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王十八年(公元前311年),張儀再次出使楚國,被懷王囚禁,隻等擇日處以極刑。因為屈原不在國內,懷王聽信寵姬鄭袖等人的蠱惑,釋放了張儀。眼看著懷王又要上當,屈原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可是他的話不但阻止不了懷王的決定,甚至經常惹得懷王大發脾氣。

懷王的易怒,屈原是多次領教過的,他的詩篇裏也多次提到懷王的這一性格特點,例如他在《離騷》中說:“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荃,是一種比較珍貴的香草,屈原用它來象征地位尊貴的楚懷王。齌[97]怒,則是暴怒的意思,說明懷王往往不假思索就大發雷霆,遷怒於屈原。這兩句詩大致可以翻譯成:懷王啊,您絲毫不體察我內心的肺腑真情,反而相信讒言而對我大發怒火。他還在《抽思》一詩中提到:“數惟蓀之多怒兮,傷餘心之憂憂。”蓀,和荃相似,也是一種珍貴的香草,在這裏仍然是象征懷王。“數”,是多次、屢次的意思。因此這兩句的意思和前兩句類似:我每次想到君王那麽容易衝動發怒,內心的痛苦與憂傷就無法遏製啊。

除了經常將懷王比做蓀、荃一類高貴的香草,屈原還常常將懷王比作舉世無雙的“美人”,隻不過這是一個特別容易發脾氣的“美人”——“美人造怒”,造怒,也是發火發怒的意思。

當然,把懷王比喻成“美人”,並不是因為屈原性別意識錯亂,或者有點“娘娘腔”。

其實,在先秦的文學作品中,“美人”是可以通指男人和女人的。也就是說,“美人”當然可以是“窈窕淑女”,“關西大漢”同樣可以稱為“美人”。比如《詩經》中就有這麽幾句詩:“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98]這裏的美人就是指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這幾句詩的意思是:你到底在思念誰呢?原來是在思念那位西方的美人啊!那位美人啊,來自西方的美人啊(真讓人神魂顛倒)!這裏的“西方美人”就應該理解為“關西大漢”。這首詩是講一位女子看到一位威猛壯碩的漢子在跳著雄壯的舞蹈,因此對他心生愛慕之情。可見,在那個時候,“美人”並非特指女性。

屈原在作品中經常用“美人”來代指楚懷王,比如他專門有一首詩,詩名就叫作《思美人》,這個美人便是指楚懷王,詩的內容也主要是表達對懷王的忠誠;有時屈原也會自稱“美人”,例如他在《離騷》中感歎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看到草木的零落,聯想起人的年華老去,擔心自己衰老了,來不及為楚國建功立業。這裏的“美人”便是指屈原自己。[99]因此,把男人也稱為“美人”,隻是先秦詩歌的一種常用手法而已,並不是屈原的“娘娘腔”。

那麽,屈原為什麽會說“美人造怒”?懷王又會因為什麽事情對屈原大光其火呢?

事情還得從張儀說起。

這回很奇怪,張儀死裏逃生回到秦國,卻並沒有像上回那樣變卦,而是對秦王說:“儀死裏逃生,有幸能夠再見到大王。臣之所以能活著回來,並非臣有何本事,而是因為有大王您的庇佑——楚王對大王您十分畏懼。盡管如此,臣還是懇請大王不要讓臣失信於楚,請大王割一半漢中之地,以與楚王交好,並且結為婚姻親家。秦楚若是果然親厚,則必為諸侯各國之榜樣,臣再請為大王出使六國,以連橫之術說服各國以西麵侍奉秦國。大王以為如何?”

秦王對張儀的建議深表讚同,果然割地與楚國講和,並且派使臣專程往楚國為秦國太子求婚,還將秦王女兒許配給懷王的小兒子子蘭。

好處是看得見的,危險卻是看不見的。懷王看到了這些好處,自然是大喜過望,不僅把當年受張儀欺騙斷送了楚軍八萬將士性命的深仇大恨拋到了一邊,還覺得張儀真是一個信守承諾的好人。張儀更是躊躇滿誌,帶著秦王賞賜的黃金美玉,坐著豪華馬車,開始周遊列國了。

看到連如此強大的楚國都不得不屈服事秦,再加上張儀的如簧巧舌,各路諸侯紛紛倒向秦國。張儀成為秦惠王身邊最春風得意之人,被封為武信君,賞賜五個都邑。

然而,就在張儀出使六國歸來的途中,秦惠王突然去世,其子繼位,史稱秦武王。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惠王一死,朝中嫉妒張儀的大臣們紛紛在新王麵前說他的壞話:“張儀最是個不忠不信之人,左右反複,以出賣國家利益為自己謀取榮華富貴,如果大王還像以前那樣重用他,恐怕會被天下人恥笑。”

秦武王做太子時就不喜歡張儀,再加上大臣們日夜詆毀,眼看著秦武王就要拿張儀開刀了。張儀是何等聰明之人?察言觀色,能進能退是他的長處,不會因一時的風光而得意忘形。他知道,如果繼續留在秦國,遲早會招來殺身之禍。因此不等秦武王有所動作,他就主動上奏武王,說自己願意以秦國“間諜”的身份,潛入魏國,以挑動齊國和魏國之間的戰爭,使各國大亂,秦國才能從中謀利。

張儀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因為張儀屢次破壞合縱,齊王恨之入骨,隻是一直礙於秦國的強悍而不敢有所動作。現在聽說張儀出走,沒有了秦國的強硬後台,那麽無論哪個國家敢重用張儀,齊王都會興師討伐哪個國家。這樣一來,必定天下大亂,諸侯之間相互攻伐,秦國自然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秦武王一聽,雖然是半信半疑,但反正遲早是要除掉張儀,與其落得一個不仁不義之君的惡名,不如趁他現在主動辭行,樂得順水推舟,風風光光地送他去魏國。

張儀到魏國後,被魏王任命為相。齊國果然興師伐魏,魏王驚慌失措。張儀又安慰魏王,許諾自己可以設計使齊軍撤兵。於是,他派自己的門客去齊國拜見齊王,說張儀之所以來到魏國,是因為與秦武王有約定,要挑動齊國與魏國之間的戰爭,讓秦國能夠乘機出兵占領諸侯的土地,進而稱霸天下。如果齊王果真中計,那豈不是正中張儀下懷?秦武王也會更加信任張儀了。到頭來,吃虧的還是齊國啊。

齊王一聽,有道理啊,便下旨令齊軍退兵。

張儀又一次用巧計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一年之後,張儀在魏國去世。[100]

一代名士張儀,曾曆經挫折,卻也曾風光無限,有人視他為不共戴天之仇敵,也有人視他為出將入相的曠世奇才。他一度翻雲覆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曆史的方向,而這樣一位處於風口浪尖的精英人物,能夠在紛亂的戰國時期得以善終,張儀的處世智慧,不得不令人佩服!

回過頭來再看屈原,屈原的一生,主要是在兩層“三角”矛盾中度過的。屈原麵臨的第一層“三角”矛盾,是國際關係的矛盾,具體表現為楚國與齊國、秦國三大諸侯國之間的矛盾關係。落實到具體的外交人物身上,則屈原是堅定的聯齊抗秦派,就個人而言,他始終與齊國保持著良好的關係;而張儀作為秦國國相,他實行的正是“遠交近攻”的策略,也就是破壞齊楚聯盟,穩住齊國,以達到削弱楚國實力的目的。矛盾的第三方是齊國,齊國的外交態度,往往左右著楚國和秦國實力抗衡的天平:如若齊楚聯盟,則秦國不敢輕舉妄動;若齊秦聯合,則楚國腹背受敵。

屈原所處的第二層“三角”矛盾,是國內關係的矛盾。屈原本人是親齊派,也是變法派,他的矛盾對立麵則是包括子蘭、靳尚、上官大夫以及鄭袖在內的親秦派,他們同時也是反對、破壞變法的群體。處於這兩派之中的楚懷王可以說是兩麵派,是矛盾的第三方:他既不是堅定的親齊派,也不是頑固的親秦派,他的外交策略常常在聯齊與親秦這兩者之間搖擺;在變法的內政方針上,他也並非一以貫之,而是時而覺得屈原有道理,雄心勃勃要通過變法富國強兵,時而又偏信上官大夫等人,害怕屈原功高震主。屈原的政治命運,也就隨著懷王的左右搖擺而起伏不定。雖然懷王在被張儀欺騙之後曾一度悔悟,派屈原再度使齊以修複齊楚關係,但實際上他對屈原的信任和倚重已遠遠不如當初,並且就在屈原出使齊國期間,懷王又再度倒向了秦國。對於懷王而言,屈原在政治上已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屈原的被冷落被疏遠成了他個人政治命運的總趨勢。

然而,個人命運的起伏不定畢竟還是次要的,一國之君的善變,可能導致的最壞的惡果,是國家命運的衰敗。而這,才是屈原真正擔心和恐懼的。那麽,屈原的恐懼是不是杞人憂天呢?他最大的外交敵人秦惠王和張儀先後死去,能否給楚國的命運帶來轉機呢?

果然,秦武王登基之後,秦國國內形勢發生了變化:張儀出走,樗裏疾與甘茂分別被任命為左右丞相。秦武王是一位尚武好戰的君王,一上台就野心勃勃地揚言要吞滅周王室[101],一時間,韓、趙、魏等國紛紛倒向秦國,楚國則因張儀在時已互通婚姻,更是秦國強有力的盟友。剛剛上台的秦武王可以說是自信心極度膨脹,不可一世。

這個時候,反而是遠在東海的齊國保持了一定的理智:齊國曾因為楚國背叛盟約,憤而幫助秦國攻打楚國。但楚懷王在吃了大虧之後,意識到得罪齊國的後果嚴重,便派屈原出使齊國,一方麵向齊王誠懇地表達歉意,一方麵陳述了“重修舊好”的迫切願望。齊王本就是在秦楚之間觀望,尋找最適合本國利益的選擇,此時見各諸侯紛紛臣服於秦,深深感到了來自秦國的威脅。屈原使齊,通過自己的誠意和才學,打動了齊王,再一次為齊楚聯合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楚懷王二十年(公元前309年),齊王[102]修書一封致懷王,書信中這樣說道:

“寡人猜測楚王可能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國之王的尊貴稱號吧?秦惠王已死,武王初立,張儀逃到魏國,而楚國還是向西屈從於秦國。如今秦國朝中樗裏疾和韓國交好,公孫衍與魏國關係親密,如果楚國一定要臣服於秦國,韓國和魏國必然更加害怕秦國的勢力,從而通過這兩個人的力量也與秦國聯合,那麽燕國、趙國也不敢不唯秦國之命是從了。這四個國家爭著討好秦國,寡人恐怕楚國就會遭到圍攻,不久就會變成秦國的一個郡縣。為大王考慮,大王何不與寡人合力,收複韓、魏、燕、趙,重新恢複六國合縱,一起奉周王室的旗號,以便震懾秦國,平息幹戈,讓老百姓休養生息呢?那樣的話,大王號令天下,天下人無不樂意聽從,大王也可成就一世功名。那時,大王仍為合縱首領,率領諸侯共同聲討秦國,一定是勢在必得。大王您既可以奪回武關、蜀、漢等地,往東占有吳、越的財富,專享長江、東海的巨大利益,韓國、魏國割上黨向您表示忠心,楚國疆域西邊可以逼近函穀關,那麽,楚國將要比現在強大百萬倍。”

“況且,大王您上過張儀的當,丟失了漢中,遭遇了藍田慘敗,連天下人都忍不住要替您感到義憤填膺。大王您被秦國如此欺負,卻還老老實實侍奉秦國!希望大王您三思而後行啊!”

懷王本就是個搖擺不定的人,雖然已和秦國交好,但見到齊王合情合理的書信,又開始猶豫不決了。他將齊王的信拿給大臣們看,大臣們眾說紛紜,有的說還是和秦對楚國有利,有的說聽齊王的話沒錯。屈原自然是力主和齊,楚國宗室大臣昭雎等人也支持屈原的和齊建議,於是懷王決定背秦和齊。

然而戰國風雲瞬息萬變。懷王定下和齊政策沒兩年,又碰上了秦國的大變故:秦武王即位不過四年,就因為在洛陽與大力士比賽舉鼎,一時用力過猛,鼎砸下來砸斷了脛骨,沒多久便氣絕而亡。秦武王沒有兒子,因此,秦惠王的兒子、也就是秦武王的異母弟嬴稷即位,是為昭襄王,也稱秦昭王。

這個昭襄王和其他的秦王出身不同。昭襄王的母親是楚國人,而且是楚國王室後裔,與楚王同姓,都姓羋,人稱“楚公主”,秦惠王在世時號為羋八子。“八子”是秦國後宮妃嬪的等級,地位並不高,在王後、夫人、美人、良人之下。可見秦惠王在世時,嬴稷和他母親都不是最得寵之人,嬴稷還被送到燕國當了人質。秦武王死後,燕國將嬴稷送回秦國,即位稱王,羋八子被尊為宣太後。當時昭襄王不到二十歲,又長期生活在國外,不大了解秦國國情,即位之初朝政大權就掌握在宣太後和她的弟弟穰侯(魏冉)手中。穰侯是扶持昭襄王登基的功臣,又清除了昭王的反對勢力,和宣太後一起,把持了秦國的內政外交。

不難想象,秦昭王年少,大權掌握在楚國人的後代——羋姓的外戚宣太後和穰侯手中,秦國和楚國的關係也因此有所改變。

羋太後掌權之後,便極力推進秦楚和解。秦昭王登基第二年便派人送了厚禮給楚懷王,並且許諾將秦女嫁與懷王為姬妾。懷王對於美色與財富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一點兒抵抗力,趕緊喜滋滋地派人到秦國迎接新娘子。又當了新郎官的懷王自然不再把齊國放在眼裏,齊楚關係再度決裂。

這一年,是楚懷王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前305年。屈原三十八歲。

以屈原的個性,此次秦國對懷王厚禮相待,盛情相邀,屈原自然是據理力爭,全力反對懷王再一次背齊聯秦。然而,對懷王而言,從情感上說,秦國掌權的宣太後和穰侯與楚懷王是同宗;從利益上說,秦國的厚禮**實在讓他無力抗拒。因此,懷王對屈原如此這般不識趣的阻撓惱怒不已,再加上鄭袖、子蘭、靳尚等人在旁慫恿,懷王盛怒之下,竟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將屈原逐出郢都。[103]

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數惟蓀之多怒兮,傷餘心之憂憂……結微情以陳辭[104]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誌。憍吾以其美好兮,覽餘以其修姱。與餘言而不信兮,盍為餘而造怒。願乘間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茲曆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

這首《抽思》是屈原組詩《九章》中的一篇,現在一般認為這首詩是屈原被楚懷王放逐以後的作品。關於屈原是如何力諫懷王,又如何觸怒懷王的,史書上並無確鑿記載。但如果《抽思》等詩篇確實是寫於屈原這一次被放逐之後,那麽從屈原自己的文字中,還是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屈原這一次遭難的經曆和心情。

“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我的心中憂愁鬱積啊,我獨自長長地歎息,卻隻能愈發增加我的憂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蹇產,是委屈壓抑的意思。這兩句詩是說:憂愁的思緒在我的心中纏繞壓抑,令我無法釋懷,我的命運啊,已經進入了漫漫長夜,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何時才是個盡頭呢?

屈原被流放出郢都的時候,也許正值寒風瑟瑟的秋天,因此他痛苦地感歎:“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回極,有學者認為是指回旋的北鬥星,這裏應是泛指天宇。浮浮,則是流動不定的樣子。自然氣候的變化,也讓屈原沉痛的心情雪上加霜:悲歎那肅殺的秋風摧殘萬物,改變了大自然的容顏,連天宇都因為它而漂浮動**。

那麽,屈原在這裏僅僅是感歎秋風的無情嗎?

是,但也不完全是。屈原寫“秋風之動容”,說秋風撼動了萬物,使萬物凋殘,應該是有他暗喻的涵義的。屈原最痛惜懷王的一個致命弱點,是懷王善變而且容易衝動發怒。在《抽思》這首詩中,屈原也在反複強調這一點:“數惟蓀之多怒兮,傷餘心之憂憂。”他甚至用無情的秋風摧殘萬物作為比喻,來暗指暴怒的懷王不僅摧殘了他的政治生命,更可怕的是,還很可能將楚國的命運也推向深淵。

“結微情以陳辭兮,矯以遺夫美人。”這兩句詩中有一個關鍵詞“美人”,也就是楚懷王的代稱。結,也就是集結、凝聚的意思。微情,可以理解為微不足道的感情,作為屈原的一種謙辭;也可以理解為深藏在內心的隱秘情感。矯,同“撟”,解釋為“舉”。一個“矯”字,體現出屈原將自己擺在一個低微的位置、向高高在上的“美人”獻辭的崇敬之情。他渴望將內心積累著的深厚而又隱微的情感向“美人”盡情表白,把他願意為“美人”舍生忘死的心意奉獻給他心目中最尊貴的人。

屈原要向“美人”傾訴的“微情”究竟是什麽呢?

“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誌。”這四句詩就說的是懷王善變的具體表現。屈原在這裏將懷王與他之間的君臣關係比作戀人關係:“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成言,本是約定之言,也就是承諾的意思。[105]這裏指的是“結婚”的承諾。古人結婚的風俗,婚禮都是在黃昏的時候舉行,“婚”的古字即為“昏”。因此,屈原是用男女定下婚約卻又中途悔婚來象征懷王與他君臣關係的改變:當初我和你結下了白頭偕老的山盟海誓,你說等到黃昏的時候我們就舉行婚禮。可是你卻中途背叛了我們的約定,“反既有此他誌”,反倒有了其他的打算。

用戀人關係來比擬君臣關係,在屈原之前的中國文學中還沒有出現過,屈原是這種創作手法的創始人。懷王與屈原君臣關係的變化,的確很像戀人之間關係的反覆:屈原所說他們當年立下的山盟海誓,其實就是象征當年他與懷王相約定下了聯齊抗秦的外交策略和銳意變法的內政方針,並且彼此許諾互不泄密,絕不改變初衷,就如同戀人處於心心相印的熱戀階段。至於詩中所說的“婚禮”沒有如期舉行,則象征著懷王背叛了當年的諾言:內政方麵,經不起一幹大臣群起破壞而中止了變法;外交方麵,又屢屢被秦國所騙,背棄了與齊國的盟約。這一階段就仿佛戀人中的一方移情別戀,輕率地背叛了當年許下的愛情承諾。

至於懷王與屈原的個人關係,也從當初肝膽相照的知己,到後來的冷淡疏遠,再到如今的徹底“拋棄”,懷王對屈原態度的這一係列變化,不正像一個善變而任性的戀人嗎?如果說懷王是善變的一方,屈原則好比是“戀愛關係”中堅守的那一方,無論“戀人”的態度如何反覆、任性,他的愛都始終不渝。

屈原對“美人”如此癡心絕戀,可“美人”不但不領情,反而“移情別戀”,冷酷地拋棄了當年山盟海誓過的“戀人”。懷王為什麽能置屈原的忠心與癡心於不顧,任性地背叛諾言,改變初衷呢?

答案仍然在詩中:“憍吾以其美好兮,覽餘以其修姱。”這就說到懷王驕傲自負的性格特點了。憍,是驕傲、矜持的意思。修姱,美麗、美好之意。那位高高在上的“美人”,他那麽得意地向我炫耀著他的美貌,在我麵前展示著他的姣好。這樣高傲的“美人”,身邊自然有無數人要爭著討好他,向他獻媚,把他忽悠得暈頭轉向,他還怎麽會喜歡一個老是指責他、不給他麵子的人呢?

當然,此處說懷王容貌美好,姿態嫵媚,其實是象征懷王自負才華,喜歡聽別人的奉承,卻聽不進屈原的逆耳忠言,自認為做出的決定是最英明最智慧的。“與餘言而不信兮,盍為餘而造怒。”造怒,就是發怒、發火的意思。懷王當初信誓旦旦和我說過的話如今都不算數了,他為什麽要找碴兒對我發脾氣呢?

對於懷王的無情,屈原也並不是沒有想過要為自己辯解,他也努力爭取過機會,希望懷王能夠明白他的真情。可是,“願乘間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他想找機會表明心跡,可是在暴跳如雷的懷王麵前,他“震悼而不敢”,他又驚又怕,不敢再去觸怒懷王,生怕懷王一怒之下再做出更加沒有理性的舉動來。

“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夷猶,即猶豫、遲疑的樣子。怛,傷感的意思。我滿懷悲痛地徘徊著、遲疑著,我想上前去進言,可是那份痛徹心扉的憂傷與恐懼攪得我無法平靜。“茲曆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我好不容易控製住自己的不安,在這裏把自己的內心一一剖白,可是“蓀”——懷王啊,你卻裝聾作啞,充耳不聞。

“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我本來就知道誠懇正直的人不懂得諂媚討好,他們那些人果然把我當成了絆腳石,一定要把我除掉才肯善罷甘休……

屈原的正直和誠實終於為他招來了被放逐的厄運。“美人造怒”,在盛怒的懷王麵前,屈原可能沒有機會為自己表白。可是在孤獨的流放途中,當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他無法遏製自己奔湧的情感,隻能用那支噴湧著“烈火”的筆,反反複複燃燒著自己對君王的感情。

這首詩題名為《抽思》,抽,就是抽出來,拔出來的意思。屈原心中千回百轉、千頭萬緒的情感,就好像在千絲萬縷中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將深厚曲折的感情一一抽出來,向“美人”,也就是向懷王盡情表白。

但這種感情並不僅僅是屈原對懷王一廂情願的癡情。正像屈原在《離騷》當中所傾訴的那樣:“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他哪裏是害怕自己遭受禍患呢?他恐懼的是“皇輿敗績”,他害怕君王乘坐的車輦傾翻,其實是害怕楚國的命運走向滅亡。“美人造怒”,為屈原個人命運帶來的災難,並不是屈原痛苦的根源。可是,這位“美人”是一國之君,是國家的象征,他的任性、他的草率,他的反複無常,會把楚國帶向怎樣的未來呢?

就在屈原被流放的過程中,楚國的宮廷正如火如荼地推進著與秦國的親密關係,秦楚之間也發生著一係列風起雲湧的變化。

楚懷王二十五年(公元前304年),應秦國的邀請,楚懷王與秦昭王舉行了曆史上著名的黃棘會盟。

黃棘[106],在秦楚邊界上。黃棘會盟,不僅確立了秦楚婚姻兄弟之友好關係,而且秦國還十分大方地將漢中的上庸縣交還給楚國,以表示結盟的誠意。黃棘會盟,象征著秦楚之間的“友好”關係達到了曆史上的“沸點”。

秦楚再度會盟是舉世矚目的大事,其他諸侯國自然不會風平浪靜。就在第二年,也就是楚懷王二十六年,齊國因為楚國再次背叛合縱,而發動韓國、魏國等諸侯國共同討伐楚國。

楚懷王麵對三國大軍,一時又慌了手腳,隻能向“親家”——秦國求援。可是,要秦國出兵豈是容易之事?即便是“親家”求援,牽涉國家利益的大事,秦國也絕不會含糊——楚國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那麽這回楚國付出的代價是什麽呢?

懷王為解燃眉之急,將太子熊橫送到了秦國當人質,用太子來換取秦國出兵。秦國這才派了一名客卿率兵為楚國解圍,三國諸侯引兵退去。

諸侯休戰之後,秦國並沒有送回楚國太子,而是繼續將熊橫扣留在國內,以此來控製、要挾楚國,使楚國不敢對自己產生異心。

然而,當人質的日子不好過啊!懷王所有的兒子裏麵,他最偏愛的自然是和鄭袖生的小兒子子蘭,所謂子憑母貴,懷王甚至還有改立子蘭為太子之心。熊橫不是最受寵的兒子,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但他畢竟還是太子,畢竟也是錦衣玉食、前呼後擁長大的,身子嬌貴得很,性格也暴戾得很。在國內的時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呼百應,那是何等尊貴。如今到了秦國當人質,動不動要看人家的臉色,處境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日子久了,熊橫難免積壓了一肚子的怨氣,隻想找人發泄。

楚懷王二十七年,楚太子熊橫因為與一位秦國大夫發生了一些私人過節,熊橫脾氣不好,本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可是壓抑得太久的熊橫一時興起,竟然在毆鬥中打死了秦國大夫。人都打死了之後,太子才清醒過來,趕緊連夜偷偷逃回了楚國。

秦昭王這個時候已經即位五六年了,國內政局也穩定了,可以騰出手來對付楚國,正想找個什麽借口滅滅楚國的威風,楚國太子殺死秦國大夫的事情正好給了他一個由頭。第二年,也就是楚懷王二十八年,秦國以討伐楚國太子、為秦國大夫報仇為名,聯合齊國、韓國、魏國一起攻打楚國。楚國如何能抵擋得住如此氣勢洶洶的討伐大軍?

這場戰役,楚國損失慘重:楚國大將唐眛被殺,楚軍被斬首兩萬,實力又一次被削弱。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垂沙(即重丘)之戰,秦國占領楚國的重丘[107]。

但是,楚國的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楚懷王二十九年(公元前300年),秦軍再度挑戰楚國,大破楚軍,楚國將士死傷數萬,楚國大將景缺被殺……

噩夢般的消息接連不斷傳到楚國宮廷,任性的懷王這一回才終於徹底醒悟過來。秦國以前對自己再三示好,不過是想暫時穩住楚國,以騰出手來對付其他諸侯。其實,楚國也不過是秦國砧板上的一塊肥肉,隻等時機成熟,便要拿楚國開刀了。

隻有感到了徹骨的痛,懷王才明白當年屈原的一番苦心。隻是,那時候屈原在自己麵前痛哭陳辭,自己聽都懶得聽,到後來更加覺得這個屈原簡直是不識時務,好像全世界都是錯的,隻有他一個人是對的。他越是在自己耳邊嘮叨個不停,自己越是討厭他。如今,秦國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齊國不但沒有出兵援助,還火上加油,懷王這才醒悟:沒有了齊國的後援,秦國又何必還要拉攏討好一個孤立無援的楚國呢?屈原當初的話,真正是金玉良言、見識長遠啊!

當楚國宮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屈原正在漢北的流放途中。漢北,指的是漢水上遊,郢都的北麵,約在今天湖北襄陽、河南淅川一帶。屈原曾在《抽思》一詩中說:“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他把自己比喻成一隻孤飛的鳥兒,從南邊飛來,停息在漢北。他人在漢北,離秦楚邊界更近,秦楚之間發生的這一係列變故,對於始終眷戀懷王、眷戀楚國的屈原來說,自然是時時刻刻牽掛著、關心著的。

至於屈原這次流放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曆來都有不同的說法。屈原《卜居》[108]一開篇就說:“屈原既放,三年不得複見。”這說明屈原被流放的時間不會少於三年。漢代文人東方朔悼念屈原所作的《七諫》中也說:“念三年之積思兮,願一見而陳詞。”意思是說屈原流放三年之中,積累了對君王的層層思念和忠誠之情,渴望能夠一見君王而向君王當麵傾訴。

當然,“三年”也可能並非確指,“三”在古代可以泛指多數,因此“三年”還可以泛指多年。傳說古代大臣如果犯罪被流放,在郊外居住三年,如果君王有命令,則可以還朝,如果君王沒有命令,則不能擅自返回都城。

屈原的“三年”流放,一定也是懷著殷切等待的心情,等待著君王的醒悟,等待著君王終於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和忠心,等待著君王召他還朝的詔令。雖然處於孤苦伶仃的流放途中,雖然心情處於痛苦的深淵,但他始終心係懷王,心係楚國,他的腳步在流浪,他的心也在極度矛盾和痛苦中徘徊、猶豫。

如此漫長的流放經曆,屈原的人生中發生過什麽大事嗎?秦國翻臉,對楚國大加討伐,當年盛怒的“美人”——楚懷王會不會幡然醒悟,召屈原還朝共商大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