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8年,合縱大典盛大開幕,六國君主齊聚一堂。這一年,齊宣王和魏襄王都是剛即位不久,燕國國力相對較弱,韓國和趙國也比較低調,大典可說是楚懷王大出風頭的良機。國宴上,楚國特產的珍饈美味、瓊漿玉液讓各國君主大飽口福;千嬌百媚的楚地美女又讓各路諸侯眼花繚亂,心神**漾。

不過,最讓諸侯們震撼的,還是大典上隆重登場的楚國大型歌舞係列《九歌》,這也是屈原最為用心的一環。[50]

合縱大典的具體細節,史書上並沒有很詳細很完整的記載。但《九歌》本是楚國流傳已久的一組祭祀樂歌,一般是由宮廷巫師迎請各路神靈下凡享受供奉;祭祀時演出的歌舞往往兼具娛樂的功能,因此《九歌》也常常在國家級的大型典禮儀式中出演,積累了豐富的演出經驗。《九歌》歌詞經過屈原的再創作後,歌詞優美動人,已經成為楚國宮廷和老百姓耳熟能詳的著名詩篇,也最能代表楚國獨有的文化特色。學術界傾向於認為《九歌》是屈原早年的作品,因此,不妨大膽設想:屈原讓《九歌》在合縱大典上炫麗登場,帶領眾諸侯國君認識了《九歌》的非凡魅力。

《九歌》沿襲了傳統楚歌的名稱,此時“九”已經成為泛指的多數。實際上,這組大型樂歌一共包含了十一個樂章,祭祀九位楚人心目中最重要的神靈,另外一篇《國殤》祭祀為國捐軀的楚國戰士的靈魂,最後一個樂章《禮魂》為送神曲。

此時,舞台早已布置得富麗堂皇,裝飾著楚地特有的各類花草植物,芳香撲鼻,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當然,所謂舞台,也是即將上場的巫師們表演的祭台。刹那間,鍾鼓齊鳴,悠揚的簫、笛、瑟、竽等樂聲隨之響起,盛裝華服的男女演員們魚貫入場,一陣載歌載舞的熱鬧過後,一位裝扮得如同天神一般的巫師端坐在華貴的寶座上,被演員們抬上舞台。隻見他手持長劍,劍柄上係著美玉做成的墜飾,他身上佩戴的各類玉飾叮當作響,與優美的樂聲相映成趣。

原來,這就是這一樂章的主祭對象——東皇太一了。

“東皇太一”是楚國風俗中地位最高的天神,是眾神的主宰,其身份之尊貴大概可以和後代道教中的玉皇大帝相比,也大概可以和希臘神話中的宙斯相比。因此東皇太一理所當然成為《九歌》祭祀的第一位神靈。

“東皇太一”出場後,由巫師們扮演的“群眾演員”歡聲雷動,齊聲高唱起了迎接天神的詩篇:“吉日兮良辰,穆將愉兮上皇……”真是美好的日子、吉祥的時刻啊,我們將要歡欣鼓舞、滿懷崇敬地迎接我們的天神降臨,希望我們能帶給他快樂……[51]

在《東皇太一》這一樂章中,舞台上出現了各類象征美酒佳肴、玉器香草的道具,巫師們載歌載舞,竭盡所能地要取悅天神。而在舞台邊觀看演出的各路諸侯及外交大臣們,也同樣看得目眩神迷,沉醉在五光十色的“異國”風情之中。

主祭天神之後,陸續登場的是騰雲駕霧、光彩照人的雲神“雲中君”;湘水配偶神美麗動人的“湘夫人”和英俊瀟灑的“湘君”;然後是掌管人類生死壽命長短的“大司命”,這大概有點類似於後來的閻王老爺了;接著亮相的是“少司命”,她主管的是人類的子嗣和孩子們的平安健康,這又有點類似於後世的送子觀音了。

頗令觀眾們驚訝的是,這位“送子觀音”不但溫柔善良,秀麗可人,還是一位對愛情懷著無限期待的女神。當她緩緩降落在祭壇上時,等待和迎接她的男巫唱起了動人的歌謠:“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52]你看那舞台上妖嬈多姿、漂亮嫵媚的美女多的是,可你偏偏獨獨鍾情於我,四目相對時,眼睛裏滿是深情啊!

然而,神的戀愛也像人一樣,有很多無奈之處。少司命降臨了祭台,很快又要乘風歸去,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跟心上人說上幾句知心話。失望的男巫情不自禁發出了哀傷的詠歎:“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一見鍾情、互為知己的感情是多麽令人快樂,可是深愛的人兒不得不離別又是多麽令人悲痛!

男巫凝望著女神飄然而去的背影,那充滿憂傷的歌聲在祭壇上久久縈回繚繞。台下觀看的諸侯、大臣們也沉浸在這淒美的愛情中,心醉神迷。

然而,這還不是演出的**部分,“少司命”退場後,閃亮登場的還有日神“東君”、河神“河伯”等各路神靈。當象征著滾滾波濤的華麗布景撤下之後,舞台上突然一片寂靜,鍾鼓琴瑟都停止了奏樂。

已經被吊足了胃口的觀眾正在詫異,下一個上場的該是何方神聖呢?在滿場翹首期待的目光中,隻見舞台深處飄來縷縷煙霧,轉眼間祭壇上已經雲遮霧繞,營造出一片如夢如幻的氛圍。此時,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飄來一縷柔美的歌聲,那是女聲清唱,歌喉仿佛天籟般婉轉,側耳細聽之下,柔美中又好似帶著些許充滿期待的**: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伴隨著悅耳的歌聲,在山穀的曲徑通幽處,隱隱約約出現了一位女子。“若有人兮山之阿”,“山之阿”也就是山穀的曲折幽深處,一個“若”字,就渲染出女主角似人又似神的身份特征,那種若隱若現的感覺極具魔幻色彩。

等到她在煙霧淒迷中登上舞台時,人們才驀然發覺:這是一個何等令人驚豔的女子!她打扮得那麽豔麗嫵媚:“被薜荔兮帶女蘿”,她身上披著一種叫“薜荔”的香草,腰上束著“女蘿”的腰帶,色澤絢爛耀眼,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聞到那幽淡的花香。

這位女子的出場也是那麽不平凡,連她的車夫、侍從都與眾不同:“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為她拉車的是一匹紅色帶黑條紋的豹子,她的隨從是五彩斑斕、身手敏捷的狸貓;她的座駕則是一輛辛夷香木做成的車子,桂枝做的旗幟在風中輕舞飛揚。“被石蘭兮帶杜衡”,她的車上還綴滿了鮮豔的石蘭、杜衡等名貴的蘭草香花……

這位女子打扮得這麽豔麗,車隊又這麽隆重,她是要到哪裏去,去做什麽呢?

“折芳馨兮遺所思。”“折芳馨”也就是一路摘下各種鮮花香草。原來啊,她如此盛裝打扮、閃亮登場的原因,是要去赴一個她渴望了很久的約會——“遺所思”,她采了那麽多美麗的花草,是想當作愛情的信物,贈給她日夜思念的戀人。

這位既豔冠群芳、卻又攜帶著山野質樸氣息的女子,就是這一場主祭的山神。“山鬼”是楚國人對山神的特有稱呼。正因為女主角是神而不是人,因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麽她的出場“若有人兮山之阿”,會具備如此濃鬱的魔幻色彩了。

有學者認為,這位山鬼即巫山神女。巫山是楚國的名山,在今天重慶與湖北交界處,曆來都有不少詩篇吟詠巫山神女的傳說。就我個人的喜好而言,在屈原的所有作品中,最美的是《九歌》,而《九歌》中,最美的又是《山鬼》這一篇。《山鬼》所表現的女性雖然是神,但神的形象從來都代表著人的願望,我個人覺得,山鬼這樣的女神,很能代表屈原心目中對美的一種理解和向往。

那麽,山鬼的美和一般女子的美有什麽不同呢?換句話說,楚國文化中對女性美的理解,和中原女子又有什麽不同呢?

如前所述,中原文化和楚國文化的重大差別之一是中原以“和”為美,以中庸為美,而楚地則是以“炫”為美,也就是以出眾、耀眼為美。山鬼的美就挺能代表這種炫目的美。

你看,那山鬼一登場就如此與眾不同!在中原人的眼裏,女性無論如何應該帶點兒羞澀,懂得點兒禮義廉恥吧?比如說《詩經》裏頭的美女就挺含蓄的。《詩經》裏有一首《野有蔓草》,寫一位男性邂逅了一位美女,詩中對美女形象的描述隻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意思是:那位姑娘多漂亮啊,眉清眼秀的樣子挺嫵媚的。至於那位美女漂亮到什麽程度,是什麽樣的穿著打扮,有什麽樣的個性,詩中都沒有表現。

《詩經》裏麵出現的美女形象很多,不過大多數都像《野有蔓草》這樣,對美女的外貌特征描寫都比較簡略。略微詳細的像《碩人》篇描寫的美女莊薑“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說美女的手像初生的白茅的嫩芽兒,皮膚像凝固的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蟲細長潔白,牙齒像葫蘆子兒整齊潔白,額頭像螓這種昆蟲一樣寬闊,眉毛像蠶蛾的觸須一樣彎彎細細,笑起來兩個小小的酒窩,眼睛轉動的時候黑白分明,美麗動人。我們看這樣的描述確實很具體,但也隻是旁觀者對美女容貌的一種客觀描寫,美女自然是天生麗質,可是美女對自己的美貌持何種態度,他人不得而知。

此外,《詩經》裏絕大多數的美女個性特點都不明顯,一般以端莊含蓄的居多,或者略微含羞帶怨,大致符合中原文化平和的審美特點。可看看山鬼,她就沒有一點兒羞羞答答的小家碧玉相。她一亮相就讓人震驚於她的美貌,她不但刻意地盛裝打扮自己,尤其讓人過目不忘地還是她對自己美貌的極端自信和炫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睇,是微微睜開眼睛,目光迷離卻又顧盼生輝的樣子[53]。她的性格是活潑的、開朗的,瞧她笑起來那麽好看,誰能抵擋住她如此明媚的笑靨呢?此刻的她心情當然是快樂的,因為她離開居住的幽幽山穀,來到這裏,是為了去見她日思夜想的戀人。更何況,她如此美貌,她很自信戀人一定會像她愛他一樣深愛著自己的。“子慕予兮善窈窕”,你一定會如此愛慕著我這青春如花的容顏啊!

山鬼完全沒有那種貴族女子矯揉造作之態,一切都是那麽自然、大方,她敢於展現自己的美麗,也自信這種美麗的出類拔萃;她絲毫沒有羞答答嬌滴滴的小家子氣,她渴望愛情,也會將這種渴望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這樣敢於表現自己的個性,就算是放到21世紀的女性身上,恐怕也還算是大膽的吧!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幽篁”是山峰裏幽深的竹林,也是山鬼平時的居所。她從那不見天日的竹林裏趕來,唯恐因為山路崎嶇難走,而錯過了約會的時間。於是,她一邊開心地想著戀人,一邊快馬加鞭地趕路,生怕遲到了讓她的戀人久等。

雖然山鬼是神不是人,可是畢竟山鬼這個形象是屈原塑造的,他將自己對美的理解附著在山鬼身上。神的形象其實都代表著人的願望,山鬼其實就是屈原筆下一個充分人格化了的女神,所以完全可以從人的角度去理解此時山鬼的心情。

想象一下,如果是放到現在,女孩子要去約會了,那程序也是相當麻煩的。首先,像山鬼一樣精心打扮一番自然是必不可少,因為戀愛中的女孩,都是一心想給戀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的。不過,現在的女孩子赴約,雖然心裏很急迫,但可能常常要故意表現得滿不在乎,甚至還故意要遲到一會兒,不能讓男孩子看出她的迫不及待。山鬼可不會這麽做作,她心裏是怎麽想的,表現出來的就是什麽樣子,她是如此大方、率性、天真自然。

《山鬼》的這第一部分,描寫的其實就是女孩子赴約的第一個階段:精心打扮,閃亮登場,準備好一亮相就讓戀人為她的美麗而神魂顛倒。

接下來就該是約會的第二個階段了:到達約會地點。那麽,在山鬼緊趕慢趕、繞過曲曲折折的山路,終於到達約會地點之後,又會有什麽意外情況發生呢?

此時,雲霧漸漸散去,陽光燦爛得就像山鬼明媚的心情。

山鬼來到了祭壇(也就是舞台)中央。可是,她左顧右盼卻沒有見到她期待中的戀人。咦,這是怎麽回事呢?

伴隨著淡淡哀傷的樂聲響起,舞台布景也漸漸轉換:剛剛還是雲破日出、陽光燦爛,一會兒卻變得陰雲密布,微風裹挾著小雨飄然落下。山鬼臉上明媚的笑靨不見了,她的神情也變得像天氣一樣黯然。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這就是約會的第二階段了:到達約會地點,卻沒有見到應該正在等著她的戀人。

女孩子去赴約會,迫不及待趕到約定地點之後,卻沒有見到意料之中的男朋友。按道理,男朋友應該早早地就提前等在“老地方”了啊,怎麽敢比女孩子到得還遲呢!如果男孩子遲到,女孩子的心情一般無外乎兩種:一種是生氣,生氣男孩子這麽不重視約會,是不是太不在乎女朋友了?他不會是移情別戀了吧?一種是擔心,男朋友從不遲到的,今天卻遲遲不見人影,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兒吧?不會路上出了車禍吧?……

如果是現在,女孩子可以發個短信或者微信,打個電話,一切就都會水落石出,也用不著那麽糾結了。可是在通訊方式不發達的古代,一切都隻是個謎,見不到人就不可能知道謎底是什麽。

山鬼就是這樣,見不到苦苦思念的戀人,她的心情夾雜著擔心和憂鬱,她久久地徘徊在祭壇上,伴隨著淒美的音樂,她悠悠地唱出了心中的哀怨:“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表,是突出的樣子。[54]“獨立”二字,說明山鬼沒有等來她的戀人,她隻能獨自站在高高的山峰之上,腳下行雲流動,仿佛是波瀾起伏,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樣漂浮不定。“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本來是大白天,可“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仿佛也讀懂了山鬼幽怨的心情: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東風飄拂而過,雨神也降下了霏霏細雨。

這幾句歌詞雖然唱的是天氣的變化,可實際上,這正是山鬼此時心情的寫照。她因為趕到約會地點卻沒有見到戀人,陽光明媚的心情驟然起了變化。詩歌句句寫景,可句句感歎的都是情。這正是屈原藝術技巧的高明之處:情景交融才格外具備打動人的力量。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靈修,是指山鬼的戀人。[55]憺,安樂、安心。歲既晏,年歲已晚。“孰華予”中的“華”和“花”同義,是開花的意思。因此,這兩句歌詞應該如此理解:我想留住我的戀人靈修啊,希望他和我在一起能夠安心地感受著愛情的幸福,樂而忘返。但我又擔心隨著年華逝去,我不再擁有青春美貌,年老色衰的我會不會讓靈修感到厭倦呢?誰能讓我重新變得年輕美貌、永葆青春呢?

通常情況下,女孩兒沒有見到約會的戀人,主要是埋怨對方失約。可山鬼呢,她首先不是埋怨,而是坦率地流露出自己想要留住愛人的強烈願望,希望能將自己最美麗的容顏奉獻給對方。不但沒有埋怨,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她還想著要采集象征愛情的信物,等戀人來到時送給他:“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56]三秀即靈芝草,因為靈芝一年開三次花,所以稱為“三秀”。是不是她也希望自己的青春美貌就像靈芝一樣,也能常年開放呢?她在亂石堆積、葛藤蔓延的山崗上尋找著靈芝,準備送給“靈修”,可“靈修”仍然遲遲不見蹤影。

山鬼到底還是個戀愛中的女孩兒啊,她終於忍不住也要埋怨了:“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她悵然若失,忘記了回去的時間,心中不免開始埋怨起“公子”了。但山鬼的埋怨仍然是充滿善意的,她甚至還會設身處地為公子找一個遲到的理由,為公子開脫,同時也安慰自己:“君思我兮不得閑。”公子你還是愛我的,是想著我的,你遲到隻是因為你現在很忙沒有空閑是嗎?

這一段文字主要是描述約會的第二個階段:在約定的時間約定的地點,久等戀人不至,山鬼一邊采集愛情的信物,一邊滿懷憂傷地低吟淺唱。如果說從赴約之前的準備過程,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漂亮、非常率真的戀愛中的女孩,她對愛情充滿了渴望;那麽這漫長的等待,又展現了一個善良純潔癡心多情的女子形象。她滿腹幽怨,卻還不忍心責備遲到的戀人,仍然在癡癡地守望。

接下來,即將進入約會的第三個階段,也就是最後一個階段。山鬼苦苦等待的戀人到底來了沒有呢?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有一個美好的結果呢?

正當觀眾們也滿腦子疑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時候,舞台上的場景也迅速發生了變化:剛剛還隻是陰雲繚繞,微風細雨,音樂也飄揚著淡淡的哀愁。刹那間,烏雲滾滾而來,雷聲隆隆響起,這是狂風暴雨即將到來的前奏。山鬼的獨唱也由舒緩的詠歎陡然變得高亢悲痛起來: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靈修終於沒有出現,山鬼的心情也瀕臨絕望,愛情的天空一片陰霾。

可能有人也有過戀人失約的經曆,男孩子不但爽約,而且還沒辦法給女孩子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女孩子會有什麽反應呢?可能有的女孩子要牢騷滿腹,要怒氣衝天,要嚷嚷著“分手”了。山鬼既是一位美麗多情的女神,可同時也隻是一個熱戀中的女孩子,她又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

山鬼的反應非常特別。如果說在滿懷希望地等待時,她還忍不住產生了一點埋怨,可當她明白戀人不會來了的時候,她卻不再埋怨靈修的失約,而是首先檢討起自己來。是不是我不夠美不夠好,才讓靈修失望了呢?可檢討來檢討去,思前想後,山鬼仍然堅信自己是美麗的、高潔的、堅貞的:“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她自稱“山中人”,她一直幽居山中,就像杜若香草那樣一塵不染,芬芳脫俗,她喝的是山裏清潔的泉水,住的地方是鬆柏搭建的居所,她的品性就像山泉水、杜若香草那樣美好純潔,她對靈修的愛情就像鬆柏那樣堅貞,千年無轉移。這樣美麗高潔的女子,一定是配得上靈修的愛情的。可是靈修,你為什麽要讓我失望呢?“君思我兮然疑作”,公子啊,你一定是愛我的,我也是值得你愛的,可你為什麽要懷疑我,要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呢?

在夾雜著極度失望、痛苦、憂慮、思念等種種複雜心情的狀態下,山鬼終於不得不相信:愛人不會出現了,她也必須要離去了。“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雷聲越來越密集,天色越來越昏暗,雨下得越來越瘋狂,颯颯的大風刮過,落葉蕭蕭而下,遠處甚至還傳來猿猴們一陣又一陣的哀號聲。在悲涼淒愴的歌聲中,山鬼帶著無盡的眷戀漸漸隱沒於舞台之後:“思公子兮徒離憂”,滿懷著失意的憂傷,從今往後,她又將陷入無窮無盡的離別相思之苦……

扮演山鬼的女巫離開了舞台,然而那悲傷的愛情歌聲仍然餘音嫋嫋。來自中原的諸侯、大臣們何曾見識過如此**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如醉如癡的寂靜之後,完全被演出吸引了的觀眾們一個個唏噓感慨,有人眼裏甚至還閃出了淚花。

後人曾經評價《九歌》“綺靡以傷情”[57],意思是說《九歌》中的詩篇華美豔麗,擅長於表現憂傷哀怨的情感。大概,《山鬼》正是“綺靡傷情”的完美體現吧。

中原的詩歌裏麵愛情篇章也很多,但很少有哪位女子能像《山鬼》這樣以如此華麗的方式高調炫耀自己的美麗,又是如此自信而執著地追求著屬於她的愛情,大膽敞開她充滿愛和憂傷的心扉。

《詩經》中也有類似主題的詩篇,如有名的《子衿》一詩。詩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衿,衣領。子衿,就是你的衣領的意思,這裏是代指女子所思戀的情人,他穿著青色衣領的衣裳,也牽係著女子的綿綿相思。

《子衿》和《山鬼》的主題是相似的,都是講一位女子和戀人約會,然而戀人沒有如期而至。兩首詩都是以女子情感獨白的形式,來表達對戀人的期待和失望的幽怨之情,而且男主人公都沒有出場。《子衿》這首詩也寫得很美,但這種含蓄溫婉的美與《山鬼》炫目耀眼的美是不同的。

《子衿》幾乎沒有任何關於女子的具體信息。她長得漂亮嗎?她是什麽身份的女孩?她的性格是活潑的還是文靜的?而山鬼一出場就極為炫目,屈原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她的穿戴、車騎以及她的音容笑貌,盛裝打扮,她穿戴著薜荔、女蘿等做成的漂亮服飾,坐著各類香花芳草裝飾的花車,赤豹為她駕車,文狸充當她的侍從。如此炫麗的鋪張,突出了山鬼的驚人美貌,也渲染出她的自信和對約會的重視,甚至還強調她克服山路崎嶇遙遠等諸多困難,隻為了如期赴約,趕去見戀人一麵。

而《子衿》中的女子在戀愛中顯然是比較被動的,戀人沒有如期赴約,女子隻是悠悠地唱出她的哀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嗣音,是寄與音訊的意思。你的衣領青青,我的相思悠悠,即便我不去看你,怎麽你就不願意給我捎來一點音訊呢?你的佩帶青青,我的相思悠悠,即使我不去看你,難道你就不能主動來看我嗎?

由此可見,這位女子隻是對戀人寄予了強烈的希望,她渴望男孩子主動寫信給她,主動來看她,而女子自己則是處於被動等待的位置。這和山鬼那種主動追求愛情,敢愛敢恨的性格可謂大異其趣。

再者,《子衿》從頭至尾幾乎完全是女子的心情獨白,沒有場景的描述和變幻,隻有女子單純的等待:“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挑、達,來回徘徊等待、期望之意。[58]城闕,是指古代城門兩邊的望樓。詩的最後一章意思可以這樣來表達:我在約會的地點——城門邊的望樓久久徘徊等待著、向遠方眺望著,卻始終不見戀人的身影。這時女子發出了悠長的感歎:我和你才一天不相見,就好像已經有三個月那麽漫長了啊!

《山鬼》則不同,這首詩將女神心情的變化和天氣、景物的變化完全交織在一起。快樂的時候,陽光燦爛,鮮花開得又嬌豔又嫵媚;憂鬱的時候陰雲繚繞,細雨蒙蒙;痛苦絕望的時候雷雨交加,猿聲哀鳴。情景交融,景物的變化為心情的變化推波助瀾,心情的變化又因景物的變化而更強烈。

此外,《子衿》中的女子對戀人寄予了厚望,希望他頻繁地給自己寄送消息,希望他常常來看望自己,然而自己在戀愛中的表現如何在詩中卻看不出來,是“薄責己而厚望於人”[59]。當希望落空時,女子便對戀人產生了淡淡的幽怨。

《山鬼》中的女子則一方麵對戀人充滿疑慮,但更重要的卻是在檢討自己,是否值得戀人始終如一的愛,她強調的是自己在愛情中的美好與堅貞。

從全詩來看,《子衿》中的女子表達感情總體是含蓄的,而山鬼則大膽直白,表達感情淋漓盡致。當然這也與詩歌的篇幅長短有關:《子衿》篇幅較短,相應地也要求情感抒發凝練含蓄,餘味深長;《山鬼》篇幅較長,給詩人提供了足夠的空間盡情展示,因此能夠將景物和情感描繪得有聲有色,變幻多端。

也許可以這麽說,《山鬼》表現得更像是理想中的浪漫愛情,山鬼的出場是轟轟烈烈的,被鮮花香草、珍奇怪獸簇擁著;她的退場同樣是轟轟烈烈的,雷電交加,風雨如晦,令人不由得聯想到山鬼所渴望的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吧。

《子衿》中表現的則更接近現實中許許多多平凡的愛情故事中的一個,因此讀《子衿》時仿佛是看到了鄰家女孩在談戀愛,絲絲縷縷,纏纏綿綿。這也是《詩經》中愛情詩的整體特色:表達現實生活中樸素真切的情感,讀來讓人感覺如臨其境,自然有味。

因為《九歌》的表現方式極為豐富,演員們不僅載歌載舞,而且還有獨白,有合唱、有對唱,有舞台背景的轉換、故事情節的推進以及人物情感的細膩描繪,所以,在文學史上它不僅作為優美的詩歌傳世,甚至還被視為中國戲曲表演的濫觴。

演出至《山鬼》,各路諸侯感覺大開眼界,尤其感受到了楚國人愛情的浪漫不羈和想象力的詭譎豐富,完全顛覆了中原人含蓄溫厚的審美習慣。原來神仙鬼怪並不是麵目猙獰,凶狠恐怖,而是如此美麗多情,純潔善良的。他們也從山鬼的高調炫目中領略到了詩人屈原的浪漫風采:楚地的女神個性如此張揚,楚地的詩人當然更不會遜色於她。後來甚至還有人這麽認為:也許山鬼就是屈原自身形象的寄托,“靈修”就象征楚王,這也是屈原慣用的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他將自己對於美的追求、對愛情的向往、對自身美好高潔品質的信心、對現實的疑慮憂傷,都寄托在山鬼這位美麗動人的女神身上,因此,山鬼的表現才會如此驚豔全場。

現存的史料中沒有關於屈原愛情婚姻經曆的詳細記載,可是這並不等於說屈原就沒有經曆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山鬼那細膩多情、千回百轉的心路曆程,詩人如果不是感同身受,又如何能表達得如此完美呢?

當然,不要就此以為楚國人隻會談戀愛唱情歌,就不懂別的了。當觀眾們還在為山鬼的美麗與憂傷唏噓不已的時候,華麗浪漫的舞台裝飾已經被迅速撤下,隨即換上了蒼茫遼闊的原野布景。笛、瑟、琴等管弦樂安靜下來,代之而起的是戰鼓隆隆之聲。隨著鼓點鮮明的節奏,舞台上出現了身披鎧甲、頭戴麵具,手持弓箭、盾牌或者戈矛等各類兵器的武士。武士們簇擁著一輛戰車,戰車上巍然挺立著一位手握鼓槌、咚咚咚咚擂響戰鼓的大將軍。

原來,這就是《九歌》祭祀的最後一部分——《國殤》了。和此前的祭祀不同,《國殤》祭祀的是在戰場上為國捐軀的楚國將士們,祭祀的不是神而是鬼魂。殤者,傷也。據前人解釋,男女未及成年而夭折者稱為“殤”;死在家鄉以外的地方,也謂之“殤”。國殤,意即為國捐軀。

作為《九歌》祭祀的壓軸大戲,《國殤》場麵之隆重自不必贅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國殤》充分顯示了楚國人的尚武精神:戰爭極其慘烈,但我方將士仍然衝鋒陷陣、冒死殺敵,經曆了嚴酷的膠著肉搏戰之後,最後的結局是勇士們全部陣亡。“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那些佩帶長劍、攜著秦弓的戰士們,明知此去很可能會身首異處,仍然無所畏懼。所謂“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們即使戰死沙場,變成了鬼魂,那也一定是鬼魂中的雄傑:“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英雄死後,他們的魂魄還會顯靈,震懾敵人;他們變成了鬼,魂魄也還是剛強勇猛、所向無敵的。

《國殤》視死如歸的尚武精神,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對後代的詩人、詩歌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如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著名詩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明顯就是受到了屈原《國殤》的影響。

諸侯們看到這裏,都深為震撼,楚懷王更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對屈原的苦心安排感到非常滿意。五國諸侯不約而同站起身來,高舉手中的酒杯,齊齊向楚懷王祝酒:“願與楚王一起,同心勠力,抵抗秦國大敵!”懷王則慷慨激昂地舉杯回敬:“願與諸王一道,共禦強敵,保家衛國!”

此時,楚國大臣與將士們也共同舉杯,宣誓般地齊聲誦起《國殤》中的句子:“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我們的將士實在是既勇敢又威武啊,始終是剛強不屈不可侵犯。英雄即便戰死,也要大顯神靈,魂魄依然威武不屈,實為鬼之雄傑。)

當合縱大典在《國殤》莊嚴隆重的氣氛中推向**之時,舞台上已經在上演收尾的送神曲《禮魂》,也就是將之前迎來享受祭祀的各路神靈和鬼魂再送歸原處。而觀看演出的各諸侯此時仍然激動萬分,他們不僅感受到了楚國人浪漫不羈的個性風采,更深深體會到了楚人不怕死的尚武精神,由此也對這次合縱充滿了信心。

當然,《九歌》的驚豔亮相,也讓屈原在“國際”上名聲大噪。後人評價屈原的才華時用了這樣四個字:“驚采絕豔”。[60]辭藻華美,文采飛揚,情感激**,令人驚豔,古往今來,能當得起“驚采絕豔”這四個字的文人,除了屈原,還能有幾個呢?

但是,在文學上取得的巨大成就,並沒有讓屈原飄飄然忘乎所以。作為一名年輕有為的政治家,他清醒地知道,不能僅僅沉溺於詩歌的成功。因為他明白,合縱大典的結束,意味著真正殘酷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大典一結束,諸侯返回各國之後,馬上要著手籌備的就是六國聯軍對秦開戰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