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因為屢次力阻懷王背齊聯秦,懷王實在忍受不了屈原的“固執”,盛怒之下放逐了屈原。偉大的苦難往往成就偉大的詩人。“信而見疑,忠而被謗”[109],被放逐的屈原,就經曆著這樣的苦難,而中國曆史上第一篇最偉大的詩歌,也成就於這樣的苦難之中。這就是《離騷》。

《離騷》是帶有自傳性質的抒情長詩,因此詩中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稱出現,詩人自稱“朕”“吾”或者“餘”,都是“我”的意思,詩篇反映的也是屈原真實而強烈的情感經曆。

關於屈原為什麽以《離騷》為詩名,代表性的說法主要有兩種:一種認為“騷”是憂愁的意思,“離騷”即離別的憂愁。[110]屈原因為被懷王放逐,因而產生離別的深深痛苦。另一種則認為“離”應該解釋為“罹”,也就是“遭遇”,“離騷”即遭遇憂患而寫下的詩篇。[111]

至於《離騷》的創作時間,也有多種說法,有人認為《離騷》作於屈原被楚懷王放逐以後,有人認為《離騷》作於屈原被楚懷王疏遠以後,也有人認為《離騷》是屈原被楚懷王的兒子、繼位的頃襄王放逐以後的作品。[112]無論《離騷》作於何時,可以肯定的是,騷者,憂也,它一定是屈原遭遇了極大的挫折,遭遇了楚王極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憂愁積聚而噴發出來抒發痛苦的詩篇。

那麽,《離騷》為什麽會被視為中國曆史上第一篇最偉大的詩歌呢?

首先,從文學體裁的意義而言,屈原利用楚國特有的語言、音樂等文化基礎,創造了“楚辭”這種文學體裁。楚辭“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代表了長江流域的楚文化特色。屈原的《離騷》則代表了楚辭的最高水準,因此楚辭體又被稱為“騷體”,與代表黃河流域中原文化的《詩經》並稱“**”,成為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

而從思想的意義而言,《離騷》的思想內涵極為豐富,當然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是屈原的愛國思想。不過,“愛國”也有可能是後人結合屈原的生平經曆和他的楚辭作品,解讀出來的精神意義。僅就《離騷》而言,最主要的核心思想還是這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離騷》中最著名的詩句,“上下求索”的精神,代表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在瀕臨人生絕境的苦難中,仍不放棄追求真理和理想的執著。

梁啟超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吾以為凡為中國人者,須獲有欣賞《楚辭》之能力,乃為不虛生此國。”梁啟超對屈原評價如此之高,甚至認為作為一個中國人,都必須具備欣賞楚辭的能力,必須具備理解屈原的能力,否則就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中國人。

可是,有很多人可能會說:《離騷》太難讀懂了啊!

確實,《離騷》作為中國第一首長篇抒情詩,一共有373句,2490個字。篇幅長不說,詩句也很長。它不像《詩經》的四言體那麽容易讀,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簡單,朗朗上口。可是《離騷》都是長句子,而且還參差不齊,比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就是七言句,《離騷》是以七言為主的詩歌;再比如“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就分別是八言、七言句。這還不算,《離騷》中出現了大量楚國方言、楚國物產,人們不太熟悉,再加上距今已有兩千多年,語言變化很大,初讀上去,那麽多生僻字,那麽長的句子,確實讓人有些望而卻步。

不過,其實《離騷》也沒那麽難。這首詩雖然有兩千多字,篇幅很長,其中蘊含的思想也極其豐富和複雜,可是核心思想隻有一個——“上下求索”。既然《離騷》反映的是屈原不懈追求的心路曆程,那麽隻要把握了屈原追求的思路和目標,《離騷》就不難讀了。

不妨沿著這樣一條思路來理解《離騷》,這就是屈原賦予詩篇主人公的一個理想、兩層身份、三種情感和四次穿越。

一個理想

梁啟超說過屈原的兩大特點,其一是極高寒的理想,其二是極熱烈的感情。在《離騷》中,“極高寒的理想”被落到了實處,那就是屈原希望在楚國付諸實施的“美政”理想。

屈原的政治理想內涵當然是很豐富的,包括變法強兵等諸多內容,但所有的內容中心卻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在《離騷》中假托一位巫師的話揭示出來的中心思想:“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兩美”就是指的明君和賢臣。所謂“兩美必合”,正是屈原美政理想的中心內容——明君和賢臣的遇合,是明君和賢臣的彼此欣賞、彼此信任。隻有君臣齊心,所有有利於國家的政治措施才能得以實施。

很顯然,在屈原理想的“兩美”中,他首先自信自己是美好的一方,是忠誠於國家的賢臣。“兩美”中的一美,屈原已經具備了。那麽他到底有多美呢?《離騷》中這樣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屈原說自己擁有與生俱來的“內美”,這是指他的出身美好,血統高貴。《離騷》一開篇,屈原就充滿自豪地宣告了他的出身:“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他是黃帝的子孫顓頊帝高陽氏的後裔,是羋姓的楚國王室宗親,是楚國的主人,而且他還出生於寅年寅月寅日,最吉祥的日子,這便是屈原具備的“內美”。“紛吾既有此內美兮”,“紛”,是盛多的樣子。也就是說,屈原天賦的美好資質如此之多,可他並沒有自我陶醉,而是不斷培養著後天的修養:“又重之以修能”。重,就是增加、增添的意思。修能,美好而特殊的才能、品質。這說明他沒有滿足於出身的高貴,而是始終孜孜不倦地堅持著對美的追求。

屈原緊接著用兩句詩來說明自己對美的執著:“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顯然,這又是屈原慣用的香草的象征手法:江離(即川芎)、辟芷(即幽蘭)、秋蘭均是楚地常見的香草,“扈”是披著的意思,“紉”則為連結之意。“我”身上披著江離與白芷,用蘭草結為配飾。字麵上來看,屈原似乎是在說他把自己渾身上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實際上這裏並不是指外表的修飾,這些香草象征的是屈原修身的美好品德。可見,他沒有停留於對高貴出身的沾沾自喜,而是如此認真而執著地追求著美好的人格品性。這類以香草象征美德的創作手法,在《離騷》中比比皆是。再如“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以芰荷(荷花)為衣,以芙蓉為裳(裙),也正是屈原以鮮花香草象征德行的美好。

既然屈原已經符合了“兩美”中賢臣的理想,那麽,另一方——明君呢?

很顯然,當政的楚懷王並非屈原理想中的明君。這正是屈原理想受到挫折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屈原不得不感歎“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不得不進行艱難追尋的根本原因。

有的人,在理想暫時受到挫折的時候,會選擇屈從於現實;有的人卻選擇堅守理想不放棄。屈原,就是後一種人。不放棄,這是屈原“上下求索”的精神動力。他始終願意相信,隻要自己堅持著他的“美”,那麽世界如此之博大,一定會有人能夠欣賞他的美,懂得他所堅持的忠誠:“孰信修而慕之?”信,是確實、真正的意思,修,修飾美好。那麽,在這個世界上,到底誰是那個真正美好的明君,他也同樣在傾慕、尋求像自己這樣美好的賢臣呢?

“兩美必合”,以明君賢臣為代表的美好政治,這正是屈原在《離騷》中所堅持追求的理想境界,也是屈原所執著的人生信仰。那這樣的理想境界,到底是屈原的空想還是現實中有可能實現呢?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中國曆史發展到屈原所生活的時代,已經出現過許多明君與賢臣相得益彰的事實,例如屈原特別追慕的堯舜時代:“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堯和舜都是上古時期光明正大、善舉賢能的明君,他們已經遵循正確的法度而找到了治理國家的康莊大道。

即便在楚國曆史上,也有很多明君賢臣的著名例子,比如屈原在《離騷》中提到的這兩句:“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這裏的“三後”到底是指誰,學術界有不同說法[113],較為可信的說法是,“三後”指的是楚國曆史上三位善於舉賢授能的君王。第一位是楚莊王,任用伍舉等賢才數百人,創下了問鼎中原的霸業;第二位是楚康王,史載楚康王“能官人”,也就是說能任用賢人為官,國力強盛;第三位為楚悼王,大膽任用吳起變法,明法審令,楚國開疆拓土,一時令諸侯望而生畏。當然楚國曆史上的明君還不止這三位,懷王的祖父楚宣王和父親楚威王開創了“宣威盛世”,那個時候,楚國與秦、齊三足鼎立,是諸侯不敢小覷的大國、強國。

正因為有了這些楚國先君的純正無私、心胸開闊、主政清明,他們治理的國家才能夠成為“眾芳之所在”,他們的身邊才能夠賢才雲集。

因此,屈原理想的“兩美必合”並非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曆史上實實在在存在過的先例。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堅定,不願放棄他的理想。雖然明君難求,屈原還是心甘情願展開漫長而艱難的“求索”曆程。

兩層身份

明確了理想,接下來就是對理想的追尋了。在《離騷》中,屈原主要是通過兩層身份來實施他的理想追求的。這兩層身份一是男性身份,二是女性身份。

很多讀《離騷》的人都對詩中主人公的性別感到迷惑不解,因為在詩中,主人公一會兒似乎是男性,一會兒似乎又變成了女性。《離騷》既然是屈原自傳性長詩,那麽整首詩是以男性身份為主體來進行敘述的,這一點沒有疑問。但其中確實也夾雜著不少以女性身份來抒發的情感。比如這兩句:“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餘”,也就是“我”,“我”是一位美貌賢德的女子,卻遭到了別的女人的嫉妒和陷害,這就是典型的女性口吻了。

既然《離騷》中屈原有時會“化身”為女性,導致詩中的主人公似乎呈現出“性別錯亂”,那對此應該如何理解呢?

其實,男性身份與女性身份的交叉出現,並非屈原的性別意識錯亂,而是要體現主人公不同的抒情基調。也就是說,不同的性別身份對應了不同的抒情主體意識。《離騷》中以男性身份為主體,對應的是忠誠於楚國的主人翁意識。

屈原既然一開篇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說明他有極強烈的身份意識:他是楚國正宗的王室後代,因此他不能僅僅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在楚國朝廷中謀取功名的臣子;他認為自己和楚王一樣,都是楚國的主人,都必須自覺地承擔起楚國命運的興亡盛衰。他在詩篇中處處流露出對楚王的忠誠,其實他真正忠誠的是自己的國家。當表現楚國的主人身份意識時,屈原采用了現實的男性口吻來抒情。

至於詩中屈原自比為女性的抒情身份,則是對應忠誠於楚王的臣子意識。在現實中,屈原是雙重身份:他既是楚國的主人,可同時也是楚王的臣子,正是這雙重身份影響了《離騷》中抒情主人公的性別意識。

這一點應該不難理解。任何現實社會中的人都是多重身份的:同一個人,在家裏可能是一言九鼎的一家之主,在單位卻可能是必須聽命於上司的職員;他既可能是習慣了以命令口吻說話的領導,同時也可能是戀人身邊一隻溫順的“小貓”……不同的對象、不同的身份意識必然帶來不同的處事方式和說話方式。

屈原的身份意識也是多元的。中國古代較為成熟的政治結構是家國一體,在一個家庭中,男人是主宰,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必須忠誠於男性意誌;在一個國家中,君王是主宰,臣子是君王的附庸,必須服從君王的意誌。女性服從男性,臣子服從君王,一夫多妻的家庭結構與一君多臣的政治結構,使家庭與國家具備了某種程度的相似性,也使得中國古代的詩人常常以男女關係來象征君臣關係。以男女比君臣的象征手法,正是屈原在楚辭作品中的首創。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這就是典型的象征手法。屈原將君王比作處於主宰地位的丈夫,而大臣們則類似於丈夫身邊的妻妾,“妻妾”們常常要爭先恐後地向丈夫獻媚,甚至為了博得“丈夫”的寵愛,而不惜造謠打擊其他“美貌”的“女子”。用夫妻(妾)關係來理解君臣關係,就不難讀懂臣子們擔心“失寵”的幽怨和“失寵”後的落寞了。

不過,盡管屈原有時會自比為受到排擠陷害的美貌女子,但他的主人翁意識遠遠要比臣子意識強烈得多。《離騷》中有一個非常經典的情節,那就是屈原求婚的情節。在詩中,屈原一共描述了他四次求婚的經曆,分別向五位女性對象發起了求婚。

當然,這並不是屈原在現實中的愛情和婚姻,而是他用求婚這樣詩意的抒情方式,來象征他對理想的執著追求。他選擇用來象征美好理想的五位求婚對象,都是傳說中地位非常高貴的女性:第一位是天帝之女。第二位是宓妃,也就是傳說中伏羲氏的女兒,洛水河神。第三位是傳說中有娀國的美女簡狄,相傳簡狄後來嫁給了帝嚳高辛氏,生了一個兒子名為契,契是後來商朝的始祖。第四位和第五位女性是一對姐妹,傳說中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後來都嫁給了夏朝的中興之主少康。

那麽,屈原這四次求婚的結果怎樣呢?

四次求婚,全部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當然不是詩人自己不夠好,不符合對方的要求;也不是他求婚的誠意不夠。事實上,為了準備求婚,屈原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他連求婚的“花車隊”都準備得極為華麗和隆重: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114]。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禦。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為車隊打前站的“先驅”是神話中為月亮駕車的車夫“望舒”,跟在車隊後麵壓陣的是神話中的風神“飛廉”;神鳥“鸞皇”是我的“警衛員”,為我開道;雷神是我的侍從,為我準備車駕;我的坐騎是五彩的鳳凰——“吾令鳳鳥飛騰兮”……

這還不算,四周的旋風(飄風)都呼嘯著向車隊周圍聚攏,率領著雲霞一起來迎接我的車隊。“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115]整個車隊五彩繽紛,華麗耀眼,儀仗盛大。這個求婚的陣容足夠龐大、足夠隆重了吧?

既然有足夠的誠意,而求婚的主人又是外表美與內在美兼修,完全符合求婚對象的要求,為什麽求婚仍然會失敗呢?

先看第一次求婚,求婚對象是天帝之女。

當詩人率領著浩浩****的求婚車隊到達天門的時候,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帝閽,即守門人。閶闔,即天門。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我讓天庭的守門人把門打開,可他卻靠著天門冷冷地看著我。

如此隆重的求婚車隊到達天門,守門人為什麽不開門呢?

失望之餘,詩人冥思苦想才找到了答案:“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原來是因為世道混濁,守門人是非不分、美醜不分,“好蔽美而嫉妒”,他看到求婚人如此美好甚至心生嫉妒,故意不給求婚人報信,有意掩蓋了真正的美德。

因此,這次天庭求婚,屈原連天門都沒能進去,更不要說見到天帝之女了,第一次求婚宣告失敗。

第二次,求宓妃。

既然天庭的女子見不到,詩人隻好轉而到下界求女。詩人求婚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天庭求女受挫後,他說:“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榮華”本意是指盛開的花草,這裏應該是象征著詩人的青春年華。詒,贈送的意思。這兩句其實是詩人在表達自己求婚心情的迫切:他多麽希望趁著自己還年輕力壯,還英俊瀟灑,趕緊“相下女之可詒”,趕緊去看看下界有沒有合適的、才德兼備的女子,他要將自己精心準備的玉樹瓊枝上盛開的鮮花作為求婚的禮物,送給她。

因此,詩人開始馬不停蹄地在下界尋求他理想的女子了。

這一次,詩人鎖定的對象是宓妃。傳說中的宓妃是一位美麗的女子,詩人對她充滿了向往和期待。然而,當詩人找好了媒人,準備向宓妃正式提親的時候,又發生了他意想不到的情況: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遊。

窮石和洧盤都是神話中的地名。詩人發現,宓妃真是個難以捉摸的女子:她傍晚的時候還住在窮石,一大早又到了洧盤洗發梳妝。“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遊”[116],她自恃美貌而傲慢無比,天天隻知道尋歡作樂,遊玩過度。

這樣的女子盡管美貌,卻沒有責任心,於是詩人毅然決定主動放棄這一次求婚:“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宓妃雖然確實漂亮卻傲慢無禮,於是“我”決定拋開她另外去尋找“我”理想的對象。第二次求婚宣告失敗。

第三次求婚對象為有娀國美女。詩人放棄宓妃之後,繼續周遊天下,終於在高聳的“瑤台”上看到了有娀國的美女簡狄,她是那麽高貴、優雅,千百度追尋過後的詩人不免為之怦然心動——這才是他理想中的女子啊!

於是詩人趕緊慎重地選擇媒人了。古代求婚,媒人說合是必不可少的禮節,為了表達對求婚對象的尊重,選擇一個稱職的媒人是必要的前提。可這回又是事與願違,他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媒人。詩人也想過,要不索性親自找上門去,當麵求婚吧?可這畢竟於禮不合,恐怕會唐突了佳人。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帝嚳高辛氏搶先一步,派鳳凰為媒,娶走了簡狄。

第三次求婚,再次宣告失敗。

萬般無奈的詩人,最後將目光鎖定在有虞國的一對姊妹花上:“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有虞之二姚”是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姓姚。可是“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117]這一回,詩人又遇到了相似的難題:他聘請的媒人笨嘴拙舌,去提親的時候說話詞不達意,根本不能將詩人求婚的誠意轉達給有虞國君。媒人如此無能,結果可想而知:詩人求婚又一次受挫。這對姊妹花最終被少康捷足先登娶為妻子,“我”終於還是晚了一步。

關於少康和二姚成家之事,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傳說上古的時候後羿為有窮國國君,夏朝衰落之時,後羿篡奪了夏朝政權,夏後相出逃。後羿善於射獵,用寒浞為相,自己則沉溺於田獵遊樂之事,不問國事,終被寒浞所弑。寒浞還霸占了後羿的妻子,生下澆和豷兩個兒子。當年出逃的夏後相也被澆找到並殺害,夏後相的妻子逃走後生下了他的遺腹子少康。澆繼續派人追殺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國,有虞國國君把他保護起來,還把兩個女兒嫁給了他。後來少康收複了夏朝遺民,消滅了澆和豷,複興了夏朝——少康即是傳說中夏朝的中興之主。[118]

可見,精通曆史的屈原是充分發揮了自己“穿越”時空的想象力,四次“求婚”,實際上象征著詩人為了心目中美好的理想而輾轉追求的心路曆程。

有人認為,屈原的“求婚”對象,其實是象征著他對明君的向往和追求。這五位女性確實有一個共同點:她們都是帝王的女兒,都具備高貴的出身。這是不是暗示著他是在用帝王之女來代表帝王呢?隻是他選擇的追求對象,有的並不具備“明君”應該具備的才德,如傲慢善變的宓妃;有的雖然才貌雙全,卻因為詩人找不到合適的媒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們一個個成為別人的“妻子”,如有娀國和有虞國的美女;還有的處在深閨之中,因為“守門人”的惡意阻撓,屈原連美女的麵都沒見著……

如果這些“美女”確實象征著屈原理想中的明君,那麽所謂的“守門人”、不稱職的“媒人”等等,說明賢臣與明君之間,橫亙著一段難以逾越的距離,其中就包括了阻礙賢臣與明君“兩美”遇合的奸臣、小人。因此,在四次求婚失敗之後,屈原再一次發出了痛苦的感歎:“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這兩句詩正是呼應第一次求天帝之女時詩人所感慨的“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在詩人看來,他求婚屢屢受挫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世人是非不分、美醜不分、善惡不分,甚至還出於嫉妒之心而惡意地打壓美好的東西,使得真正有才華的人沒有出頭之日。

這種解釋是有其合理性的。屈原並不願意把楚懷王當成昏君,他始終認為懷王隻要保持清醒,能夠大膽任用賢才,是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中興之主的。隻可惜懷王被小人一時蒙蔽,才犯下了許多糊裏糊塗的錯誤,也讓屈原追求的美政理想中途夭折。

四次“求婚”,正是屈原以男性主人翁的姿態,勇敢追求理想的一次心靈旅程。隻可惜明君如此難求:“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哲王,是指明智的君王。有人認為,這兩句就是以養在深閨的美女,象征處在深宮之中的“哲王”,是詩人想求見卻又見不到的明君,一番赤誠之心無法上達君王。[119]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楚國上下到處充斥著“蔽美”“嫉賢”的風氣,真正的美得不到欣賞,真正的賢人要遭受嫉妒,明智的君王被蒙蔽著遲遲不能醒悟,屈原所執著追求的理想又如何能實現呢?

這便是屈原在《離騷》中運用的兩層抒情身份:他以男性身份來追求美政理想,以女性在夫妻關係中的地位來象征臣子對君王的從屬身份。而這兩層抒情身份中,無疑前者是主流。

屈原,大約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最“懂女人”的男人。他是第一個發明以男女比君臣的象征手法的詩人,也是第一個把“女人”抬到“女神”的位置來熱愛、來仰慕、來追求的男人。

在屈原以後,雖然中國的詩人大多喜歡模仿屈原的香草美人手法,喜歡用男女關係來象征君臣關係,但後代的詩人卻在男女關係上來了個“偷梁換柱”。在屈原這裏,男人本是追求者,女人是高高在上的被追求對象;屈原常常以美人喻君,而將自己放在追求“美人”的地位。他對“美人”的感情是向上的仰望、是企慕;絕不是向下的俯視和憐憫。

可是在屈原以後,中國詩人卻悄悄地把“美人”變成棄臣,君卻搖身一變為主宰“美人”命運的男人,男權意識的強化不言而喻。[120]在屈原以後,中國的詩歌中很難再見到西方詩歌那樣將追求的女性戀愛對象當成女神一樣的崇拜。而屈原雖然將女人變成女神,卻又賦予了女神以女人的人格,這是屈原獨到的地方。後代對“香草美人”的理解在實質上似乎是與屈原背道而馳的。因為真正的女人,不是要男人來憐憫而是要男人來愛的。可是在後代逐漸成熟的父係社會中,不僅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女人,連女人自己也喪失了自身應有的身份意識而屈從於男性社會的既定要求了。這恐怕不是屈原“香草美人”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