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9年,屈原與楚懷王密室會談之後,君臣就楚國的外交內政都達成了共識。取得懷王的信任,徹底打消了屈原擔心受到群臣阻撓的顧慮,年輕的左徒,希望能夠輔佐滿懷雄心與信心的楚懷王,開創輝煌的帝王功業,就像他在詩歌中吟唱的那樣,這千秋功業將“與日月兮齊光”“爛昭昭兮未央”(《九歌·雲中君》),楚國將如日之升,光輝燦爛,世世代代傳揚下去。
因此,屈原按捺住激動的情緒,決心就此放手實施他在外交和內政兩方麵的計劃了。
屈原深知,要獲得一個穩定的國內環境,為楚國贏得時間變法強國,還必須爭取到一個相對穩定的國際環境。而當前的形勢是,秦國欲吞滅諸侯的野心路人皆知,如何遏製秦國大軍出關,正是楚國的當務之急。在這一點上,懷王非常讚同屈原的主張:聯合齊國。楚、齊兩大諸侯強強聯合,勢必對秦國形成威懾力,從而為楚國贏得寶貴時機。聯齊抗秦,正是屈原和懷王在密室會談中取得一致意見的外交政策。
於是,在會談之後,根據懷王的旨意,屈原一麵考慮變法的細節,一麵著手籌備出使齊國。
楚國東北部與齊國接壤,但是從楚國的郢都(在今湖北荊州)出發到達齊國的首都臨淄(今山東淄博),這仍然是一段遙遠的路程,尤其在交通還很不發達的戰國時期,可以想象屈原這一路的艱辛。[40]
不過路途的遙遠與艱辛屈原並不怕,因為他對出使齊國是滿懷期待的。當時在位的齊王是田辟疆,即曆史上的齊宣王。盡管此前屈原並沒見過齊宣王,但對春秋戰國曆史了如指掌的屈原自然知道齊國的強勢。
俗話說得好,虎父無犬子。齊宣王的父親齊威王田因齊是一位頗有成就的君主,齊國稱王就是從齊威王開始的。此前,齊國的君主還隻能稱“公”,齊威王的父親田午還是稱齊桓公。齊威王如何能有去“公”稱“王”的魄力呢?在這裏,我隻舉一個例子,我們就能看出他的霸氣和智慧了:戰國時期著名的兩大戰役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就是發生在齊威王在位期間。齊威王采納了軍事家孫臏的建議,兩大戰役大獲全勝之後,天下震恐,齊國一時成為名副其實的軍事強國,躍居戰國七雄之首。
公元前320年,齊威王去世,兒子田辟疆繼位,是為齊宣王。和他父親一樣,齊宣王也是個了不起的君主,在軍事和文化上麵都很有一套。就說軍事上吧,他曾經出兵攻打燕國,幾乎滅了整個燕國,將他父親建立的赫赫軍威再一次推向**。
齊宣王不僅僅是一個軍事上強勢的君主,他還是個“文藝青年”,雅好文化,“喜文學遊說之士”,有禮賢下士的美名。在他統治期間,齊國著名的高等學府——稷下學宮達到了極盛。隻要是有真才實學的學者,齊宣王通通以優厚的待遇和尊貴的爵位將他們養在稷下學宮,並且允許他們可以不入朝為官卻能自由議論國事,“不治而議論”[41],探討學術,學者們可以開壇設講,也可以自由辯論。所以當時的稷下學宮,學者雲集,名家薈萃,諸子百家中的著名人物都慕名而來。學子們以能在稷下學宮親聆大師教誨為畢生榮幸,學者也以到稷下學宮講學或辯論取勝為榮耀。稷下學宮極盛之時,被供養的學士號稱上千人,不說別的,光是“高薪養學”需要的經濟支持就堪稱不菲,這也可見齊宣王的文化氣魄。戰國時期能夠出現“百家爭鳴”的開放局麵,稷下學宮自由開放的學術風氣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除了學術繁榮,齊宣王還熱愛音樂,尤其喜歡聽吹竽,著名的寓言故事濫竽充數就說到了齊宣王特別喜歡聽竽的合奏。
因此,齊宣王在位之時,齊國不僅是令各國矚目的軍事強國,也是令天下學士神往的文化聖地。
就說屈原出使齊國的這個時候吧,據說當時的學界名人孟子就在稷下學宮開壇講學。這可是儒家學派的領袖人物,尤其是孟子和屈原還有一個共同特點——辯才一流。屈原固然是楚國數一數二的詩人兼演說家,那孟子可也是口若懸河,氣場十足。能聽聽孟子的高談闊論,甚至能與他麵對麵思想交鋒一次,想想都令屈原興奮不已。
學術辯論當然是很值得期待,不過屈原念念不忘的還是此行的主要目的——與齊宣王結盟。因此,一路上除了飽覽楚國的壯美河山,他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說服齊宣王,與楚國結為盟友。
那麽,齊宣王會接見屈原嗎?他能接受屈原齊楚聯盟的建議嗎?
這邊屈原還在忐忑不安,那邊齊宣王自然也接到了楚國使者求見的匯報。聰明的齊宣王自然明白楚國使臣的目的,但他心裏也不能踏實:楚國結盟的誠意如何?如果與楚國結盟,與秦國斷交,對齊國的利弊又如何權衡呢?齊宣王心裏一邊盤算,一邊決定盡快召見楚國來使,屆時再隨機應變。
屈原是如何在廟堂上高談闊論,說服齊宣王和齊國群臣的,史書上沒有明文記載。但是《史記》在評價屈原時說他“嫻於辭令”,那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在齊國的朝堂上,屈原很可能像諸葛亮出使東吳舌戰群儒那樣,表現十分精彩。
話說屈原上得殿堂來,高高在上的齊宣王一看,立時有點不大高興:他本來就在疑惑楚國結盟的誠意,可堂堂楚國派來的竟然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這楚國是不是也太目中無人了?派這麽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夥來商談國家大事!而且你看他那身華麗的打扮,雖說稱得上是風度翩翩,可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公子哥兒,楚國派這樣的人來,是不是太不嚴肅了?
心裏這麽想,齊宣王話裏也就帶了那麽點刺兒:“楚國是不是朝中無人了?先生看上去還很年輕啊!”
屈原深深一鞠躬,不卑不亢地回答:“臣久聞大王雅好文學,臣實慕名而來。昨日迫不及待一遊稷下學宮,學術之繁榮,言論之自由,令臣下深為感佩。然大王既有此養士優學之雅量,必然懂得人不可貌相這麽淺顯的道理。臣還記得齊楚相交的一段掌故:齊相晏嬰出使我楚國,晏子身長不過六尺,楚君臣不知晏子之賢,以其身短而數欲辱之,而晏子終不辱使命,為齊國爭得榮譽。如今大王又何故以臣年少而藐視之呢?”
齊宣王一聽,立時對屈原刮目相待:可別小看了這位年輕人,果然機智啊!於是齊宣王收拾起不屑的神態,很有禮貌地問:“寡人立國日淺,才思不敏,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屈原這時方呈上國書,彬彬有禮地答道:“臣知齊國地方兩千餘裏,兵精將足,士子歸心。齊國先君圍魏救趙、圍魏救韓的著名戰例至今還在廣為傳頌。臣至臨淄,已領教齊都之富庶繁榮,昔者晏嬰所說揮汗成雨,比肩繼踵,真不是誇張。以齊國的強大,大王您的賢名,天下誰人不仰慕不畏懼呢?”
屈原見齊宣王聽得很認真,更加胸有成竹了:“齊國霸業威信猶存,如今大王即位之初,天命眷顧,齊國更是顯得生機勃勃。放眼當今天下,真正的強國莫若齊、楚、秦三家。大王可能以為秦地處西陲,齊則遠居東海,且齊、秦之間還隔著韓、趙、魏,秦國目前還不敢勞師遠征,恐怕背後遭襲,是故表麵看來,齊國暫時無戰火之憂。臣也知道,近年來,秦國屢屢向齊國示好,企圖爭取齊國為盟友……”
屈原說到這裏,用眼睛的餘光掃視了一下朝堂,注意到已經有大臣在微微點頭。於是,屈原立即話鋒一轉:“但是,韓、趙、魏三國實無餘力抵擋秦國攻勢,一旦三國滅亡,大王以為齊國還能完身自保嗎?秦國目前試圖與齊國結盟的唯一目的,不過是暫時穩住齊國,以免齊國“趁火打劫”,為秦國贏得時機將六國各個擊破。秦國吞並六國之狼子野心已經天下皆知,實在已經是天下共同的仇敵。以大王您的智慧,這其中奧妙豈能不知!據臣淺見,以目下六國實力來看,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隻有齊、楚兩家,且楚國的戰略地位顯得尤其重要:楚西與秦國毗鄰,可為抵擋秦國東出之屏障;東與齊國接壤,倘若齊楚結盟,齊國可為楚國之後援,如此強強聯手,互為犄角,必能號令天下。六國齊心,勢必讓秦國心存忌憚,將其遏製在函穀關以內不敢東窺。”
齊宣王頻頻點頭:“先生言之有理。但六國合縱之事以前不是沒有過,後來卻是虎頭蛇尾。先生又何以相信六國不會各懷私心,合縱不會不歡而散呢?”
屈原不慌不忙地回答:“大王所慮極是。”屈原當然知道齊宣王所指為何:縱橫家代表人物蘇秦曾經為六國合縱抗秦之事奔走六國,並且成功地說服六國君主達成聯盟,當時楚國在位的是楚懷王的父親楚威王,齊國在位的則是齊宣王的父親齊威王。[42]那時蘇秦佩戴六國相印,還被趙國君主趙肅侯封為“武安君”,為六國縱約長,何等威風!六國合縱成功,威力大增,使“秦兵不敢窺函穀關十五年”。
可是秦國也不是吃素的,見六國合縱,也見招拆招,派出“間諜”犀首到六國內部從事分裂活動,挑撥齊國與魏國一起討伐趙國。趙侯很生氣,歸咎於蘇秦,蘇秦害怕趙侯降罪,隻好離開趙國,六國合縱就此瓦解。[43]
這段曆史屈原自然是了如指掌,他繼續侃侃而談:“當年蘇秦縱約六國,秦兵不敢東窺十餘年,如果不是犀首破壞,以致六國之間互相猜忌,導致合縱失敗,也許當今天下早已不是這般形勢。但是當年的合縱失敗正為我們此次聯盟提供了前車之鑒:六國若再度合縱,秦國必然會針對我們再施連橫策略,分頭瓦解,各個擊破。大王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了前番教訓,我們尤其應該誌同道合,不要各自為了眼皮子底下的一點蠅頭小利而動搖,不要被秦國的‘反間計’所欺騙。六國之間固然各有恩怨矛盾,但就目前而言,秦國大敵當前,這才是我們的共同目標。與此大仇相比,各國之間的那些小恩小怨實在不足掛齒。因此,六國合縱,關鍵在於我們要明確共同的利益所在,才能齊心協力,令秦國聞之膽寒,不敢再生非分之想。”
聽到這裏,齊宣王的雙眼似乎放射出異彩。屈原見此,不失時機地提高聲調:“臣聞貴國有詩雲:‘雞既鳴矣,朝既盈矣。’‘東方明矣,朝既昌矣。’[44]齊國就像早晨的太陽一樣,日出東方,雞鳴不已,朝堂之上賢士齊聚,政治清明,國力昌盛,”屈原稍微頓了一頓,聲如洪鍾地說出了堪稱點睛之筆的最後一句,“以齊國之強大,以大王之英武,難道甘願臣服於秦國的**威之下、俯首帖耳侍奉虎狼之秦嗎?”
齊宣王一拍麵前的案幾:“先生所言,真是句句錐心,金玉良言啊!寡人將舉國以從,縱約之事,聽憑先生安排!”
屈原心內長籲一口氣,深深一拜:“大王聖明,臣敢不鞠躬盡瘁!”
朝廷論辯之後,齊宣王設宴款待了這位來自異域的青年使臣。因為此行的主要外交使命已經完成,屈原的心態放鬆了,他個性中那種縱情率性的部分又充分釋放出來。觥籌交錯間,他和齊宣王以及他身邊的文學侍從們縱論孔孟之道、墨家理論、法家思想……齊國君臣一直以文明禮儀之邦自居,對來自“蠻夷”之地的楚國使者本來頗有些瞧不起,卻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屈原,不僅有敏銳的政治觸覺,對當前的學術思潮也有深厚的研究,而且氣度雍容,文采飛揚,很有貴族氣質,令人刮目相看。看來,真是山外有山啊!
屈原此番出使齊國,可謂大獲全勝,不僅和齊國結盟而歸,而且齊宣王還答應他,將與他一起號召六國再度合縱。屈原馬不停蹄返回楚國之後,懷王立即召見了他。
當屈原一路小跑趨入朝堂的時候,懷王也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爽朗地笑著說:“屈卿果然不辱使命啊!”
屈原一躬身:“全仗大王英明!齊國已承諾結盟,六國合縱指日可待啊,大王!”
懷王笑嗬嗬地說:“快,屈卿,把你麵見齊王君臣的情況細細說來。”
可想而知,屈原此次歸來,與懷王又是一番痛痛快快徹夜暢談。
公元前318年,也就是楚懷王十一年,齊、韓、趙、魏、燕五大諸侯國與楚國正式結盟,並公推楚懷王為縱約長。[45]
合縱成功,最激動的當然是楚懷王。他的先祖楚莊王是聲威赫赫的春秋五霸之一,父親楚威王和祖父楚宣王也都是一代英主,開創了楚國曆史上的“宣威盛世”,而他自己即位十餘年,表現一直平平淡淡,沒什麽值得稱道的功績。如今,六國合縱,自己擔任盟主,正可以高調炫耀一下,既可告慰先祖,也可向臣民百姓尤其是六國君主展示一下楚國的國威。一想到這裏,他就忍不住激動萬分。那麽,不妨大膽地設想:激動的楚懷王再次召來屈原,命令他好好籌劃結盟典禮。
屈原本來就是一個滿腦子浪漫理想的詩人,他對實施楚懷王的這一旨意投入了極大的**。要知道,此時的楚國,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軍事力量,都堪與中原各國比肩,甚至某種程度上還要超過其他各國。
疆域之遼闊不用說了,先說說經濟實力吧。楚國經過曆代君主的開墾經營,從當年的蠻荒之地變成了如今富饒美麗的山川水澤之鄉。據曆史記載,到戰國時期,楚國已經是“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46]。這就是說,楚國土地寬廣,物產富饒,人民主要以耕地、漁獵和伐木為生,瓜果水產可謂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
戰國時期楚國也是出產黃金最多的國家之一,青銅器則足以代表當時青銅器冶煉的最高水平,楚國還是唯一使用黃金作為貨幣的國家,而當時其他諸侯都是用銅作貨幣的。至於楚國漆器、紡織品之精美更是為中原各國所望塵莫及,這一點從湖南長沙等地出土的楚國文物都可以看出來。“1982年,考古學家曾經在湖北江陵出土過大批精美的絲織品,當時在現場的一位年輕考古工作者後來說,看到那幅絢麗的繡著蟠龍飛鳳的淺黃絹衾,看到那襲淡雅的素紗錦袍,他的心中充滿了驚訝與狂喜,以至於在那一瞬間他如同受到了電擊一般。那些薄如蟬翼的絲綢,無論是蠶絲的質量、織造的工藝,還是花紋的設計,都不輸於當今的最高水平。而這些絲綢的主人,還隻是當時楚國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子。”[47]楚國物質基礎之雄厚由此可見一斑。
再說說文化藝術的差異。黃河流域的中原各國文明成熟比較早,由於對自然、對土地的認識不斷進步,上古先民迷信巫術,敬畏鬼神的宗教思想逐漸減弱,轉而更為推崇現實中的人倫關係。意識形態上則從殷商時期的“先鬼而後禮”的思想轉變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換言之,西周以後的統治者雖然也還會祭祀先祖和鬼神,但那主要是作為一種儀式存在,事實上他們已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味迷信和依賴鬼神。這種意識形態的轉變反映到哲學思想和文學藝術上,則是重視現實生活,而淡化宗教意識。例如孔子所說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敬鬼神而遠之”(《論語》)就是這種思想的代表。因此我們看主要產生、成熟在黃河流域的《詩經》[48],其題材內容涉及愛情、親情、友情、君臣之情、農業、政治、戰爭、悼亡、史詩等等,幾乎是無所不包,囊括了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麵麵,但絕少提到神話故事或宗教信仰。因此,《詩經》可以說是中原重現實人倫、輕鬼神宗教思想在文學上的集中反映。
與此同時,西周時期確立了比較完善的國家政治體製,以“禮”為核心的宗法製度也趨於成熟。君臣、父子、夫妻的種種人倫關係都被納入嚴格的等級秩序中,正常情況下,人們的言行都應遵循“禮”的規範。例如臣子可以對天子或君王的政治措施有所建議或勸諫,但語言的方式應該是含蓄而委婉的,不能太過直露激切,以免有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嫌。孔子對人的要求即有“克己複禮”之說,要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這也是“禮”治思想走向成熟的反映。
這種思維方式上對“禮”的秩序的遵從,反映到文學藝術上,則是文藝風格在整體上趨於中庸、平和,強調發乎情、止乎禮義。文學藝術中的情感抒發也應該有所節製,不能太過激烈,更不能僭越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係。
仍然以《詩經》為例,《詩經》中的詩篇在整體風格上呈現出溫柔敦厚、含蓄委婉的氣質,情感較為節製,語言意象也比較含蓄,很少出現特別激烈的言辭或是特別“出格”的想象。可以從中看出,在中原人的觀念中,中正平和是最理想的文藝境界。
中原文化的這些特點,博覽群書又有過豐富外交經驗的屈原自然了如指掌。春秋戰國時期各國之間文化交流比較頻繁,因此楚國人對《詩經》也很熟悉,在外交場合能和中原人一樣隨時引用《詩經》中的詩句來抒情達意,應對如流,屈原自然也不例外。作為土生土長的楚國人,屈原一方麵很欣賞中原文化的文質彬彬,一方麵又對獨具個性魅力的楚國文化充滿驕傲。因此,他也很想借六國合縱的盛大典禮充分展示出楚國文化的魅力。在這一點上,楚懷王和他的想法又是不謀而合了!
那麽,楚國文化和中原文化的最大不同在什麽地方呢?有這麽一個字可以概括楚國文化的特點,那就是“炫”!
如果說,中原的文化是低調的含蓄,那麽,楚國的文化則是高調的炫目。
“炫”的第一個方麵,是楚國文學藝術的浪漫和華麗。楚國的音樂也好,美術也好,詩歌也好,往往追求色彩豔麗絢爛,音調變化豐富多彩,辭藻浪漫華美,情感搖**動人。總之,楚國的藝術是要將對美的追求渲染到極致,這一點與中原文化的含蓄節製、溫厚和平就頗為不同。例如,在今天湖北隨縣出土的一套楚國的編鍾,具備五個半八度,而當時北方的正統音樂通常是在一個八度的音域範圍之內,可見楚國音樂音域之寬廣遠遠超過北方音樂,其發達程度至今仍令人懷想不已。
“炫”的第二個方麵,是楚國文藝的想象奇特瑰麗,上天入地,完全打破了現實生活的束縛。如果說中原文學的代表《詩經》主要在描寫現實生活的種種狀況,抒發日常的種種情感,那麽楚國的文學以楚辭為代表,則是天上地下、神話傳說、神靈鬼魂都將炫麗登場,展現他們無與倫比的魅力和與眾不同的個性。在中原的宗教意識已經逐漸淡化的時候,楚地的巫術色彩依然相當濃鬱,那些巫師巫女們,常常穿戴著華美的服飾活躍在各個祭祀的舞台上,扮演著形形色色的神仙鬼怪。
以愛情為例,《詩經》裏麵也有很多動人的愛情篇章,不過那些愛情故事都是發生在人與人之間,而楚辭的詩篇往往演繹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神仙與神仙、神仙與人類之間的愛情故事,完全擺脫了現實的牢籠。這一點,楚國的文學藝術與西方的神話還頗有些相似之處。而且,楚國這些充滿浪漫想象的歌舞,與其說是為了祭祀的巫術活動,還不如說同時是為了娛樂那些觀看表演的王室貴族或者民間百姓。
“炫”的第三個方麵,是楚國人的個性張揚高調。中原人的思維意識已經基本遵循成熟的“禮”的規範,而楚國的政治製度還不像中原那麽完善。當中原人已經習慣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之後,楚國的貴族還保持著一定的獨立。這種相對獨立的勢力,一方麵可能不大利於君主集權,但另一方麵則保留了楚人個性中的那種獨立與桀驁不馴,使楚國人不像中原人那樣屈服於集體主義,而是個體意識高度張揚。屈原個性的浪漫不羈,當然也是楚國這樣的文化氛圍長期熏陶的結果。屈原曾在《離騷》中極其高調地宣稱:“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意思就是說,我是一隻凶猛的大鳥,和那些小鳥小雀兒就是不一樣,我生來就是獨立不群的,世世代代以來我們就是這樣的性格了。
像屈原一樣個性豪放不羈的楚國人可不止他一個。同樣是楚國人的莊子不也曾經說過:那些嘰嘰喳喳、鼠目寸光的小蟲子小鳥兒,又豈能理解大鵬展翅的自由與高傲![49]
既然楚國文化具有和中原文化如此巨大的差異,屈原對於整個合縱大典的策劃,就在一個“炫”字上下足了功夫,他的一切努力,就是力圖要炫出楚國最動人最有氣勢的那一麵。
那麽,以楚懷王為盟主的合縱大典,將會上演怎樣令人期待的精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