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王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318年,以楚懷王為縱約長的六國合縱大典成功舉行,這不僅標誌著楚懷王“霸主”事業走向巔峰,也標誌著屈原政治生涯的**。當然,楚懷王和屈原都不會僅僅沉浸於大典儀式的震撼效果,他們麵臨的真正考驗,還是即將到來的六國聯軍共同抗秦的一場惡仗。
就在合縱大典結束後不久,楚懷王率領號稱百萬雄師的六國聯軍,兵臨函穀關。[61]函穀關本是戰國時期秦國所置,東至崤山,西達潼津,因為深險如函而得名函穀關。函穀關一帶地處黃河流域,山巒起伏,函穀關底成為東西交通唯一一條較為平坦的咽喉要道,而地勢狹窄處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自古就有“車不方軌,馬不並轡”之說。作為兵家要塞,函穀關一向號稱天險,易守難攻,秦國正是據此天險抵禦中原諸侯。西漢文學家賈誼曾經在形容秦國與函穀關的關係時說:“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過秦論》)
六國聯軍若要進攻秦國,函穀關是必經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聲勢可謂浩大。而秦軍也不示弱,開關延敵,諸侯聯軍竟然首先被函穀關天險嚇破了膽兒,以百萬雄師之眾卻“逡巡遁逃而不敢進”。(《過秦論》)這一仗,還沒有正兒八經打起來,秦國似乎已經穩操勝券。
這一仗的結局,再一次印證了那句名言:“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秦國大軍當前,諸侯聯軍不是齊心協力共同抗敵,而是各自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盤,都生怕自己的軍隊傷亡太大吃了虧,想的都是如何保存自己的實力,誰都不肯一馬當先衝鋒陷陣。於是,六國聯軍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是一群烏合之眾,楚懷王名義上是盟軍首領,其實並無號令全軍的威信。秦軍一出,六國盟軍即作鳥獸散,紛紛引兵退卻,秦軍幾乎是不費一弓一箭就瓦解了六國合縱。
不僅如此,合縱解散後,各國諸侯還爭相割地賄賂秦國,隻求自保。秦國則趁熱打鐵,派大將樗裏疾順勢打出函穀關,俘虜了韓國將軍申差,大敗趙國公子渴、韓國太子奐,斬首八萬二千。[62]前人形容這一係列戰爭的後果是“伏屍百萬,流血漂櫓”[63]。伏屍百萬,血流成河,連劃船的櫓都能夠漂起來,這其中當然不乏文學的誇張,卻也極為生動地形容了虎狼之秦的聲威。
函穀關從此成了各國諸侯的一個噩夢。其後多年,秦與各國在函穀關有過多次戰爭,但各國軍隊“至函穀,皆敗走”,秦國能立於不敗之地,地勢之險不可說不是一個極大的優勢。
這次聯軍伐秦的失敗,首先是因為秦國實施連橫政策,有效地瓦解了諸侯的團結。事實上,在楚懷王約請六國合縱的同時,秦國從來就沒有放棄過連橫策略。就在函穀關大戰的前幾年,例如公元前323年,秦國曾派張儀與齊國、楚國大臣在齧桑會盟;[64]再如公元前322年,韓國太子、魏國太子都來朝見秦王,以示友好;秦惠王還故意免掉張儀的相位,讓張儀假裝去魏國為相,張儀當時的身份相當於秦國派往魏國的“臥底”,意圖通過張儀的努力,讓魏國聽命於秦國……秦國這種對各路諸侯既打壓又拉攏的連橫政策,實在是根據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具體需要而定的。而諸侯畏懼強秦,往往圖一時小利而不敢與秦國為敵,這是秦國成功實施連橫的利害基礎。
再看聯軍的陣營,楚懷王合縱成功,屈原的外交策略功不可沒,但實際上各國諸侯對楚國的態度本身也是搖擺不定的。僅憑外交辭令雖然能夠一時打動各國諸侯,但一方麵懷王實際上還不具備統轄諸侯的實力和威信;另一方麵,強秦之外,楚國當時也是令諸侯忌憚的強國。因此,當合縱時歃血為盟的**過去之後,諸侯們安靜下來再一思量:即便在楚懷王的號令之下打敗了秦國,對各自的國家又有什麽好處呢?前門打狼,後門進虎,他們打壓了一個暴秦,又扶起來一個強楚,自己還不是照樣腹背受敵,照樣沒好日子過?因此其他幾國軍隊都各有自己的將領,盟軍並沒有統一號令。秦國守將樗裏疾大開關門迎敵,諸侯聯軍你看著我,我推著你,誰都不肯一馬當先迎擊秦軍。
這樣僵持了一段日子,樗裏疾想了個妙計,阻斷了楚國的糧草要道,楚軍供給不足,未免軍心動搖。於是樗裏疾乘機襲擊,楚軍大敗。四國軍隊一時嘩然,也都趁機撤兵後退。
這次合縱攻秦,表現最為消極的還數齊國。齊國與秦、楚號稱三強鼎立,秦國雖然強大,畢竟相隔遙遠,對齊國的威脅暫時還不明顯;而楚國與齊國接壤,一旦楚國強大,齊國則難免感到直接的壓力。因此,在諸侯盟軍聯合進攻函穀關的戰役中,齊國表現得並不積極。《史記》載:“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齊獨後。”[65]“齊獨後”這三個字看似簡單,其實太史公用筆還是挺耐人尋味的。齊國之所以故意姍姍來遲,原因是什麽?自然是為了保存自己的實力,也不願意坐視楚國的強大。
《東周列國誌》曾敷演這一段曆史,說當時齊國君臣討論是否應該聯合五國一同伐秦一事時,孟嚐君田文提出:“伐秦與不伐秦,怎麽做都不對。伐秦吧,會和秦國結下仇恨;不伐秦吧,又會得罪其他五個國家。因此私下為齊國打算,不如延緩發兵。既然發了兵,說明齊國是和五國同心的;推遲發兵時間,則可以視戰爭情況而隨機應變。”
齊王聽了孟嚐君的建議,深以為然,便派孟嚐君率領兩萬兵力跟隨在五國軍隊之後,一路磨磨蹭蹭。孟嚐君甚至剛到齊國郊外,就謊稱生病要請醫生治療,一路耽擱下來,因此齊軍還沒到秦國邊境,就聽說了五國軍隊撤兵的消息,於是孟嚐君率軍掉頭就走,避免了與秦國的正麵交鋒。[66]
對六國各自打的這些小算盤,秦國其實也洞若觀火。秦惠王就曾發表過他對合縱的看法,他說:“諸侯不可一,猶連雞之不能俱止於棲之明矣。”[67]意思是說,諸侯是不可能緊密聯合在一起的,就像綁在一起的雞不能一起進到雞窩裏一樣清楚明白。可見,各路諸侯各懷心思,不能齊心是合縱必敗的根本原因。諸侯既不願被虎狼之秦分割,又不願助長楚國的勢力,六國合縱就這樣雷聲大雨點小地匆匆收場了。
公元前318年這一場虎頭蛇尾的諸侯聯軍攻秦大戰,是懷王與屈原政治生涯中遭遇的第一次“滑鐵盧”。這場戰役的失敗受打擊最大的還數合縱首領楚懷王,受傷最深的則應該是主張合縱的屈原。
不過,函穀關受挫並不意味著屈原聯齊抗秦的主張就是錯誤的。這場戰役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合縱大典後楚懷王馬上率聯軍進兵函穀關,其間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戰備。俗話說得好,不打沒有準備的仗。六國聯軍基於保存各自實力的考慮,不願意全力投入作戰,導致軍心渙散,一擊即潰。
而且,這一次六國聯軍陳兵函穀關,其主要目的還不在於一定要在戰場上真刀實槍地打敗秦國,而是要向秦國展示六國結盟的事實,以圖遏製秦國東出函穀關的步伐。這個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
事實上,六國合縱確實減緩了秦國東出的步伐,秦國不得不調整策略,加大連橫的力度來瓦解合縱。戰後,秦國采取了一係列手段,試圖製造六國之間的矛盾,讓各國衝突不斷升級。例如就在函穀關戰役後的第二年,齊王向趙國、韓國開戰,秦國也打敗了韓國,夾在中間的韓、趙、魏勢力日益削弱。隨後秦國又忙於滅蜀、伐趙等重大戰役……所以,函穀關戰役,表麵上看是六國聯軍失敗了,但對楚國而言,卻並非一敗塗地。一則軍隊實力沒有受到致命的削弱,二則當秦國忙於與他國交戰而無暇顧及楚國的時候,反而為楚國贏得了一定的發展時機。
因此,戰後的楚國並沒有因函穀關戰敗而停止變法的腳步,楚懷王仍然決定放手讓屈原主持變法,意圖盡快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
而這場戰役,對於屈原個人而言,最重要的意義則在於,他外交生涯上一個最強勁的對手浮出了水麵——這就是從楚國出走、當時正在秦國為相的張儀。這一時期,楚國與秦國的矛盾,既是兩國外交戰略上連橫與合縱的抗衡,也表現為屈原和張儀的鬥智鬥勇。誰勝誰敗,將左右著秦國與楚國的前途。
在張儀和屈原的外交對決上演之前,張儀曾一度居留楚國相當長的時間,對楚國的現狀以及楚懷王等當政的重要人物都十分了解。
作為縱橫家代表人物的張儀,首先當然具備戰國時期縱橫家的一個共同特質,那就是朝秦暮楚。“朝秦暮楚”的本意是指戰國時期秦楚兩大強國對立,各小諸侯國時而投靠秦國,時而依附楚國以求自保,而名士們的生存態度往往也是如此。張儀就是名副其實“朝秦暮楚”的名士,他本是魏國人,但一度很想靠上楚國這棵大樹,於是將楚懷王列為最重要的遊說對象。可是在楚國居留期間,楚懷王並不喜歡他,對他不冷不熱,他的生活一度處於貧困潦倒的境地。
《戰國策》記載了這麽一個故事:張儀曾經試圖在楚國謀取官職,可是並沒有受到楚懷王的重用,他的門客都窮得過不下去了,打算離開張儀另謀出路。張儀便對門客說:“你一定是因為衣服帽子都破破爛爛的,所以想離開吧?你等著,我可以為了你去進見楚王。”
當時楚懷王有兩位最寵愛的夫人,一位稱南後,一位叫鄭袖。張儀深諳這兩位女性的心理,知道作為國君的寵妻美妾,她們最擔心的就是失寵。張儀就打算在這兩位女性身上做文章了。
於是,張儀故意去向懷王辭行,對懷王說:“微臣對大王沒什麽用處,臣這就請求告辭,我將往北去見魏國的君主。”楚王本來就不大喜歡張儀,他要走自然是巴不得,便很冷淡地回答他說:“那你去吧。”
張儀又問:“難道大王沒有什麽有求於魏國的嗎?”
楚懷王哈哈大笑說:“楚國啥都不缺,黃金、珠玉、犀牛角、象牙這些珍稀寶物都是楚國出產的,寡人難道還要有求於魏國?”
張儀狡黠地一笑,說:“原來大王偏偏不好美色啊!”
楚懷王一聽,張儀好像話中有話,於是追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儀說:“儀曾周遊列國,知道那些鄭國、周國的美女,白皙粉嫩的臉蛋,黑黑彎彎的眉毛,她們站滿了街道的十字路口,不知道的人見了她們,還以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呢。”
懷王一聽,來了興致,趕緊說:“楚國,是偏僻荒涼的國家,寡人孤陋寡聞,不知道中原的女子原來如此美貌!寡人也是個正常人,怎麽可能不好色呢!”
於是懷王賞賜了大批金銀珠寶給張儀做路費。張儀故意讓南後和鄭袖知道了他和懷王之間的這段對話,兩位女人聽了,十分驚恐,生怕張儀幫懷王去搜羅一大群中原美女過來,讓她們的地位不保,於是趕緊派人去對張儀說:“妾聽說先生要去魏國,我們碰巧有黃金千斤,準備送給您的左右親信當路費。”鄭袖還另送了五百斤黃金給張儀。
張儀賺了個盆滿缽滿,於是正式來向懷王告辭,說:“天下諸侯互相封閉,不大往來,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與大王相見,請大王賜我一杯告別酒吧。”懷王於是賜宴為張儀餞行。
張儀喝到一半時,佯裝趁著點酒意,大膽地下拜又提了一個“無理”要求:“這裏沒有別人,臣鬥膽請大王召來最親近的人一起暢飲。”懷王說:“好。”於是把南後和鄭袖兩位美女叫了出來一起喝酒。
當南後和鄭袖盛裝打扮了出現在張儀麵前時,張儀故意裝作一見之下驚為天人的樣子,再拜向懷王請罪:“我對大王犯有死罪啊!”
懷王問:“你犯了何罪啊?”
張儀說:“儀走遍天下,從來沒見過像兩位夫人這麽美麗的女子啊!我怎麽還敢在大王麵前吹牛說可以去中原為您搜求美女呢!我這不是犯了欺君的死罪嘛!”
懷王一聽,又是哈哈大笑,得意地說:“你可別把這當一回事兒啊。我本來就知道,天下再沒有像我的這兩位夫人一樣美貌的女子啦!”[68]
從這個故事可以了解到兩個方麵的內容:一是張儀的聰明,能夠充分利用對手的心理,輕而易舉地扭轉自己的逆境;另一方麵,也不難從中發現楚懷王的性格弱點:一是對美色的**沒有抵抗力。二是輕信他人,對是非缺乏清醒的判斷能力。而這兩大弱點,也正是以後張儀將要充分利用來打擊楚國的地方。
值得注意的是,張儀不但對楚國的重要人物有相當深入的了解,而且他對楚國還懷有個人仇恨,這也是他將來要與楚國為敵的一個心理基礎。
據《史記》記載,張儀在楚國逗留時,曾和楚國的丞相一起喝酒。後來楚相發現自己家裏的一塊堪稱稀世之珍的玉璧失竊了[69],他的手下猜測說:“張儀很窮,平時表現得又很沒有品行,偷玉璧的人肯定就是張儀。”於是他們將張儀抓了來,嚴刑鞭打一番。可張儀絕不鬆口,一口咬定沒有偷過玉璧。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他們最終隻好放了張儀。
張儀傷痕累累地回到家,連他的妻子都嘲諷他:“你要是不讀書不到處去遊說,怎麽會落得遭受如此侮辱呢?”張儀滿不在乎地對妻子說:“你看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妻子笑了:“舌頭還在。”張儀說:“那就夠了。”
張儀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他到秦國當上丞相後,立即派人拿了書信去警告楚國丞相:“當年我陪你喝酒,我並沒有偷你的玉璧,可你還是把我打得那麽慘。現在,你要好好守著你的國家,我可要反過來偷你們楚國的城池了!”[70]
張儀與楚國的這兩段故事反映了張儀的兩個特點:第一,十分了解楚國形勢;第二,與楚國早就結下了私仇。這也為其後張儀幫助秦國實施連橫政策,尤其是破壞屈原所主張的齊楚聯盟埋下了伏筆。
就在秦國為應對六國合縱,緊鑼密鼓實施連橫戰略的同時,在楚國,屈原也麵臨了他政治生涯上的第一次危機。
函穀關戰役受挫,還不至於從根本上動搖楚懷王對屈原的信賴,屈原曾在他的詩中提到過,他們君臣二人有共同的變法圖強的目標,因此,即便在這個實施過程中因為經驗不足,偶爾犯一些小過錯,懷王也不會怪罪於他:“雖過失猶弗治。”(《惜往日》)楚國外交上雖然暫時處於低迷狀態,但君臣二人商量好的改革變法卻依然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關於屈原此次變法的具體內容,史料的記載過於簡略,無法一窺全貌。但據當代楚辭專家湯炳正先生的研究,變法主要內容大致有以下幾種:
第一,勵耕戰。獎勵農耕,是為了富國;獎勵征戰,是為了強兵。商鞅在秦國主持的變法,吳起在楚國主持的變法,首先強調的都是獎勵耕戰,使臣民百姓無論務農還是出征,都有想頭、有奔頭,才能夠盡心竭力。
第二,舉賢能。戰國時期各國君王用人固然不拘一格,但有無真才實學、能否忠於其效力的國君當是考察人才的前提。屈原當政期間,正如同他自己在《離騷》詩中所雲“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他的職責之一就是製定選拔人才的規則也即“繩墨”,為國君選拔真正的人才。
第三,反壅蔽。也就是要破除君臣、君民之間信息溝通交流的阻塞,打破君王被一幹奸臣、佞臣所包圍的局麵,使信息渠道暢通,下情上達,上令下行。君王能夠明晰真相,體察下情,不偏聽不偏信;而臣民的意見也能及時反饋給君王,幫助君王全麵了解信息,做出正確的判斷。
第四,禁朋黨。朝廷中王親貴戚往往結為黨羽,狼狽為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對政見不同、利害關係不同的其他臣民卻是不惜嚴酷打壓,造成朝政黑暗的局麵。屈原屢次在他的文字中流露出痛恨朋黨為虎作倀的行徑,這一思想理應體現在他具體的變法措施中。
第五,明賞罰。無論是法家的商鞅,還是兵家的吳起,都注重利用嚴格的法律條文來明確功過賞罰。在變法這一問題上,屈原是繼承了法家思想的,而且他自己也深知賞罰不明之害,因此懲處奸惡,獎賞忠善必然是他考慮的重點。
第六,變民俗。屈原深感楚國上下時俗之不良的社會風氣:一個個巧言令色,不惜損害國家利益而投機取巧,追名逐利,苦心鑽營。如何能使世俗風氣變得淳厚質樸,讓人民正確區分善惡,也將是屈原考慮的重要內容。[71]
這些變法條款幾乎條條都指向打擊楚國朝廷舊貴族的既得利益,他們一手遮天、掌控朝廷大局、大肆搜刮金銀財富的權力一旦被破壞,所產生的恐懼和怨恨是可想而知的。商鞅被肢解、吳起被亂箭射死,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他們觸犯了龐大的舊貴族利益集團。
有變法,就必然有犧牲。如今,屈原也難免麵臨這樣險惡的局麵。
然而,正全身心投入新法草擬、被變法**所包裹的屈原,還全然不知危險正在悄悄降臨。
原來,懷王對屈原超乎尋常的信任,早就引起了朝中不少大臣的忌恨。屈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72]。在朝廷之內,懷王一任國家大事都會和屈原秘密商量,很多號令都出自屈原的建議;而在外交方麵,屈原也總是代表懷王應對各路諸侯和使臣,他“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既學識淵博,通曉政治、曆史,明晰國家興亡的道理,還有飛揚的文采和隨機應變的口才,簡直成了楚國政壇上出盡風頭的風流人物。
俗話說,槍打出頭鳥。如果屈原是一個低調的人,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偏偏屈原又是一個充滿自信和清高的人,他不懂得左右逢源,更不懂得在朝中培植自己的黨羽,充實自己的政治力量。他的心裏隻有一個楚國,他的眼裏又隻有一個楚王。他心裏想的隻是如何讓楚國改變麵貌,對內國富民強,老百姓安居樂業,對外兵精糧足,強秦不敢肆意妄為。而能讓他這個目標得以實現的唯一依靠,就是楚懷王。隻有通過楚王,才能將一係列新法的法令推向實施。因此,他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輔佐楚懷王、如何幫助懷王將變法推向深入上。
在對楚懷王的態度上,屈原和張儀有一個最大的不同。所謂旁觀者清,張儀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非常理性地審視懷王,並且深深了解懷王作為一國之主的性格弱點:第一是缺乏主見,第二是貪戀美色。缺乏主見,極易讓懷王在小人們的七嘴八舌中喪失理智的判斷力;貪戀美色,則極易讓懷王在美色的**麵前喪失清醒的意誌。
屈原則不同,他當局者迷,將懷王完全當成是自己誌同道合的知己,他甚至將他對明君、賢君的理想全部投注在懷王身上,認定懷王是值得他全身心輔佐的聖主。而懷王早年對屈原全方位的信任和支持,更讓屈原一廂情願地認為:懷王和他一樣,是一個會為美好理想堅持到底的人。他對楚國、對楚王的這一腔如火熱情,讓他喪失了對懷王、對朝廷局勢的清醒認識。
於是,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因變法事關國家機密,屈原在家中專門整理出一間書房,作為草擬法令之用,並且明令家中所有人:不經他的允許,一律不得擅入此房!此後,屈原每次上朝回來,主要的工作就是待在書房,全力以赴地思考、草擬變法條令。
當時楚國有一位上官大夫,也是朝廷貴臣,他特別看不慣屈原那副誌得意滿的樣子,也特別恐懼才華橫溢的屈原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那些平庸的人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於是他總想找一個什麽機會將屈原打壓下去。隻是苦於懷王對屈原的信任,屈原又是個一心為公的人,要找到他的岔子還真不容易,所以他一直沒有機會下手。
然而,對於有心計的人來說,沒有機會也是可以製造機會的。
機會終於給他製造出來了。
這天,上官大夫決定專程登門拜訪屈原。
屈原正在書房埋頭草擬憲令,聽到家人通報覺得很驚訝,自己素來與上官大夫並無私交,他怎麽會突然造訪呢?
正在狐疑之時,屈原已經聽到上官大夫大步走近的聲音,不等屈原發出邀請,他已經直接闖進了書房。屈原有點措手不及,趕緊站起來,和上官作揖問候:“上官大夫來訪,未及遠迎,見諒見諒。”
上官大夫嗬嗬笑著說:“不妨不妨,屈先生在忙什麽呢?兄弟們喝酒作樂總也不見你的影子。你可不要太脫離群眾喲。”
屈原有點尷尬地笑著:“我還能忙什麽呢,不就是寫寫詩嘛。”
上官大夫笑道:“你這個大詩人可是名揚四海了呀。現在連中原各國都在傳唱老兄的《九歌》。我等自愧不如啊!咦,老兄又有大作了?”
不等屈原回答,上官大夫伸手就去拿書桌上正攤開的竹簡。屈原趕緊回身想要蓋住竹簡,但他事先沒有心理準備,哪有上官大夫那樣眼明手快。隻見上官一把奪過竹簡,迅速地瞟了幾眼竹簡上的內容。
屈原急忙搶回竹簡,說:“此乃朝廷機密,非屈平的新詩也。上官大夫請諒。”
上官也順坡下驢,嘿嘿笑著說:“我還以為是老兄的新詩,想要一睹為快呢。既然事關朝廷機密,那兄弟也不好繼續叨擾,這就告辭。”
屈原一直沒有想通上官大夫此番前來的真正意圖是什麽,也就沒有太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但沒過幾天,答案就揭曉了。
原來,上官大夫搶奪憲法草稿的一刹那,已經憑借他強記的功夫,記住了新法上的若幹重要條目。從屈原府出來,上官就直接跑去求見楚懷王了。
懷王有點莫名其妙:“愛卿有何要事?”
上官回答:“臣有一事,牽涉到我王的名譽,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王:“你說。”
上官拜了一拜說:“大王是否在委托屈平草擬新法?不知這幾條法令可是新法的內容?”說著,上官便將在屈原家中看到的幾條憲法條目背給懷王聽。
懷王一聽,立即警覺了起來。草擬新法的事情,他和屈原早有約定:事關國家機密,在新法公開頒布實施之前,誰也不能泄密。那上官又是如何知道這些條令的?
上官觀察著懷王的反應,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作用。於是繼續說:“您讓屈平擬定憲法這樣的機密大事,說明您對他的充分信任。可是我王很可能被屈平給蒙蔽了呀。現在每一條新的法令推出,他屈平就一個人洋洋得意,自以為變法的功臣非他莫屬,連大王您他都不放在眼裏。他還到處炫耀:‘變法這樣的國家大事,沒我屈平可幹不了啊!’現在楚國上上下下都說是屈平在推行新法,可沒人提起大王您啊!可是隻有我知道,大王您才是變法真正的主持人啊!”
懷王一聽,大怒:“屈平果真如此?他真是枉費了寡人對他的一片信任!”
懷王從此對屈原心存了疑慮,可屈原剛開始的時候還渾然不知。[73]當他再進宮匯報新法進程時,發現懷王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以前懷王總是很耐心地聽他解釋法令內容和頒布實施需要注意的環節,可這次,懷王對他的匯報顯得心不在焉,有時候還很粗暴地打斷他的陳述。屈原很是不解:懷王這是怎麽了?
此後,屈原越來越發現,懷王對待變法的態度明顯不如以前積極了。他交上去的新法草案,懷王擱置一邊,既不下令頒布實施,也不給他任何答複。
就在懷王開始冷淡屈原的時候,秦國方麵也沒有閑著,派出使臣張儀來到了楚國。張儀此行的主要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破壞齊楚聯盟,將懷王爭取到親秦的路線上來,為此後秦國向齊國宣戰解除後顧之憂。
要達到這個目的,張儀必須分兩步走。第一步,先要破壞懷王對親齊派的信任。特別是親齊派的代表人物屈原,更是成為張儀此行首要打擊的對象。先打壓了屈原,清除了懷王身邊的親齊勢力,才能進入到第二步:通過利誘的方式說服懷王與齊國斷交,與秦國結盟。
張儀走的這第一步是打壓屈原。這也是張儀與屈原在政治上的第一輪對決。然而,在這一輪對決中,屈原在明處,張儀在暗處。換言之,張儀將使用什麽樣的手段,將要達到什麽樣的目的,一門心思撲在變法上的屈原一概不知。他身在明處,對張儀即將暗中進行的一係列政治活動渾然不覺。
據前人的記載:“屈原為楚,東使於齊,以結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尹子蘭、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74]這就是說,屈原出使齊國以後,齊楚結成了強大的聯盟,令秦國非常頭疼。
於是,秦惠王召來張儀,問他:“我想攻打齊國,可是,齊楚現在關係這麽要好,你幫我想想看,我們有什麽法子對付他們?”張儀回答:“大王隻要為我準備好車子和足夠的錢就行了,我一定替大王解決困難。”[75]
楚懷王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313年,張儀帶著重金來到了楚國。
這回到楚國,張儀算是故地重遊了,對楚國朝廷上上下下的人物,他都很熟悉,因此他很快買通了楚國朝廷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流的人物,連懷王的小兒子子蘭,還有司馬子椒等重臣都在張儀收買之列。
更厲害的是,張儀還再次打入了懷王的後宮,重金買通了懷王最為寵信的夫人鄭袖,邀集他們一起在懷王麵前說屈原的壞話,務必要將他一竿子打到底。上官大夫故意闖入屈原書房偷看新法的草稿,這是否就是和張儀密謀的結果,後世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上官對屈原的讒害已經初步達到了他們預期的效果。
這段史料除了提到張儀買通的上官大夫這些朝廷重臣以外,還提到了一個重要人物——懷王寵姬鄭袖,鄭袖也是懷王小兒子子蘭的母親。當年張儀流落楚國貧困不堪的時候,正是利用了鄭袖等人恐懼失寵的心理,成功地獲取了大量金銀財寶。如今,他又利用鄭袖貪財的心理,再次收買了她。至於鄭袖是如何在懷王耳邊吹枕邊風的,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不過,屈原研究專家郭沫若先生寫過一個話劇劇本《屈原》,劇本裏編排了一個很有趣的情節,講的就是鄭袖被張儀收買後,如何陷害屈原的。
這個情節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鄭袖派兒子子蘭請了屈原過來商量排演《九歌》的事情,正在觀看排練的時候,鄭袖忽然說頭暈,讓演員們全都退下,並且假裝要暈倒,還一邊喊著“屈原”“屈原”,一邊故意倒在屈原懷裏。
因為事起倉促,而且左右無人,屈原隻好先扶起鄭袖想把她放到座位上去。正在這時,楚懷王和上官等人正好出現,鄭袖立即翻臉,做出用力掙脫屈原的樣子,還大喊道:“你快放手!你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你這是怎樣的行為!”一邊喊還一邊跑到懷王身邊,嚷道:“啊,幸虧你回來得恰好,不然是太危險了!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中做出那樣失禮的舉動!”
楚懷王見狀大怒,痛罵屈原道:“我不能再容許你狂妄!我是把你當作一位頂天立地之人,原來你就是這樣頂天立地的!你在人前誇大嘴,說我怎樣的好大喜功,變幻無常,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楚國的大事大計、法令規章,都出於你一人之手,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別人都是讒邪奸佞,隻有你一個人是忠心耿耿,我都可以容恕你。但你在大庭廣眾之中,對我的夫人竟做出這樣狂妄滔天的舉動,我怎麽都不可能再饒恕你了!”
屈原一時茫然不知所措,他隻知道自己受騙了,被冤枉了。可是,無論他怎樣辯駁,懷王寧肯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也不肯相信他的任何辯解。
這段情節極具戲劇性,也可以從中看出郭沫若的想象力。雖然這樣的情節並不等同於曆史,但真正的曆史事實確實是:屈原被眾多小人聯合起來陷害了。
俗話說,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屈原以他一個人的力量,無法抵抗這鋪天蓋地向他席卷而來的謠言。何況,在懷王麵前陷害他的人,有懷王最寵愛的女人,有懷王最信任的兒子,還有上官大夫、靳尚等一幫朝廷重臣,以及來自秦國、曾發誓要偷掉楚國城池的外交敵人張儀。以屈原個人的力量對付他們,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可以說,屈原與張儀的第一輪正麵交手,張儀充分利用他對楚王和楚國朝廷弱點的了解,初步占據了上風。而屈原因為過於沉浸在變法的理想和**之中,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麵臨的局勢變化,在這一輪角逐中敗下陣來。
張儀使楚的這一年,屈原二十九歲。
遭受如此重創,屈原忍不住仰天長歎:“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離騷》)“蛾眉”本來是指女性的妝容,也就是女子畫的眉毛像蠶蛾觸須一樣彎彎細細、修長曼妙。這裏自然是用“蛾眉”代指美女了。這和我們現在稱漂亮女孩為“美眉”有異曲同工之處。而這裏屈原是將自己比成是美貌堅貞的女子,懷王身邊那些小人則被比喻成是自己長得醜卻還嫉妒別人美貌的女性。這位美女無與倫比的美貌與清高引起了眾多“女性”的嫉妒——“眾女嫉餘之蛾眉兮”,於是她們嘰嘰喳喳地在君王那裏編造謠言陷害“她”:“謠諑謂餘以善**。”說“她”根本就不是自己標榜的那樣純潔堅貞,而是一個放浪****的女子。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那些“女人”自己道德敗壞,反而嫉妒“我”的美貌與貞潔,七嘴八舌地放出謠言誣陷“我”,說“我”是個****的女人,其實隻有“我”才是那個真正品行高潔的絕代佳人啊!
屈原首創了以“蛾眉”比喻忠臣的典故,從屈原開始,後代很多著名詩人都襲用了這個比喻。“蛾眉”從原本代指出色的美女變成了形容才德出眾的賢臣、忠臣,而嫉妒別人美貌的“眾女”則代指那些嫉妒別人才華、背後讒陷攻擊別人的奸臣、佞臣。例如宋代愛國詞人辛棄疾就在自己的詞作中引用過蛾眉的典故:“蛾眉曾有人妒”。以此表達自己被小人嫉妒排擠,而不得在皇帝身邊盡忠的怨憤之情。[76]清代詞人納蘭性德也運用過同類典故:“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77](《瑞鶴仙》)表達自己遭受謠言傷害後的痛苦心情。
麵對“眾女”如此洶湧而來的嫉妒和謠言,懷王接下來又會如何表現呢?懷王的決定又會給屈原的命運帶來怎樣的轉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