺他是入了魔了,每年的那些菜種子賣不了幾個錢,曉得的知道他喜歡做這事,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和你爸多麽刻薄他呢,讓他一大把年紀還要那麽辛苦。可我們怎麽說他就是改不了!

後山離家至少有3裏路,山窪窪裏的一塊菜地是她家的。楊方說,那我去看看爺爺?

媽媽說,夜路不好走,你就別去了,明天早上他不就回來吃早飯了嘛。你還沒吃晚飯吧,想吃什麽?

楊方說,炒飯吧,菜炒飯。

媽媽說,那就豇豆炒飯,正好有你爺爺早上摘回來的新鮮的老豇豆米。

楊方說,好,回來路上還想著這道菜呢。

楊方這樣說著,眼前就浮現出菜園裏老豇豆的樣子。豇豆架上,一根根豇豆懸掛下來,像掛麵一樣,長約兩尺,如小指頭粗,紫皮的、白皮的,剝開,一粒粒豇豆紅潤、飽滿,寶石一樣。小的時候,她真的用針線串起這些晶瑩的小豆豆,掛在頸脖上做項鏈臭美。而用這樣的豆子炒飯吃,又香又糯,那種特殊的香味和糯性,在外麵任何一個地方,是再也吃不到的,因為,這菜是由她爺爺種出來的。有一回,楊方這樣對老陳說,老陳不以為然,你爺爺種出來的菜就那麽好吃?恐怕是經過你的記憶美化誇大了吧。楊方不和他爭辯,因為她知道,她做出的那個評語,真的不是憑感情說話,而是瓦莊人所共知的事實。

楊方早上起床後,還是沒見到爺爺。

媽媽告訴她,你爺爺啊,一大早又到街上賣菜種子去了。她媽說著又嘟囔了一句,賣什麽呀,還不夠費鞋錢的。

昨晚她吃過晚飯後,避開爸媽急切的探詢的眼光,她低了眉眼說,趕了一天車,累了,我早點睡了。

媽媽到底沒忍住,還是追問她,真的回來複習考出國?現在的單位不是還好嗎?

楊方知道她接下去還要問她有沒有談朋友,她趕緊打斷她,故作輕鬆地說,考了出國名額,工作就更好了,一年能有幾十萬。你放心,我有數的。她說著,逃難似的迅速地跑到樓上房間裏了。

躺倒在**,她一直沒怎麽睡著,快10點鍾的時候,老陳又來了一條微信:小鴿子,怎麽不回我信?難為老陳了,還在問號後麵加了一個萌萌兔的表情圖像。

老陳今年50了,比楊方大了整整20歲。楊方先前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和老陳這樣的老男人有瓜葛,不僅藤藤蔓蔓牽扯到一起,還結出了一隻瓜。當然,目前,這隻瓜還處在授粉剛剛成功的前花苞階段。

楊方研究生畢業後,在羅城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考公務員考了幾次,卻回回都在麵試階段被刷了,浮萍一樣漂漂****了兩年,也沒找到生根的地方。本來,她讀研時就有一個男友的,叫張小強,他是他們學校文學院研究現當代文學方向的研究生,張口就是魯迅、張愛玲、蕭紅什麽的,什麽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朵紅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人性的枷鎖,等等。他能說會道,而且長得帥氣,沒費什麽周折,就俘虜了楊方。研究生畢業後,他們一起在羅城郊區租了間房,開始了在羅城的尋找工作之旅。

有為青年張小強奔波了半年,在一家廣告公司幹了一陣子,每天給樓盤寫廣告:絕美湖景,湖山別墅,給你360度的幸福人生;40平方米精裝公寓,讓你的青春不再輸在起跑線上;等等。結果三個月下來,公司關門,他卻隻拿到了一個月工資。那段時間,張小強比較沉默,回到出租屋,他就靠在窗前悶頭抽煙,抽完了,把煙蒂惡作劇般地彈向樓下。楊方提醒他,別弄出了火災。他惡狠狠地說,燒了才好,燒了這世界全他媽的都一樣了!

張小強萎靡了一陣後,又抖擻精神出去找工作。他每天出門必打扮得楚楚動人,對,就是楚楚動人,女人一樣精致。楊方承認,張小強這樣子簡直就是一塊超級爽口小鮮肉。於是,有一天,張小強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第三天、第四天,以後,他一直沒有回到出租屋來。他失蹤了。羅城那麽大,他能玩消失。在打了很多次電話都被告知是空號後,楊方也狠狠地刪除了張小強的號碼。

她記得刪除他號碼的那個晚上,午夜,日光燈管發出嗚嗚的呻吟,屋外的風從窗隙鑽進來,放大了這種哭喊的聲效,好像有一萬個巫婆在嘲笑她。她扔了手機,怔怔地看著地麵。這時,一隻蟑螂,傳說中暗黃色的小強,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它全身油光水亮,機警而又遲疑地看著她,觸須抖動,像是在不停地說著什麽。楊方抬起腳,停在空中,猛一腳跺下去。她跺偏了,臨落地的瞬間,她改變了方向。小強愣了一下,迅即跑走了。

後來有一天,楊方的同學告訴她,說是在一家銀行看見了張小強,他正和一位銀行客戶部經理談婚論嫁呢,那個客戶部經理30多了……那個同學說了很多,楊方大多沒記住,她眼前老是出現那隻出租屋裏跑走的小強。

小強走了,楊方的命運卻出現了轉機。

那天是導師的生日,留在羅城的幾位同學張羅著給導師慶生。楊方在同學們的死拉硬扯下,出席了慶生晚宴。酒喝了一半,開始切蛋糕、唱生日歌的時候,包廂門推開了,進來了一個中年大叔,他身材高挑,頭發有點白,服飾精致,沒有大肚腩,笑容可親,但骨子裏的高傲四處流淌,一副標配版的成功人士模本。他顯然和導師很熟,端著酒杯,仰脖就幹了一大杯。導師向他們介紹說,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教授,研究宏觀經濟的,經常給市領導上課。

陳教授果然能說,他坐了下來,一邊喝酒,一邊大侃各種時政、經濟、明星八卦,氣氛熱鬧起來,導師也高興起來,慫恿師姐師妹們挨個向陳教授敬酒。陳教授似乎也很享受這種珠環翠繞的場麵,來者不拒,說得越發慷慨激昂。隻是到了楊方這裏,好像一塊冰夾在一團火中間,她努力想讓自己顯得興興頭頭的,但她知道,自己敬酒時的表情比一尊雕塑還要僵硬。陳教授看著她,愣了一下,喝了酒後,話突然變少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看著餐桌一角有些落寞的楊方。

那天晚上晚宴結束時,陳教授特意和楊方互留了手機號碼,他交代她,有事可以找他。楊方在手機存了他的名字:陳教授。但她沒有找他。

沒想到,過了一周後,陳教授來找她了,問了她的情況,問她願不願意去一家外資公司上班。那可是一家有名的外企,楊方之前想都不敢想。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按照陳教授給的聯係方式去了那家公司,真的被錄用了。

工資卡上第一個月工資一到,楊方就請陳教授吃飯。兩個人。那天,楊方特意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鄭重其事。那天晚上陳教授又恢複了侃侃而談的風格,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在楊方看來,他的話語密集如強攻的子彈,其實是在掩護著另一支部隊側麵包抄。楊方不想被包抄,她突然問,謝謝您!可是,為什麽要幫助我?

教授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承認,那天是你的格格不入的安靜打動了我。

楊方說,那接下來的劇情呢?

教授一愣,然後笑著說,接下來,聽你的。

楊方舉杯對教授說,謝謝您!

教授喝幹了酒,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這場以感恩為名義的宴請結束後,楊方與教授各自回去。幾個星期過去了,教授果然沒有和她聯係。楊方內心裏既覺得安心,又隱隱有些失望。

直到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下了班,聽到有人在單位門口喊她,一看,是教授,他裝著隨意地說,這次聽我的,一起吃飯去好不?

楊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興興頭頭起來,他們一起吃飯,喝了紅酒。這回,教授不說話了,換成她在說,她不停地說,說張小強以及那隻叫小強的蟑螂,說一輩子種菜的爺爺。她說著說著,淚水就呼啦啦地衝刷著臉龐。教授一把抱住她,撩開她的頭發,親她的眼睛,像是要堵住她洶湧的淚水。

那天以後,楊方手機的裏“陳教授”換成了“老陳”。

“陳教授”成為“老陳”已經兩年多了。

老陳為她租了房子,高檔小區裏的一居室小公寓,幹淨整潔,生活方便。老陳還幫助她在公司裏從文員提升成部門副主管。老陳每天給她微信、電話,每周至少見她一次。老陳會養生,身體好,有耐心更有技巧,比起那個小強,老陳讓她身體更愉悅。老陳成了她生活裏的毒品,明知有毒,但已經上癮,很難戒除了。

楊方拿著手機,走到窗前,看著瓦莊的田野,遠處的稻田一片深綠,她給老陳發了張照片,說:剛起來呢,這是我家門前的水田。她沒有回答昨晚沒給他回複微信的原因。

老陳的回複很積極、很文藝:好美的鄉村風光,想著好美的你。

楊方吃過早飯,爸爸媽媽準備去小賣部了,為了讓他們安心,楊方拿出厚厚的英語詞典和英文書,裝模作樣地翻看著。等他們一走,她就扔了書,躺在堂前老式的竹搖椅上,看著門外的天空。

天空上有雲朵。

雲朵的形狀在變幻,楊方怎麽看,都覺得視線中的雲在故意提醒她身體中的那個存在,因為它總是變幻成一個小人兒的樣子,而且就是那種沒有完全成形的嬰孩樣子。她摸了摸肚子,其實是根本不可能摸到的,以她有限的臨時從網上扒來的生理知識,她都不知道那隻小小的蝌蚪到底在她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她隻記住了時間,現在是第42天了,離她做出最後的決定,或者說,找出最後的解決方案還有28天。她記得網上介紹說,最後終止妊娠的時間最好不要遲於第70日,否則將可能給身體帶來較大的傷害。

半上午的時候,她聽到院外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爺爺,她爬起來,往門外迎。

爺爺戴著草帽,背上背著一個布袋子,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裏裝著幾個包子。他笑著看看楊方,把包子遞上來,吃,老黃家的牛肉包子。

楊方接過包子,問爺爺,菜種子賣掉了?

爺爺有點慚愧地搖搖頭,今天趕集的人不多,唉!這麽好的種子,沒人要。他說著,把背上的布袋子卸在地上的竹籃裏。

楊方打開布袋子,裏麵有好幾個小袋子,再打開小袋子,是一粒粒褐紅的菜種子。楊方抓一把在手中,它們好像長了腳會爬,在手中遊走,弄得她掌心癢癢的。

楊方說,這都是什麽種子啊?

爺爺說,白菜種子啊,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種小白菜了。

楊方說,怎麽有好幾個小袋子呢?

爺爺說,是不同的白菜種子,有上海青,有四月白,有兔子腿,有高稈白。

楊方說,你每個上麵都不寫名字,你能認得清啊?

爺爺笑了一下說,天天摸的,那還能認不清?

楊方把菜種子放進袋子裏,學著爺爺的樣子,把袋口紮緊實了,妥妥地堆在竹籃裏。

爺爺用他的大茶杯灌滿了水,轉過身對楊方說,你快點吃啊,牛肉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楊方說,爺爺,你也吃,我早上吃飽了,吃不下。她說著打開塑料袋,把裏麵的四個包子取出了兩個,剩下的兩個遞給爺爺。

爺爺接過包子,看看,笑著,咬了一口說,不錯,牛肉還是新鮮的。什麽東西,新鮮的才好吃,跟蔬菜一樣。他三句話離不開蔬菜。

爺爺三口兩口吃完了包子,又要出門。

楊方問,外麵這會子日頭正大呢,你到哪裏去?

爺爺說,我去菜地看看。

楊方說,後山的菜地?

爺爺說,嗯。

楊方說,這麽大毒日頭……

爺爺說,日頭毒點才好,剛好拔了的野草一曬就活不成了。

爺爺走出門口時問,你中午想吃點什麽新鮮菜?茄子、辣椒、莧菜、蓬蒿、黃瓜、番茄、土豆、黃豆?

爺爺這一說,楊方興趣來了,她說,那我跟你去菜地,我去摘菜。

爺爺高興地說,也好,想吃什麽摘什麽。

楊方自從上了高中後,已經10多年沒有來過菜地了,但一走近,瞬時,她的記憶係統就被激活了。

小的時候,她幾乎天天跟著爺爺到菜地裏來。一到菜地,爺爺就給她摘幾片菜葉,找一個陰涼的地方,鋪一個小窩窩,讓她乖乖地坐在上麵,他自己則一頭紮進菜地裏,拔草,摸岔,捉蟲,挖溝。他戴著草帽,赤著上身,蹲在那些菜中間。她記得菜花開的時候,白菜花白,茼蒿花豔,油菜花黃,菜花的香氣黏稠的、甜甜的,像能舀起來做成糖,蜜蜂和蝴蝶嗡嗡地在花叢裏飛來飛去,爺爺不動的時候,像極了一個豎在那裏嚇唬鳥雀的稻草人。看著這些,楊方哪能坐得住呢?她總是不一會兒就從小窩窩裏爬起來,踮起小腳,到爺爺的身邊,趁他不注意,用小手探一探南瓜花那深長的碩大的花蕊。爺爺種的菜品種多,家裏的菜總也斷不了,在別人家換季菜斷檔的時節,她家卻從不缺新鮮蔬菜吃。鄰居沒菜吃,就會對爺爺說,陳爹,到你家地裏討點菜吃。爺爺就笑著說,那有麽子,隨便討。可是,楊方小小年紀就發現,爺爺種了那麽多的菜,在家裏卻並不討好。媽媽一天到晚在爸爸身邊嘀咕,種菜,種菜,人光吃菜就活得下去了?爸爸總是無奈地說,那怎麽搞,他隻會種菜嘛。

到了再長大一點,楊方才知道爺爺的一些事。原來爺爺是倒插門過來的,爸爸並不是他親生的,而是奶奶與前頭的丈夫生的,爸爸的爸爸生病去世了,爺爺就過來了。爺爺是湖區人,在那裏原來是以打魚為生的,到了瓦莊這個丘陵地,他不會插秧,不會犁田,隻會種菜,當爸爸媽媽和奶奶(那時候奶奶還沒去世)在田裏做事的時候,爺爺就到地裏種菜。

楊方本來以為,這就是她家裏的全部秘密了,可是,有一次,她聽到了一個更大的秘密。

那是她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天,她邀請同學黃小慧到菜地裏去摘菜瓜吃。爺爺種的菜瓜真香,她們在地裏摘了幾條大的,用手擦擦,就啃了起來,啃得滿嘴都水滋滋香噴噴。可是到了第二天,黃小慧嚴肅地對她說,我不會再去吃你家的菜瓜了。楊方問,為什麽?不好吃嗎?黃小慧說,我媽說了,你爺爺的菜地為什麽種菜好,因為裏麵埋了死人,你家的菜是吸了死人的血長大的。黃小慧邊說邊做出惡心要吐的表情。

楊方是哭著跑回家的,她問正在吃午飯的爺爺,爺爺,爺爺,我家的菜地裏埋了死人?

她這一問,爸爸媽媽的臉色全變了。爸爸一個指栗子敲在她頭頂心,立即起了一個大包塊,她哇地一下哭了起來。媽媽罵她,你這個蠢丫頭,你是聽哪個嚼蛆聽來的?

倒是爺爺默默地把她抱在懷裏,拍著她的後背心,半天不說話。

後來,楊方才知道,爺爺和奶奶曾經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可惜都沒養活,一歲大的時候,兩個小孩子一夜間一起死掉了,爺爺把兩個孩子用箢篼提到菜地裏埋了。再不久,奶奶死了,爺爺再也沒有機會生養一個自己的孩子了。

說也奇怪,知道了爺爺的故事後,楊方不但不害怕那塊菜地,反而更喜歡到菜地裏來。她常常揣測,到底哪一塊菜地下埋著她曾經的姑姑和叔叔呢?她覺得每一個地方都像,南瓜花開得大時,她認為是南瓜地,黃瓜花開得大時,她又認為是黃瓜地,而紅莧菜枝枝葉葉都泛著血一樣的紫紅色時,她又認為一定是莧菜地。她有時也觀察爺爺,看他侍弄菜地時神情有什麽不一樣。但爺爺隻要在菜地裏,看哪一棵菜都是一樣的神情,仿佛所有的菜都是他的寶寶。

爺爺一到菜地就像魚遊進了水,周身活泛,很快消失在菜們中間,隻看到一頂草帽在一片綠色上飄浮。

楊方不急著摘菜,她慢慢在菜地裏走著,看著。

菜地裏菜的種類真多。

山芋停止了長藤,正在拚命地充實它們的塊莖。它們很努力,有的竟然把地麵拱出了一個裂縫,可以隱約見到它們紅紅的身子。

白茄,圓滾滾的,這是瓦莊一帶獨有的品種,有很多年楊方都沒有見過它們了。如今城裏超市賣的多是長的紫茄,而這白茄像一隻小瓜,用這種茄子蒸在飯鍋上,掏爛,攪上蒜末薑末,淋上麻油,再配一點米湯,香到家了!

辣椒,也是瓦莊的本地品種,大拇指長,那種辣,是一下子辣到味蕾上恰到好處的辣,辣味持久而芳香。不像小尖椒,隻一味地辣,沒有回味,也不像城裏菜市上一年四季都常見的菜椒,吃在嘴裏像吃一塊橡皮。它是脆的、香的、辣的、鮮的,是渾然的,這才配叫辣椒!

……

楊方準備下手摘菜了,爺爺在那邊喊,摘東頭的菜,西頭的都留著做種子。

楊方應答著,再看看東西兩頭的菜地,確實看出區別來了。乍一看看不出來,仔細一比較,這差距就有了,就像國家體育隊的一隊和二隊的隊員。都是國家隊隊員,但一隊的身手哪是二隊能比的呢?楊方早就在電話裏聽媽媽嘮叨過,說是爺爺年紀越大越作怪,現在菜好賣,挑到集上去,很快就被人搶光了,都說爺爺種的菜好吃,可是他偏不賣菜,他種菜主要是為了收成種子,最好的菜都留了種子,隔三岔五地去集上賣種子。可是現在村子裏年輕人都出去了,沒有多少人種菜了,老頭老太也買菜吃了。就是有幾個種菜的,也到農技站去買種子。農技站的種子都是雜交的,高產,農技站還專門育菜秧,辣椒秧、茄子秧,買回來直接種到菜地裏,省事。所以,到頭來,他的種子大部分隻能白送給左右鄰居。

楊方走到西頭的種子基地,爺爺正在黃瓜架下忙著。幾根粗大的黃瓜,可真是黃瓜,全身上下是佛黃的黃,它們穩重而莊嚴地懸掛在架上,像披著袈裟的高僧在打坐說法。

楊方問,爺爺,是因為要留種子你才天天住在菜地邊看守啊?

爺爺說,是啊,我這些可都是好種子哦!你看,這邊的黃瓜,那邊的南瓜,還有冬瓜,這一陣子是最關鍵的,大部分菜種都要在這個把月時間留出來。

楊方問,個把月時間?30天?

爺爺望望天,好像天上有答案似的,他嘴裏默念計算著,然後說,嗯,30天前後,差也差不了一兩天。

楊方的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和自己預算的那個最後期限的時間是多麽一致啊。她忽然又感覺到,那些菜種子在她手心裏爬癢癢,這一縷癢噝噝地躥到她的身體,躥到她隱秘的地方。她覺得那個小蝌蚪又鑽了她一下。楊方急切地說,爺爺,28天,28天能不能把這些菜種子都留完?

爺爺說,28天?他看著楊方,也不問為什麽,想了想說,你想要28天那就28天。

楊方鬆了一口氣說,那太好了,爺爺。

爺爺又低頭在菜地裏拔草,鬆土,摸岔。風從山穀裏吹過來,吹動菜葉、蔬果、菜花。楊方看著它們微微地顫動,有一種感覺在她身體裏穿行,仿佛要打噴嚏時大腦裏的既虛空又充實、既暢快又凝滯、既悲傷又欣喜的感覺。

她拿出手機,從幾個不同的角度將黃瓜拍了個遍,然後發了微信,並注上了一行文字:28天後,它們將成為種子。

這條微信很快在朋友圈裏引起反響,數小時間,便有幾十個同事、朋友點讚、詢問、評論,有個家夥更搞笑,他說,長姿勢了,原來,黃瓜老了這樣黃!

不過,老陳並沒有說什麽,但楊方知道,他一定會說些什麽的,教授嘛,公知嘛,不說會憋死他。果然,晚上,老陳的電話來了。他大概剛從一場酒宴中出來,聲音裏有一種燈火迷離的腔調。

什麽意思嘛,小羊羔子,他總喜歡叫她小羊、小鳥、小豬、小馬駒等等,好像他是動物園園長。他說,到底為什麽瞞著我請那麽長時間假?真的要當隱士?我可等不了那麽多天!他頓了頓又強調說,小狐狸,我想你了!能不能提前回來呀!

楊方警惕地看著房門,害怕爸媽會偷聽到他們對話的內容,她壓低聲音對老陳說,知道,還有28天,到時呀,我會告訴你答案的。

楊方說著掛了機。她能想象出來老陳此時的樣子。她忽然想起一句西方諺語:**後,一切動物都傷感。她覺得老陳這時候就是一副**後的傷感樣子。

那天,當她在醫院測試出了準確結果,她並沒有立即告訴老陳。那天晚上,老陳又來了。他們像往常一樣,在**纏綿著。風暴過後,楊方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老陳那個消息。她小獸樣地(這是老陳最喜歡的姿勢)蜷縮在老陳尚且狀碩的胸前,摩挲著老陳的耳垂(那也是老陳最喜歡的方式)。楊方在想,這件事隻有兩個大的選項:A,告訴老陳,然後,做掉或留下來;B,不告訴老陳,然後,做掉或留下來。當然,後麵還有很多小選項,比如,留下來後,由她一個人作為單身媽媽撫養,或她和老陳結婚,由他們兩人撫養。這事最後的糾結點在於,老陳會因此而離婚嗎?那麽,問題又來了,老陳是真的愛她嗎?如果老陳不愛她,她有必要為他留著肚子裏的那個小東西嗎?

和老陳在一起的日子,楊方之前很少去想這些問題。她不願意去想,愛或不愛,管他呢。可是,現在,似乎不理會這個問題不行了。其實,照別人看來,這也不算個什麽事,做掉就是,像摘掉一隻花苞一樣,事如春夢了無痕。做掉以後,老陳還是老陳,她還是她,他們還可以繼續在一起,也可以各自分開,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楊方的腦子裏亂成一個春運時期的火車站,有一瞬間,她突然決定,還是告訴老陳,她張口試著用一種戲謔的語氣喊了一聲,教授。卻發現老陳睡著了,打起了小呼嚕,夢中似乎還在發表演講,嘴角一扯一扯的。楊方看著老陳近在毫厘的臉,猛然發現老陳變得那樣陌生。他像轉瞬之間,偷偷地換了一張臉,鼻子、嘴巴、額頭,哪哪都不像了。這種巨大的陌生感讓楊方嚇了一跳,她坐起來,離開了老陳,看著他。就在那一刻,她決定,先不告訴老陳這一切,她計算著日期,先請一個月假,回到瓦莊去,過完那個預算中的第70天,再來做最終的決定。

楊方不管爸媽懷疑的眼光,天天上午跟著爺爺泡在菜地裏。

這是一個留種季,看著爺爺操作和介紹,楊方這才知道,原來留菜種是這樣的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

這一段時間主要是留瓜菜種。留瓜種有講究。比如黃瓜,留哪個部位的瓜?黃瓜藤上不同部位所留的種瓜,對後代瓜成熟的早晚有很大影響。用第一個瓜作種成熟較早,用第二個瓜和第三個瓜作種成熟較晚。但結第一個瓜時氣溫低,往往授粉不好,所結的種子數量少、體積小,這就要進行人工授粉來提高種子的數量和質量。第二個瓜和第三個瓜作種,種子飽滿,數量較多。因此,如果想使黃瓜早熟,最好選第一個瓜,實行人工授粉,培育留種。再比如絲瓜,和黃瓜不同,它留種應留根瓜。根瓜結果早,種子飽滿,後代瓜成熟早。長形絲瓜留種,應留剛上棚的絲瓜,因為種瓜過長,留根瓜拖在地麵上會發生腐爛。還有冬瓜,早熟品種和中晚熟品種也不一樣,早熟品種留第一個瓜作種,可保持它早熟。中晚熟品種留第二個瓜,每棵隻留一個,每棵上的雌花和幼果要全部摘除。

有楊方這樣的忠實聽眾,在家裏一向沉默寡言的爺爺在菜地裏說個不停。他告訴楊方,他留的種子抗病力強,肯長,長出的瓜呀菜呀,一個個好看得不得了,又好吃得不得了。

楊方一直想問爺爺,留那麽多種子賣又賣不掉,為什麽不直接賣菜呢?可是,她一直沒有問。

楊方和爺爺一樣,天天觀察著種瓜們的細微變化。隔幾天,黃瓜的黃色就會更深一層,變為黃褐色了,掐掉旁邊的花、葉、莖後,它停止了往大裏長,但瓜蒂和瓜藤相連的地方,繃得緊緊的,它像是在全身用勁,把所有的養分都輸送到它身體深處的那些籽粒中去。楊方看著它們,恨不得自己為它們使勁。瓜熟蒂落,原來就是這樣。

楊方每天觀察著它們,給它們拍照,上傳到微信,圍觀的人還真不少,連老陳都承認:有點意思,小狗狗,你可以寫一本《留種記》了,像法布爾的《昆蟲記》。

第63天。

菜地的上空,藍白,素淨,平滑地布滿著光的細紋,邊緣則是紅暈,像一粒豇豆的側麵。

爺爺不再說話,低頭鑽到黃瓜架下,用手指按脈一樣,輕輕捏了捏黃瓜的表皮,彈了彈,聽聽它的響聲,點點頭,果斷地掐斷了瓜蒂上的藤。爺爺掐的動作很輕。楊方看著,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她覺得自己身體裏那隻小蝌蚪越來越大了,它的活動範圍也越來越大了。

一籃子黃瓜掐了下來,回到家中,一一剖開。很難想象,那個黃褐色的表皮下,瓜肉卻是那樣純白,瓜子呢,粉白中帶著略微的黃,水潤潤的,鮮嫩嫩的,一種生命的氣息彌漫開來。爺爺把它們放在竹籮裏,讓它們在太陽底下曬著。然後,他再用田泥攪拌一小堆草木灰,像發麵粉一樣,他不斷地試探著灰泥的硬度。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灰泥拌好了,那些太陽下曬著的瓜子也褪去了第一層細膜,變得幹爽了。爺爺將它們拌勻在灰泥中,像是給它們做一個溫暖的小窩,團成一個餅狀,啪地一下,貼在偏廈的土牆上。它們和灰泥一起就粘在了土牆上,這樣,它們就能安全地度過冬天,在春天,它們會走下土牆,又走到地裏,發芽,生根,開花,結瓜,開始生命的又一個輪回。

1、2、3、4、5、6、7、8、9,爺爺做了9個餅,在牆上擺了一個九餅陣。

“第63天,第一批種子就這樣上牆了。”楊方在微信上發布完圖片後這樣注明著。

黃瓜子上牆了,絲瓜子上牆了,冬瓜子上牆了,牆上的灰泥餅數量已經達到了31個,幾乎占領了整麵牆。

第70天,最後,該南瓜子上場了。

這天,是這個秋天陽光最熾烈的一天,陽光如南瓜一樣金黃,偏廈的土牆下,一切都變得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南瓜被爺爺打開,它仿佛要向爺爺證明自己的忠貞,瓜子全都集合在瓜的中心部位,集結成一個心的形狀。爺爺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摘下了它們。

楊方上前摸了摸南瓜子,它們帶著母體的體溫。她忽然好奇,這麽小小的東西,怎麽會開出那一串串金子般的花來?怎麽會長成那麽碩大的瓜來。

爺爺又在團灰泥餅了,他又在為它們安家了。

陽光太熱烈了,南瓜太熱烈了,種子們太熱烈了。楊方眯起了眼睛,如果睜大了眼睛,她會被這種熱烈刺激得流淚的。

一片朦朧中,她看見爺爺站起來,將最後一個灰泥餅啪地貼在了土牆上。她看見爺爺似乎對她笑了笑,然後便身子一頓,癱倒在地上了。

楊方衝上前,搖著爺爺,喊著,爺爺,爺爺。

爺爺好像又衝她笑了笑,神色安詳,像一隻完全成熟了的種瓜。

楊方看見爺爺的手心裏還留著一粒沒有被拌進灰泥的南瓜子,它看著她。

楊方也看著它。

她又聽到了咯噔一聲,來自她的身體深處。她能感覺到,這些天小蝌蚪的尾巴越來越長了。對了,她一下子記起來了,今天是第70日,是她給出自己期限的最後一天了。

咯噔,手機微信響了,一定是老陳。

楊方忽然找到了答案,她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她跪在爺爺的身邊,捧起那粒遺漏的瓜子,她對自己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決定。

(原載《長江文藝》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