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王被張儀欺騙,憤而發動對秦國的丹陽會戰、藍田會戰,結果兩大戰役都慘敗,不但沒有拿回六百裏商於之地,反而又損失了六百裏漢中之地。悔恨之際,懷王不由得想起了屈原一貫堅持的聯齊抗秦的策略,想起了屈原當時曾經那麽強烈地阻攔過,自己卻聽不進他的話。用屈原的話來說,是“驟諫君而不聽兮”(《悲回風》)。驟,在這裏不是暴風驟雨的意思,而是屢次、多次的意思。也就是說,屈原多次冒死直諫,懷王都置之不理,這才導致了楚國慘重的損失。於是,懷王同時采取了兩個補救措施:其一,他再度起用屈原並委派他出使齊國,試圖修複兩國邦交,哪怕還有一線機會,也要做最大的努力;其二,他委派陳軫出使秦國,希望能夠暫時與秦國達成和解。屈原和陳軫,這兩位在秦楚修好時被懷王冷落一邊的大臣,又重新回到了楚國政壇上的重要位置。

先來看秦國這方麵。秦楚兩場大戰剛剛結束,秦國不但虜殺數萬楚軍,還贏得了漢中六百裏土地,可謂大獲全勝,正是需要暫時休整的時候。因為秦國此時尚不具備絕對滅楚的實力,所以並不急於對楚國趕盡殺絕,而是先狠狠打你一巴掌,滅一滅你的威風,讓你不敢有“非分之想”;然後不妨再賞你一顆糖吃,讓你挨了打還對他感恩戴德,並心甘情願任由擺布。因此,作為戰勝國一方,秦國接受楚國求和的可能性很大;何況,陳軫此番出使秦國,還帶了一份厚禮——向秦國奉上楚國的兩座城池,以求秦國息兵罷戰。

再來看齊國這方麵。屈原使齊麵臨的難度就大得多了:此前楚國為了與齊國斷交,仗著有秦國撐腰,懷王接連派遣武士耀武揚威地趕到齊國城門之下,大肆辱罵齊王,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是一國之君!因此,這個時候要急於平複齊王對楚王的仇恨談何容易!

暫且不提屈原出使齊國的情況如何。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長途跋涉、再次遠赴齊國都城臨淄的時候,秦國與楚國的關係又發生了大逆轉。

其實,齊國和秦國合兵攻打楚國的時候,陳軫就勸過楚懷王,讓他以割地的辦法,東邊與齊國和解,同時西邊又與秦國講和。懷王這回聽從了陳軫的勸諫。

陳軫也是一位朝秦暮楚的縱橫家,曾經和張儀一起當過秦惠王的謀臣,後來因為被張儀排擠隻好到楚國謀職。因此陳軫這回再去求見秦惠王,也算得上是故人相見了。

秦惠王很快就召見了陳軫,並且對他說:“先生是從秦國出去的人,寡人與先生也是故交,寡人不才,不能治理好國事,因此先生才拋棄寡人跑去服侍楚王。現在聽說齊國與楚國又打起來了,我的大臣們有的說要去救他們,有的又說不要去救,寡人也一時拿不定主意。你是否能在忠於你的主人楚懷王的同時,用你剩餘的智慧也為我出出主意呢?”

陳軫這個人,也是個能說會道的。張儀善辯,特點是善於揣摩對手的心理,利用心理戰術一舉獲勝。而陳軫的最大特點,就是善於編造寓言故事,把他要說的道理運用到生動形象的寓言故事裏,用迂回的辦法來說服對方。比如說,畫蛇添足的寓言故事就是陳軫編出來的。那麽這回,陳軫又會用什麽寓言來說服秦王呢?

陳軫是這樣回答秦王的:“大王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呢?從前有個吳國人在楚國做事,楚王很愛重他。吳國人病重,楚王派人去看望他。派去看望的人回來後,楚王就問:‘他是真的病重,還是在思念吳國呢?’大臣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思念吳國,不過,臣認為,如果他是真的在思念吳國的話,他一定會用吳國的方言來吟唱。’今天我陳軫就要為大王用吳國的方言來吟唱啊!”

陳軫這裏所說的“用吳國的方言來吟唱”,其實就是繞了個彎子向秦王表白: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啊,雖然人在楚國,可是心裏真正想念的還是秦王您啊!

陳軫的故事還沒有說完,他先表白了一番對秦王的思念之情,緊接著又講了另一個寓言:“大王您有沒有聽說過管與的故事呢?有兩隻老虎為了爭著吃一個人而打鬥,有個人想要刺死老虎,管與製止了他,說:‘老虎是很凶猛的野獸,人是味道甘美的食物,現在兩隻老虎為了爭這個人一定竭盡全力。最終小的那隻老虎一定會被打死,大的那隻也會受重傷。你等老虎受傷之後再刺死他,不就可以輕輕鬆鬆一舉得到兩隻老虎了嗎!既避免了刺死一隻老虎的辛勞和危險,又贏得了刺死兩隻老虎的名聲。’”

很顯然,陳軫是將齊國與楚國互相攻伐比作兩頭老虎相爭,那麽在這兩頭“老虎”兩敗俱傷的時候,秦國又應該怎麽做呢?

且聽陳軫如何侃侃而談:“現在齊國和楚國一旦開戰必定兩敗俱傷,等他們都打得頭破血流了,大王您再出兵去解救,既救了齊國,又不用再和楚國正麵交戰,大王才是一舉兩得啊。計謀是治理國事的根本,能夠聽從計謀並且做出正確決斷才是存亡的關鍵。臣以為,能夠明白這一道理的隻有大王您啊!”[93]

秦惠王聽了陳軫這番話,自然明白陳軫闡述的這其中齊、楚、秦三者的利害關係。齊國跟著秦國攻打楚國,現在楚國來求和,秦國自然不好出爾反爾又幫著楚國反過來去打齊國。因此為今之計,秦國隻能表麵聲明支持齊國,但又不急於出兵,以便坐觀成敗,隨機應變。

至於屈原使齊的情況,史書中沒有詳細描述。但從曆史事實來看,陳軫使秦,秦楚罷戰;屈原使齊,齊楚休兵。這兩人應該都比較圓滿地完成了懷王交給的任務。但屈原和陳軫畢竟不同,陳軫曾經先後在齊國、秦國、楚國等國家為官,盡管他也像其他縱橫家一樣,會為國君出謀劃策,但他畢竟不會將任何一個國家的利益擺在至高無上的位置。我們看他代表楚國出使秦國,對秦王說的這一番話,雖然確實說服了秦國沒有對楚國步步緊逼,但這一番遊說,卻也多多少少損害了楚國的利益。對於縱橫家而言,個人的功名事業才是至高無上的,他們對某一國君的效忠,也是基於這個國君能否為他提供一個施展身手的平台,否則,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棄之而去,另投高明。

而屈原,不同於任何一位縱橫家的地方,就在於他生為楚國人,又是楚國王室後裔,自始至終都是楚國利益至上。而代表國家利益的楚王,又是他始終不渝熱愛著的“靈修”。這次楚國雖然慘敗於秦國,但血的教訓讓自負驕傲的懷王有所悔悟,屈原還是感到欣慰,因此他義無反顧地將個人恩怨拋到了腦後。畢竟,亡羊補牢,猶未為晚。隻要懷王真的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及時修正,楚國還是有希望的。

但是,屈原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出使齊國期間,他最為憂慮的“靈修數化”,也就是懷王的反複無常,將楚國推入了更加危險的境地。

就在屈原去齊國的時候,秦國派遣張儀殺了個回馬槍,再度出使楚國,目的是繼陳軫出使秦國之後,進一步促進與楚國的“友好”往來。那麽,曾經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將楚國君臣上下玩得團團轉的張儀,已經被懷王恨得牙癢癢,怎麽還敢卷土重來呢?這回張儀趁著屈原“出差”不在國內的空當,再度來到楚國,又會引起怎樣令人瞠目結舌的變化呢?

這一年已經是楚懷王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311年,秦國先派使臣來到楚國,對懷王說:“秦王願意拿出漢中土地的一半交還給楚國,希望秦國、楚國從此化幹戈為玉帛,世代交好。”

懷王這回可不像上次那樣輕易上當了,他怒氣衝衝地對秦使說:“寡人不要土地,隻要秦王把張儀交出來,寡人寧可白白獻出黔中之地,以此來交換張儀。”

秦使回去向秦王這麽一匯報,秦王心裏盤算:這交易倒也劃算。犧牲一個張儀,換來黔中那麽肥沃的一片土地,又換來秦楚交好,怎麽算都是秦國占了便宜。不過秦王也不好意思向張儀開這個口,因為張儀雖然不是秦國人,但他來到秦國之後,也是出將入相之才,為秦國立下汗馬功勞。如今為了一片黔中的土地,就把張儀交出去,這不顯得自己太不仁義了嗎?

秦國朝廷這個時候也炸開了鍋。張儀在秦國風光了這麽多年,嫉妒他的朝臣大有人在,大家都趁著這個時候慫恿秦王:“用張儀一個人來換取數百裏楚國的土地,不費一兵一卒,還削弱了楚國的實力,這可是大好事啊!”秦惠王做出一副不忍心的樣子,說:“張儀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寡人寧可不要這麽好的土地,也不忍心拋棄張儀。”

極擅察言觀色的張儀對秦王心裏的算盤自然是心知肚明。於是,張儀主動出來“請纓”了:“大王,請您派我出使楚國吧。”

秦王說:“那楚王正痛恨你用商於之地騙了他們,如果你去,他們一定會殺了你來泄憤的。寡人決不能把你往虎口裏送啊!”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地說:“大王明鑒。微臣與楚國朝中好幾位大臣關係都很好,尤其是楚王的寵姬鄭袖,更是多次幫過微臣。據臣所知,那楚王對鄭袖是言聽計從,因此張儀有把握再通過鄭袖說服懷王。此外,臣以前用商於之地騙得齊楚斷交,引發秦楚大戰,楚王恨不得將臣生吞活剝了去,儀如果不親自去楚王麵前負荊請罪,恐怕楚王這一輩子都不會與秦國和好了。張儀一個人的性命算得了什麽?秦國的利益才是至高無上的啊!再說了,秦國現如今是天下第一的強國,新近又大敗楚國,有大王做張儀的後盾,代表大王出使楚國,諒那楚王也不敢輕易殺了張儀而得罪大王您的。退一萬步說,即便殺了張儀,而為大王您換來黔中的土地,微臣也死而無憾了。”

張儀這一番話,真正是入情入理,既充分表達了自己對秦王的忠心耿耿,又將秦楚的利害關係剖析得清清楚楚,打消了秦王的所有顧慮。於是,秦王當即拍板,派遣張儀再度出使楚國。

張儀來到楚國,求見懷王。懷王這回連張儀的麵都懶得見,直接下令將張儀逮捕,囚禁起來,隻等挑個日子執行死刑。

張儀呢,他是有備而來,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他故伎重演,私下裏重金賄賂了楚國朝臣靳尚,並且委托靳尚趕緊打通鄭袖的關節。他告訴靳尚,見到鄭袖之後,應該如此這般地說服她,裏應外合,為張儀說情。

於是,靳尚就按照張儀的囑咐來求見鄭袖了。他一見鄭袖,便故作心急如焚的樣子,說:“夫人可知道,您很快就會失寵於大王了嗎?”

鄭袖最怕的就是失寵,聽靳尚這麽一問,立即很警惕:“發生了什麽事?”

靳尚故作神秘地回答:“張儀又來楚國了,大王盛怒之下囚禁了他。但是夫人您是個聰明人,您想想看,那張儀是秦王的寵臣,秦王怎麽可能讓我家大王殺掉他呢?秦王說了,願意用上庸六個縣的土地來贖回張儀,將秦國美女嫁給楚王,而且還要選拔秦國宮廷中能歌善舞的佳麗作為陪嫁,一同侍奉我家大王。大王看重土地,又不敢輕易得罪秦國,秦女一到,一定會身份貴重,大王就不得不冷落夫人,那時夫人您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啊!”

這話可算是戳到鄭袖的痛處了。鄭袖的心態其實是不難理解的:作為一個後宮女子,她一輩子的命運就係在兩個男人的身上:一個是君王,也就是她的夫君;另一個就是兒子,君王死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兒子了。因此,後宮女子的一生,大概就隻為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千方百計維持君王的寵愛;第二件事,想方設法為兒子謀取最大利益,當然最好是謀得太子的寶貴地位。那鄭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後宮女人,她用盡心機和手段也隻為了這麽兩件事:一是牢牢地控製懷王,絕對不能讓懷王喜新厭舊;二是為兒子子蘭謀取最大利益,讓自己的後半輩子終生有靠。她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去考慮國家利益呢!

《戰國策》裏有這麽一個故事,可以證明鄭袖爭寵的心機和手段:魏王曾經給懷王送過一個美人,深得懷王的寵愛。鄭袖知道懷王正在興頭上,為了討好懷王,她隻好做出一副也很喜歡魏國美人的樣子,有什麽漂亮的衣裳,珍貴的首飾古玩,都會挑好的給魏國美人送去,連美人居住的臥室、陳設,鄭袖都會挑最好的幫她布置妥帖。表麵上看來,鄭袖對魏國美人喜愛、關心的程度,比起懷王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懷王一看鄭袖如此賢惠,感到十分欣慰,經常人前人後地誇鄭袖:“女人侍奉丈夫靠的是美色,因此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但鄭袖知道寡人喜歡新寵,她不但不嫉妒,反而對新人的喜愛還遠遠超過了寡人。從鄭袖身上,寡人看到了難得的美德:愛屋及烏。這才是孝子用來侍奉父母、忠臣用來侍奉君王的本分啊!”

鄭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打消了懷王的顧慮,懷王絲毫都不疑心她會嫉妒新人了。於是她背地裏對魏國美人說:“大王很喜歡你的美麗啊,不過大王說了,你哪裏都長得好,就是鼻子讓人討厭。下次你見到大王,一定要捂住鼻子,大王就會更喜歡你的。”

魏國美人很感激鄭袖的這一番提醒,下次見懷王的時候真的捂住了鼻子。楚王有些奇怪,就問鄭袖:“新人一見寡人就捂住鼻子,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鄭袖說:“這個嘛,臣妾倒是知道,隻是不敢對大王說。”

“再難聽的話寡人也要聽。你說吧。”

鄭袖說:“她對臣妾說過,她受不了您身上的體臭呢。”

懷王一聽,勃然大怒:“這個潑婦太無禮了!”於是下令割掉了魏國美人的鼻子,還不準任何人為她求情。鄭袖於是保住了自己專寵的地位。

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不知道有幾分可靠,不過既然《戰國策·楚策》有這樣的記載,《史記》也多次提到鄭袖對懷王施加影響,想必鄭袖的嫉妒自私和心狠手辣並非空穴來風,否則也不會屢次被張儀利用來欺騙懷王。

鄭袖聽了靳尚的一番話,心想:秦女一到,自己專寵的地位必然保不住。她急忙問靳尚:“那我該如何是好呢?”

靳尚於是獻計說:“夫人您就假裝不知道秦國的許諾,隻將秦楚之間的利害關係跟大王說清楚,讓大王放了張儀,您的地位就穩固了。”

於是,鄭袖天天跑到懷王麵前,哭哭啼啼。懷王問她:“夫人有何憂慮?”

鄭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道:“臣妾聽說大王要殺張儀,臣妾害怕啊!”

懷王說:“張儀膽敢欺騙寡人,寡人就算將他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夫人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鄭袖抽泣著回答:“臣妾害怕的是大王為了區區一個張儀,卻得罪了如狼似虎的秦國,那楚國就會大禍臨頭啊!大王您許諾以黔中之地交換張儀,現在黔中之地還沒有獻給秦國,秦國就先交出了張儀,說明秦王非常尊重大王啊。大王不但沒有禮尚往來,反而殺掉張儀,那就是大王您對秦國無禮了。臣妾雖然身處深宮,卻也聽說秦國已經陳兵漢中,一旦大王殺了張儀激怒了秦王,恐怕秦軍就要大舉南下攻打我楚國了。那時,恐怕大王與臣妾夫婦都性命難保啊。臣妾一想到這裏,就坐立不寧,寢食難安。臣妾不敢幹預國事,但請大王允準,遣送臣妾母子到江南避難,來日若秦國發難,臣妾母子也不至於受秦王侮辱了。”

懷王最見不得鄭袖的眼淚,趕緊安慰她:“夫人別害怕,有寡人在呢。寡人會三思而後行的。”

鄭袖哪裏會善罷甘休,繼續嘮叨:“大王您想想看,做臣子的,哪個不是為了自己的主子盡忠效力呢?那張儀是秦王國相,深受秦王恩惠,自然是處處要為秦國打算的,這是人之常情啊。如果大王您也厚待張儀,那我想張儀必定對大王您感恩戴德,也會像對待秦國一樣報答楚國的。大王您說是不是呢?”

鄭袖這一番話,幾乎是徹底動搖了懷王的決定。就在此時,靳尚求見,趁熱打鐵地又在懷王麵前進言:“大王您就算殺掉區區一個張儀,對秦國能有什麽損害呢?大王您卻不但收不回漢中失地,還要添上黔中之地的損失。臣為大王計,這實在是得不償失啊。何況,秦國現在派魏章率領大軍駐紮在漢中,隨時可以揮師東進,大王一旦殺掉張儀,秦國就會借口為張儀報仇而興兵伐楚。天下諸侯見楚國與秦國失和,必定會輕視大王您,如若他們再度落井下石,楚國可就沒有招架之力了啊。臣為大王考慮,不如放了張儀,來顯示大王您和秦國和好的誠意。”

被鄭袖與靳尚這麽一內外夾攻,懷王腦子裏又“轟”的一下亂了章法,還覺得他們講得實在是很有道理,於是很後悔拘捕了張儀,趕緊下旨釋放張儀。

張儀聰明啊,當然懂得“知恩圖報”,不光是在懷王麵前又大肆渲染了一番與秦國修好的好處,還表白了一番自己在秦王麵前如何為楚國爭取利益的。例如,他對楚王說:“大王啊,臣身負大王厚恩,豈敢忘恩負義?秦王肯將漢中還給大王,就是臣極力勸說的結果啊。藍田之戰後,秦國占有了漢中,臣對秦王說:‘漢中這塊地方,對秦國來說是個累贅。好像植物栽在水土不合的地方一定會爛根,家中有不義之財就會招來別人的覬覦和傷害,既然漢中是秦國的包袱,那還不如把它還給楚國,那楚國一定會感激大王的寬宏大度的。’大王您看,秦王願以漢中之地來換取秦楚和解,實在是微臣考慮到秦國和楚國雙方利益的結果。微臣的這一番苦心,請大王明察啊!”

懷王一聽,簡直是喜上眉梢,不僅好酒好肉地款待他、安撫他,還派張儀返回秦國,繼續為秦楚交好之事效力。張儀臨走之前還撂下話來:“大王若真心相信微臣,臣請讓秦國太子到楚國來當人質,楚國太子到秦國當人質,如此這般,兩國太子互為人質,可保信用。此外,臣一定讓秦王與大王您結為婚姻親家,世代為婚姻兄弟之國,終身不相攻伐。微臣以為,無論是為秦國還是為楚國打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懷王自然滿口答應,喜滋滋地等著張儀返回秦國之後,一一兌現他的承諾。

這邊張儀前腳剛離開楚國,屈原後腳就從齊國出使歸來。還在路上的時候屈原就聽說了張儀使楚的前後過程,他大驚失色,連連跺腳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是天亡我楚國也!天亡我楚國也!”於是,他一路日夜兼程,緊趕慢趕地趕回楚國。一到郢都,他連家門都來不及進,立即趕去求見懷王。

屈原一見懷王,便迫不及待地說:“大王上次已經被張儀欺騙,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這次張儀再來,以張儀對楚國的禍害,臣還以為大王一定會用鼎煮了他吃了他的肉來報仇。沒想到大王您卻放了他啊!”

懷王說:“寡人同意了張儀的建議,這樣就可以保住我國黔中的土地,這是對楚國有利的事情。寡人既然許諾在先,如果又背叛諾言,恐怕不好。”

屈原見懷王如此婦人之仁,忍不住痛哭流涕:“大王,您真正糊塗啊!即便大王仁慈,不忍心殺掉張儀,又怎能再聽信他的邪說妄言呢?大王您不願意背信棄義,那張儀又豈是一個信守承諾之人!他的出爾反爾大王您是領教過的,難道您還要繼續糊塗下去嗎?連普通百姓都知道有仇必報,何況是一國之君啊!”

懷王見屈原如此痛心疾首,內心不由得有所觸動。他一想:屈原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張儀的許諾雖然聽上去很美好,但誰能保證張儀不會像上次一樣,一回秦國就翻臉不認賬呢?

這麽一想,懷王也擔心自己很可能又犯下了大錯。不過作為一國之君,即便是犯了錯誤,懷王口頭上是不會輕易承認的。他隻是扶起屈原,安慰他說:“屈卿莫慌,寡人派人追回張儀就是了。”

可是,張儀早就料到屈原一旦返回楚國,必定勸說懷王殺掉自己以除後患,他豈會幹等著束手就擒?因此他一得到懷王的赦免,便一溜煙星夜趕路逃出了楚國,懷王再怎麽快馬加鞭地追也追不上了。[94]

這應該算是張儀和屈原在外交上的又一輪交戰,張儀選了一個好時候:趁屈原不在國內期間出使楚國。他有充分的時間來上下疏通,利用楚國朝臣與楚王寵姬鄭袖的暗中相助,不但挽救了自己的性命,還成功地說服了懷王再一次改變方針,重新站到了秦國這一邊。屈原遠在齊國,即使聽說了張儀使楚的消息,日夜兼程趕回來阻攔懷王的決定,也終究是慢了一步。

然而屈原深知,懷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受騙,並非是因為碰上了張儀這樣狡猾的敵人,根本上還是懷王自身的原因——也就是“靈修數化”,懷王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治國方略,容易頭腦發熱,一時衝動就改變決策。

更要命的是,屈原趕回楚國,直言提醒懷王不要又一次上當受騙時,懷王雖然有所警覺,也預感到自己很可能一不小心,再一次鑽進了張儀設下的圈套,但懷王心裏還抱有一絲幻想:說不定這回張儀說的是真的呢?說不定這回與秦國是真的交好,給楚國的發展帶來一線希望呢?因為這點幻想的存在,懷王雖然在聽了屈原的話之後有點後悔輕易放掉了張儀,但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懷王對張儀、對秦國並沒有徹底死心。出於這層考慮,懷王對屈原就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也抱著邊走邊看的僥幸心理,希望最終對的是自己,錯的是屈原。

可是,明知懷王心存僥幸,明知懷王在左右搖擺,屈原還是不忍心棄懷王於不顧,還是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力挽狂瀾。他對懷王這種愛恨交加的矛盾心態,多次情不自禁地流露在他的詩篇中: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95]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離騷》)

謇謇,一般解釋為敢於直言進諫的樣子,[96]也有因為事情難於啟齒而導致口吃的樣子。所以“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這一句,意思就是“我固然知道像我這樣正直敢言會得罪君王,給自己帶來禍害”,可是我仍然“忍而不能舍也”,仍然忍耐不住,要將自己心裏的話向君王說個痛快啊!

不過,屈原這一回又沒有能夠阻擋張儀對楚王的遊說,固然輸在張儀選擇了一個有利時機,但是在說服懷王的方式上,屈原也有他失敗的必然原因。張儀采取的是迂回戰術,是繞著彎子,表麵上在討好懷王,實則是在為秦國謀利——懷王聽了張儀的話心裏十分受用,明明吃了大虧,還心甘情願地為秦國雙手奉上巨大利益。說得俗一點,這個時候的懷王,是被人賣了還在喜滋滋地幫著人家數錢。

屈原本是一個口才出眾又文采飛揚的大才子,在各類外交場合都能應對自如,偏偏在懷王麵前,他這些口才都發揮不出來。這是為什麽呢?大約還是因為關心則亂吧。愛之愈深責之愈切,越是愛得深刻,越是想不到要用心機,越是急切地要將自己的所有想法一股腦兒全盤托出,也顧不上懷王能不能夠全盤接受。換句話說,屈原直諫的忠心蒼天可鑒,可是他對進諫的技巧確實是考慮得比較少。

漢代著名文人東方朔在他追憫屈原的《七諫》中也認為屈原“言語訥澀兮,又無強輔”。說屈原沒有“強輔”,沒有強有力的支持力量,在楚國的政壇上陷於孤立,這是符合曆史事實的。但是東方朔又說屈原“言語訥澀”,意思就是木訥,不善言辭,思維滯澀。可是司馬遷明明說屈原“嫻於辭令”,口才極好,而且“應對諸侯”也能遊刃有餘,怎麽可能木訥呢?

這裏的“訥澀”大概並不是指屈原口才不好,而是說他不像張儀、靳尚那樣善於揣摩懷王心思,嘴上抹了蜜,專門挑懷王愛聽的話來說。因此,他們的話,懷王聽著舒服,也願意接受。而屈原呢,是把懷王當作最親的人,說話不繞彎子,他那種直來直去的進諫方式,甚至還帶著點兒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常常沒有顧及其實君王也是普通人,也愛聽好話,而且君王的虛榮心和麵子觀可能比普通人還要厲害,所以屈原這種說話的方式,懷王聽著心裏不舒坦。

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平時他們跟同事,尤其跟領導說話都會比較注意分寸,那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持一點兒距離,所以會注意說話對象的身份、性格等,說話的方式也會比較委婉。可是一回到家,麵對父母,或者麵對丈夫、妻子這樣至親的人,說話反而無所顧忌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說話的方式可能也會比較衝。屈原也是這樣,他是把懷王當成了最親的人,懷王也是他唯一認定的君王。可問題是,懷王是一國之君,他的臣子不止屈原一個,懷王並不見得把他也當作最親的人啊。因此,屈原對懷王的這種感情,就有點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味道。

屈原對自己的這個“缺點”,在經過多次挫折後其實也意識到了,因此他才會說“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他明明知道不斷地直言進諫隻會讓君王更加討厭他,給自己帶來災難,可是他仍然“忍而不能舍”。那麽,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堅持而不能舍棄呢?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我可以對天發誓,請老天爺來為我作證,我如此不忍和不舍的原因,都是因為對“靈修”始終不渝的熱愛啊!

可是“靈修”又犯了老毛病——那就是“驟諫君而不聽兮”。屈原鍥而不舍地“驟諫”,一次又一次地直言進諫,“靈修”一次又一次裝聾作啞,對他的肺腑之言不理不睬。

“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成言,就是約定的承諾。屈原感歎的是:靈修我的楚王啊,您當初與我立下了約定,誰也不能輕易改變,可您後來卻“悔遁而有他”。悔,反悔,遁,變心。靈修啊,您不但違背了您的諾言,後來又反悔變心,產生了別的主意。您知道,您這樣的“悔遁”變心,會給我帶來多深的痛苦,會給楚國帶來多大的災難嗎?

的確,懷王的一次次悔遁,一次次讓屈原灰心失望,但懷王偶爾的醒悟,又一次次給了屈原渺茫的希望。後來有小說家在敷演張儀與楚懷王、屈原交往的這一段曆史時,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詩是這樣寫的:

張儀反覆為嬴秦,朝作浮囚暮上賓。堪笑懷王如木偶,不從忠計聽讒人。(《東周列國誌》)

這首打油詩的意思是:張儀反覆無常,欺騙楚國,都是為了幫助秦國,秦國國君姓嬴,所以稱“嬴秦”。“朝作浮囚暮上賓”,張儀早上剛做了楚懷王的階下囚,晚上卻又成了懷王的座上賓。“堪笑懷王如木偶”,張儀把懷王像個木偶一樣玩弄來玩弄去,可笑這個懷王“不從忠計聽讒人”,不聽從屈原忠心耿耿的計策,卻寧可聽信靳尚、鄭袖那幫人的讒言。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這次張儀逃回秦國之後,貌似並沒有像上次那樣隻是開張空頭支票給楚國。他不但說服秦王,兌現了把漢中一半的土地交還給楚國的承諾,還真的促成了兩國之間的婚姻。這當然不是張儀良心發現,來報答楚國了,而是秦國以一點小恩小惠蒙蔽楚國,實際上是對楚國有了進一步的圖謀。這場放長線釣大魚的政治圖謀,不僅讓屈原的政治生涯陷入絕境,甚至於將楚懷王也逼到了死角。那麽,這又是一場什麽樣的政治陰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