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派張儀出使楚國,破壞齊楚聯盟,兩番交手後,屈原最終沒能抵擋住張儀明裏暗裏的外交攻勢,不僅懷王身邊的寵妃、幸臣都被張儀重金收買,懷王自己也被張儀的花言巧語所蒙騙,決定與齊國絕交,與秦國結為盟友。

屈原和張儀這一番交手的失敗,反映到楚國的政治上,最主要的表現是懷王外交態度的變化。對於懷王的變化,屈原曾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靈修數化”。數,就是屢次的意思。屈原常在其作品尤其是《離騷》中用“靈修”代指楚懷王。“數化”則是屢次變化,反複無常之意。至於屈原為什麽用“靈修”來代指君王,曆代學者說法不一。[85]靈,有神明之意,修,也有修飾、美好的意思。屈原曾在《山鬼》一詩中用“靈修”來代表山鬼心中最美好的戀人形象,而在《離騷》中則用這個神明、美好的形象來象征他對明君的理想,可見屈原對君王寄予的厚望。然而,懷王當得起屈原的這一番厚望嗎?“靈修數化”,通俗地說就是懷王善變的意思。那麽,懷王的善變有哪些具體的表現呢?

懷王曾經無條件信任屈原、支持他厲行變法,並且彼此承諾絕不泄露秘密。然而君王的承諾卻經不起別人的幾句謠言陷害,害怕臣子功高震主是許多帝王的通病,懷王也不例外。偏信一麵之詞,缺乏主見,是“靈修數化”的表現之一。

“靈修數化”的表現之二,是懷王在外交政策方麵的左右搖擺。當然,一個國家應該與誰結盟、與誰對抗,是根據不同時期國家利益的需要來決定的。然而,從當時形勢來看,無疑秦國才是對楚國威脅最大的敵人。秦國實施“遠交近攻”的霸主策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此淺顯的道理,懷王卻不明白。張儀隻不過口頭承諾一下六百裏商於之地的小恩小惠,懷王就被迷惑得暈頭轉向,一頭鑽進了秦國所設的圈套。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性格善變,缺乏主見也許算不上什麽大毛病;但作為一國之君,若沒有一以貫之的治國方略,輕易被旁人所左右,那很可能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災難。楚王的善變,其實不光是屈原感同身受,連當時各諸侯國以及戰國名士們都很了解,“人皆言楚之善變也”[86]。張儀正是利用了懷王的這一性格弱點,輕而易舉地讓懷王改變了聯齊抗秦的外交策略,倒向了秦國這一邊。

對於屈原個人而言,“靈修數化”不僅僅表現在懷王內政、外交兩方麵的改變,還表現在懷王對屈原態度的劇變:從最初知己般的信任,到後來輕信眾人之讒言,“怒而疏屈平”,甚至對屈原的直言進諫還表示出厭惡。懷王這一係列反複無常的變化,讓屈原痛心疾首。

然而,讓屈原更為痛心的是,“數化”的不隻是“靈修”,懷王的善變還影響到了與楚國朝政關係密切的一批青年貴族。所謂上行下效,在那樣的時代,君王的好惡,往往決定了一個國家的風氣。如果君王本身是一個求賢若渴的明君,那麽,賢臣自然會聚集在他的身邊,這樣的良性氛圍也會熏陶到本性純良的青年。

君王左右國家風氣的力量,早在戰國時代就已經被充分認識到了。《戰國策》中就記載了有關楚懷王父親楚威王的一個小故事:

楚威王有一次和他的臣子莫敖子華聊天,談到自古以來的賢臣、忠臣,不由得感歎道:“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一心憂國憂民的賢臣呢?”子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他還引用了一個關於楚靈王的典故來說明這一點:“當年楚國先王楚靈王喜歡纖細的腰身,所以楚國的士子們都拚命節食,以至於要扶著別的東西才能站立,要靠著車軾才能起身。飲食是人的基本欲望,可是那些人卻能強忍著不吃飯;死亡是最讓人恐懼的,可那些人為了瘦身竟然連餓死都不怕。我聽說,如果一國之君喜歡射箭,那他的臣子們都爭先恐後地收集射箭的工具。如果大王不喜歡那就罷了,隻要君王真的喜愛賢臣,他的身邊何愁不會賢臣雲集啊!”[87]

所謂楚王好細腰,國中多餓死,君王的一舉一動都左右著一個國家的風氣,因此古人隻能將美好的政治理想寄托在明君賢臣的追求上。屈原也隻能如此。所謂明君,無須一定將明君之“明”拔到“聖明”“神明”那麽高,其實君王隻要足夠“明白”就好,也就是頭腦清醒、能夠明辨是非。然而,懷王顯然不是屈原期待中的明君。雖然,也不能就這樣說懷王是昏君,但他確實有弱點:貪圖美色、貪圖小利並且缺乏主見。尤其是他的衝動善變,更是作為一國之君的致命弱點。

懷王的善變,除了表現在內政外交政策的反複無常、對屈原個人態度的忽冷忽熱上,對楚國內部的政治風氣也產生了影響。最明顯的影響,就是屈原在《離騷》中所說的“眾芳蕪穢”。

從字麵上看,“眾芳”是指眾多的芳草,蕪穢就是說這些香花香草沾染上了世俗的汙穢,還沒等成熟就中途凋零了,變質了、變髒了、變臭了。其實這裏是屈原再一次運用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眾芳”,象征的是楚國王室的青年弟子,“眾芳蕪穢”則是比喻這些青年弟子的變質、變節。

懷王的善變,可以說是導致青年子弟變節的直接原因之一。而這些青年子弟,本來是屈原一直以來在苦心培養的楚國未來的人才。

如前所述,懷王因受到上官大夫、鄭袖等人的讒言欺騙,一怒之下疏遠了屈原。很可能就是在此時,屈原由左徒改任三閭大夫之職。

三閭大夫雖然不如左徒那樣能夠掌控內政和外交的大權,但三閭大夫的主要職能是為楚國王室培養貴族子弟,尤其是與楚王同姓的屈、景、昭三大王族。上文曾提到過,三閭大夫這一官職大約有點類似於後代王朝中的禮部尚書。當然,戰國時期楚國的官製與後代王朝並不完全等同,單就培養人才的教育職能而言,三閭大夫所主管的部門大概也包含了類似於後代王朝中的國子監,承擔著培養和選拔國家頂尖後備人才的任務。

因此,轉任三閭大夫的屈原,雖然已被懷王疏遠、冷淡,他的屢次直言進諫不但沒有改變懷王的決定,甚至還讓懷王更加厭惡他,但以屈原的個性,無論懷王如何對待他個人,他對國家的公心是不會因此而改變的。所以,備受冷淡和折磨的屈原,仍然一心撲到了人才的培養和教育上。那麽,在為楚國培育後備人才方麵,屈原又是如何全身心地投入的呢?

在長篇巨著《離騷》中,屈原運用“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描述了他對於貴族子弟的悉心培養。詩雲:

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現在人們常常把老師比作是辛勤的園丁,而把學生比作是祖國的花朵。其實這樣的比喻還是屈原開創的。他將悉心培育的“學生”比作是芬芳無比的各種植物: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等等,這些都是楚地盛產的香草。畹和畝都是表示土地麵積的量詞,九畹、百畝自然都是泛指麵積之大,因此這幾句詩都是形容屈原培育人才之多,就像寬敞的花園裏種滿了各類鮮花香草。滋、樹、畦、雜在此都是作動詞用,都是種植、培養的意思,“雜”更有穿插、交叉種植不同品種的香草之意。

屈原自比為辛勤的園丁,在他的“花園”裏不辭勞苦地耕作著,他心裏最大的願望就是:“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他希望辛苦栽培的這些香花香草能夠枝葉繁茂,茁壯成長,“願俟時乎吾將刈”,等到他們都長大成材的時候,他將滿懷欣慰地把他們收割下來。有這樣一批德才兼備的青年人才的崛起,楚國何愁沒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呢!

既然屈原如此盡心盡力地承擔著“園丁”的職責,種下了滿園的香花香草,看到鮮花盛開,聞到香氣芬芳,他應該感到滿足、感到欣慰才是,卻為何仍然感到鬱悶呢?

答案就是這四個字:“眾芳蕪穢”。

既然屈原將自己比作園丁,他培養的學生是花朵,本來他是希望花朵盛開,結出豐碩的果實的,可是結果卻事與願違,“眾芳蕪穢”,這些花草還沒來得及盛開就中途凋零了、甚至腐爛了。

在《離騷》中有這麽幾句詩: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屈原種下的那些香花香草如果僅僅隻是枯萎凋落,那他也許還不會悲傷到如此地步。真正讓他痛心不已的是“眾芳之蕪穢”,是這些香花香草竟然中途變節,變成了一堆散發著臭氣的惡草。這種轉變的具體表現是什麽呢?

是“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厭”是滿足的意思。[88]這兩句詩可以如此理解:他們爭先恐後地爭權奪利,唯恐自己會落後吃虧,他們對財富名利的貪婪索取沒有滿足的時候。

對於青年子弟的這種變化,屈原進一步用香草的象征手法來表達他的痛惜:“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當年他種下的是蘭、芷、荃、蕙這樣的香草,可是它們全都變了,變得不再芬芳美好,變成了茅草、蕭、艾一般的惡草、賤草。香草變成惡草,自然是象征著屈原培養的青年子弟變得和那些小人一樣,爭名奪利,恬不知恥。

舉個最典型的例子,懷王和鄭袖所生的小兒子子蘭就是屈原的學生。懷王很寵愛這個小兒子,屈原自然也對子蘭傾注了很大的精力,想把自己的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子蘭。尤其以子蘭楚國王子的身份,屈原更是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樣,時刻把楚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培養起美好的品質。

然而,屈原看錯了人。子蘭隻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公子哥兒,從小錦衣玉食,哪有什麽憂國憂民的心思!他的母親鄭袖更是一個恃寵而驕、貪得無厭的女人,滿腦子想的隻是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甚至是如何讓子蘭獲得懷王的偏愛,將來也許能取代太子之位,成為楚國的儲君……

鄭袖與子蘭的這些小算盤,屈原未必看得清楚,卻被張儀看得清清楚楚。張儀隻不過略施小計,利用鄭袖母子在懷王麵前爭寵的心理,再重重地“砸”下一堆金銀財寶,子蘭就成了張儀利用的工具。在張儀的利誘下,子蘭成了強勢的親秦派代表,不但利用私通秦國的關係大肆收受賄賂,還在懷王麵前陷害屈原,幫助秦國清除親齊派的勢力,以鞏固自己在朝中的政治地位。

這一切,在張儀來秦國之前,屈原還渾然不知。直到子蘭等人附和著張儀,一麵誣陷屈原好大喜功,大權獨攬,致使懷王疏遠屈原,變法中止;一麵慫恿懷王與齊國斷交,而與秦國修好。屈原這才醒悟:自己對子蘭傾注的心血全部都付諸東流了!屈原在《離騷》中寫到眾芳蕪穢、人才變質的時候曾這樣感歎過:“餘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這兩句詩中提到的“蘭”,就很有一些學者認為是影射子蘭;“容長”則是花兒開得很繁盛的樣子,“羌”是楚方言中的語氣助詞,無實意。[89]因此,這兩句詩可以這樣來理解:我原本以為子蘭他們是可以依靠的王族子弟,將來一定會有所作為,沒想到他們卻徒有華麗的外表而不能結出“果實”。這裏的“實”,當解釋為“果實”,暗喻沒有良好的內在品質。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蘭”並非特指子蘭,而是泛指屈原培養的貴族子弟。那麽,以子蘭為代表的這些貴族青年怎麽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屈原給出的答案是:“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哪裏還有什麽別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們不愛惜美好的品質所帶來的禍害啊!

“眾芳蕪穢”,青年變質,以屈原一個人的力量沒有辦法扭轉這樣的趨勢,因為在當時的楚國,有一股比屈原更強勢的力量,無意中將楚國朝政的風氣一步步引向敗壞。

這股更為強勢的、連屈原這位園丁都無力阻擋的力量,就來自楚懷王。懷王並不是一個非常“明白”的君王。既然連君王都不能明辨是非,那麽一般的朝臣隻好放棄原則去迎合君王的喜好,朝堂上充斥著阿諛奉承、爾虞我詐的惡劣風氣。所謂近墨者黑,那些正在成長過程中的貴族子弟,長期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又如何能始終如一地執著追求美好理想呢?因此,“眾芳蕪穢”固然有很多方麵的原因,但其中的主要原因無疑是“靈修數化”,楚國朝政風氣的腐敗,懷王難辭其咎。

反觀秦國,自商鞅立法以來,法令嚴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改變了過去以出身論高低的用人製度,以對國家的貢獻作為用人標準。經曆二十來年的風氣扭轉,秦國才徹底改變了積貧積弱、落後挨打的局麵,一躍而成為真正的強國。此後的秦國君王雖然並非個個聖明,但商鞅變法的主要內容一直傳承下來,曆代君王都奉行秦法,真正做到了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而且賞罰分明。因此眾多名士紛紛湧向秦國,甘願為秦國獻力獻智。戰國後期的秦國人才雲集,堪稱群星閃耀,秦國的法律嚴明是吸引人才的重要基礎,更是國家強盛的基礎。

其他諸侯國呢,雖然也多多少少經曆過變法,但基本都是半途而廢。例如吳起在楚國的變法也頗有起色,但畢竟持續時間太短,還沒有來得及揚威立信。楚悼王一死,新法隨之夭折。楚懷王就是典型的朝令夕改的君王,屈原曾經批評他“背法度而心治”,意思就是說懷王治國背離了法度,僅僅憑著自己的個人喜怒好惡隨意改變決定。連一國之主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又怎麽能要求他底下的臣民個個剛正嚴明呢?不能依法治國,就好比是騎的馬沒有韁繩亂衝亂撞,又好比是乘的木筏沒有船槳隨波逐流,結果必然是誤入歧途,甚至可能闖下大禍。[90]

換言之,如果說秦國是“法治”國家,那麽楚國可以說是“人治”。當然,說秦國是“法治”國家,是相對於那個時代的其他國家而言,跟現代意義上的“法治”還是有所不同的。畢竟,現代意義上的法治是建立在民主的基礎上,而在君主專製時代的法治隻能是相對的。然而,在戰國時代,秦國的法治相對於其他國家而言,確實是先進了一大步。秦國的強大背後,則是各諸侯國的日薄西山。

屈原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靈修數化”“眾芳蕪穢”所帶來的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接下來楚國形勢的變化,印證了屈原的擔憂。

就在懷王興衝衝地派使臣跟著張儀到秦國去索要六百裏商於之地的同時,他也同時派出使臣到齊國去宣布斷交。在這個過程中,接連發生了一係列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

先是齊國這邊。懷王唯恐不能向秦國顯示自己與齊國絕交的誠意,派去齊國的第一撥使者還沒回來交差,又迫不及待地派了第二批使者去向齊國宣布斷交。

再來看秦國這邊。張儀一路好吃好喝地陪著楚國使臣,快到秦國都城鹹陽的時候,張儀假裝喝醉了酒從車上摔下來,摔傷了腿,以傷病為由,整整三個月沒有上朝。楚國使臣這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求見秦王,秦王不許;去拜訪張儀,張儀稱病不出。使臣無奈,隻好直接上書秦王,說了張儀許諾將六百裏商於之地交還給楚國一事。秦惠王看到上書,故意裝糊塗,回了一封信說:“如果張儀真的與貴國有這樣的承諾,那寡人自當兌現。但是,寡人聽說楚國與齊國並未完全斷絕關係,寡人生怕會被楚國欺騙,必須等張儀病好之後,寡人要當麵問清事情的真相,才敢相信啊。”

使臣一看這回信,好像是秦王不相信楚國與齊國真的絕交,於是又修書一封寄回國內。懷王一看情況有變,雖然心裏也有些疑惑,卻還是不肯把事情往壞的方麵想,反而是檢討起自己來:“張儀是不是覺得寡人與齊國絕交還不夠徹底呢?”

這麽一想,懷王索性又加派了一名武士,快馬加鞭地趕到齊國。這位勇士就在齊國都城臨淄城外破口大罵齊王,極盡侮辱之能事。這樣一來,齊國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齊國也是泱泱大國,豈能容忍這樣的恥辱!齊王勃然大怒:當年屈原出使齊國,說服齊楚結交的時候,兩國關係是何等親密友好;現在楚國翻臉不認人,僅僅是絕交也就罷了,還如此公開侮辱齊國國君,是可忍孰不可忍!齊王一怒之下,幹脆派使臣西入秦國,表示願意和秦國結盟,一同攻打楚國。

齊國使臣來到鹹陽,秦惠王立即接見了他,兩國暗中恢複了邦交。張儀一直等到秦國和齊國結盟之後,這才假裝病好上朝。上朝時張儀碰到了楚國使臣,張儀還故意做出十分驚訝的樣子,問:“將軍怎麽還沒有接受土地回國,怎麽還待在這兒呀?”

楚國使臣說:“秦王要等相國病愈之後專門麵談此事。幸虧相國您身體無恙,請麵奏秦王,早日定下地界,我好回去複命。”

張儀又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這區區小事何必要驚動秦王?我張儀就能做主啊!因為我要獻給楚王的土地正是我張儀自己的封地啊!”於是,他打開地圖,指著地圖說:“來來來,你看,從這裏到這裏,這方圓六裏的地方,從今往後就屬於楚國大王了。”

楚國使臣一聽,這可上了大當了,六百裏商於之地,一轉眼縮水成了六裏地,這如何回去向懷王交差呢?楚使惱羞成怒,說:“臣奉大王之命,來接受六百裏商於之地,沒聽說過六裏地。”

張儀又假裝驚訝地說:“儀明明答應貴國大王的是六裏地啊,這六裏地本來是我張儀的封地,我地位卑賤,封地隻有這麽大點地方,我怎麽可能和商君相提並論,哪裏配擁有六百裏那麽大的地方呢?再說了,秦國的土地都是將士們浴血奮戰得來的,一寸土地都不會拱手讓人的,更別說是六百裏了!”

楚國使臣一見張儀顯然在耍賴,憤怒地拂袖而去。三個月滯留秦國,不僅一寸長的土地都沒拿到,反而是等來了秦國和齊國結盟的消息。[91]

楚使日夜兼程趕回郢都,將這一切變故奏報給懷王。懷王一聽,頓時蒙了。這個張儀,居然明目張膽地欺騙了他!這不是讓他在楚國群臣和老百姓麵前丟盡了臉嗎!事情發生如此大的變故,懷王又該如何應對呢?

懷王不是一個有主見的明君,但他還算是一個有血性的君王。眼見得受了張儀的詐騙,立時怒火中燒,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並且放下話來:“張儀果然是反覆小人,我非拿住此人,生吃了他的肉不可!”於是,懷王決定斷絕與秦國的外交關係,興兵討伐秦國。

懷王的這一決定,再一次反映了他的衝動。而一旦他衝動發脾氣,往往不經過深思熟慮就草率地做出決定,不計後果。此前,懷王聽信上官大夫的一麵之詞就“怒而疏屈平”已經是這種性格的典型反映。而這一次被張儀欺騙,懷王更是惱羞成怒:一方麵憤怒秦國出爾反爾,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另一方麵是羞愧,作為一國之君,受騙上當之後,在自己的臣子百姓麵前還有什麽威信可言?氣頭上的楚懷王根本沒有心思衡量利弊,一心隻想通過打一場大勝仗,來為自己挽回一點臉麵。

看懷王在氣頭上,之前拚命慫恿懷王與秦國交好的子蘭、上官大夫、鄭袖等人,心知這回闖了大禍,因此懷王一決定用兵,他們都一味地隨聲附和,再也不敢說三道四了。

然而,懷王的用兵決定,再一次讓屈原憂心如焚。他知道,用兵之道,最忌輕率。幾年前,六國合縱攻秦,懷王為盟軍首領,也是因為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被秦國一舉打敗。如今,楚國軍隊麵臨的局麵比幾年前還要凶險:當年六國盟軍雖然不夠齊心,但絕不至於落井下石;而這一次,齊國已經在盛怒之下和楚國斷交,轉而與秦國結盟,一旦秦楚開戰,齊國勢必懷著報仇之心背後偷襲楚國,楚國必將腹背受敵。況且,其他夾在中間朝秦暮楚的諸侯國,是否會趁火打劫也說不準。此時楚國對秦國用兵,實在是凶多吉少啊!

然而屈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沒有在懷王麵前進言的機會。幸虧,在外交策略上,屈原此時還有一個支持者,那就是客卿陳軫。

在懷王興兵前夕,陳軫再一次挺身而出求見懷王:“大王,臣可以說一句話嗎?”

懷王這回答應得倒很爽快:“當初寡人沒聽你的話,被張儀小人所騙。現在你說說看還有什麽好主意。寡人聽著。”

陳軫說:“微臣鬥膽,微臣以為此時伐秦萬萬不可啊!依微臣的想法,我國剛與秦國結盟,大王不如忍痛割愛,暫時舍棄一座城池去賄賂秦國,然後和秦國一起攻打齊國,齊國必然抵擋不住兩大強國的攻勢,一定會來向楚國求和。這樣的話,我們損失給秦國的土地就可以從齊國那裏得到補償了。現在大王您已經與齊國斷交,卻又反過來去責怪秦國欺騙了您,再與秦國反目成仇,這樣做,便是我們楚國主動去促使秦齊合作起來跟楚國作戰,平白給自己樹立了兩大敵人,那才是對我們國家最大的損害啊!”

陳軫這條計策雖然算不上光明正大,倒也實實在在是為楚國的利益打算。但楚懷王卻還有點“仁義”之心:“欺騙楚國的是秦國,齊國又沒有罪過,我要是聯合秦國去攻打齊國,豈不是要惹天下人恥笑!”

懷王的考慮也在情在理,不過在國家利益至上的關鍵時刻,他的這番“仁義”之心反而顯得有些婦人之仁。

很快,懷王集結了十萬兵力,並且任命屈氏家族的大將屈匄,率領大軍西進,以逢侯醜為裨將軍,叩關擊秦。

秦國自然不會示弱,一麵調兵遣將:派魏章為將,還任命幾年前擊敗六國盟軍的樗裏疾以及甘茂作為副將,輔助魏章,開關迎敵。一麵遣使到齊國征兵,請齊國助一臂之力。

這一年,正是楚懷王十七年,也就是公元前312年,秦楚大戰於丹陽。[92]

丹陽會戰,果然如屈原所料,朝秦暮楚的諸侯們聞風而動。可這回,他們不再唯楚國之命是從,而是集體倒向了秦國。比如韓國,就首先發兵為秦國助威;緊接著魏國也不甘落後,出兵襲擊楚國。至於遠在東海的齊國,更是痛恨楚國的背叛,此時自然積極響應秦國。

一時間,楚國腹背受敵,形勢危急。

而在丹陽的正麵戰場,屈匄雖然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卻如何抵擋得住秦、齊兩國夾攻?再加上秦國慣用離間計,挑撥楚國將領之間的關係,於是楚軍大敗,大將軍屈匄、副將逢侯醜等70餘名將領被俘虜,八萬楚兵被斬首,楚國的六百裏漢中之地被秦國據為己有,並且設置成秦國的漢中郡。秉承了屈氏家風的大將屈匄,被俘虜後誓不投降,被秦將殺害,以身殉國。

丹陽會戰失敗,漢中丟失,消息傳到郢都,舉國震驚。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按道理,丹陽戰敗,應該讓懷王警醒,可懷王不但沒有吸取教訓,反而在震怒之下又做出了更衝動的決定:傾舉國兵力開赴前線應戰,又於陝西藍田進行了第二場秦楚大會戰。

楚軍出戰本來已屬倉促,更何況一路凱歌的秦軍正在士氣高揚的時候,豈容楚軍在自己的邊境上撒野!結果藍田會戰再次以楚軍大敗而告終。而此時,韓國、魏國也落井下石,發兵南征偷襲楚國的鄧城,鄧城在今天湖北的襄陽市,距離楚國的郢都不過一兩百裏路程。懷王急得焦頭爛額,哪裏還有心應戰,當然是先保住郢都最重要。隻好一聲令下,調回在前線與秦國對峙的楚軍,即刻馳援郢都。

丹陽會戰、藍田會戰接連兩場大敗,楚國損兵折將,元氣大傷。血的教訓,讓一向自負的楚懷王也不得不反省自己的過錯:悔不該當初聽信了張儀的誘騙,沒有聽從屈原的金玉良言,關鍵時刻又拒絕了陳軫的獻計獻策,才讓楚國大禍臨頭。

至於屈原呢,不管他有多麽痛恨“靈修數化”,痛恨懷王的善變,懷王畢竟是楚國的君主,是楚國利益的代表;而且客觀地說,懷王也有他的優點:那就是他很有血性,不肯在強權之下彎腰屈服。從這一點上說,懷王還是一個硬漢子,不能簡單地把他定性為昏君、暴君。

因此,屈原和張儀、陳軫等人一樣,能夠看清懷王的弱點,但屈原和張儀、陳軫等人最大的不一樣,就是他對懷王始終抱有希望,無論懷王如何善變、對待他個人的態度如何反複無常,隻要懷王做出的決定有利於國家,他都會一如既往地忠心追隨。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熱愛的不是楚王,而是他的國家,他的楚國。盡管“靈修數化”曾經讓他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折磨之中,但是,當國家麵臨危難的時候,當楚懷王需要他的時候,他仍然會拋棄一切前嫌,出現在楚國最需要他的地方。

於是,在長時間被冷落之後,屈原終於爭取到了再次麵見懷王的機會,他與懷王坦誠相見:“這次楚國的困境,最主要的原因是外交策略的錯誤。我國與齊國斷交,才讓秦國解除了後患,更加肆無忌憚。又因為對盟友齊國的背叛,導致齊國憤而支持秦國,共同打擊楚國。因此,眼下唯有修複與齊國的關係,促使齊秦聯盟的斷裂,楚國才有可能贏得轉機。”

懷王聽了屈原的話,沉默良久,長歎了一口氣說:“當初悔不該聽了張儀小兒的花言巧語,讓愛卿受委屈了。幾年前你出使齊國,結盟而還,齊王對你頗為賞識。如今之計,楚國除了你,還有誰能為寡人再次出使齊國?寡人曾經數次派人辱罵齊王,齊王對寡人大概已經恨得咬牙切齒,寡人看楚國上下,也隻有你的話,齊王或許還能聽得進去幾句。”

屈原此時忍不住淚流滿麵:“屈平但聽大王驅使!微臣出使齊國時,也與齊國幾位大臣關係交好,臣願意為大王再次使齊,盡力為大王分憂。”

於是,懷王一麵派陳軫出使秦國求和;一麵派屈原出使齊國謝罪。那麽,屈原再次使齊,會給楚國的命運帶來轉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