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屈原如此執著又如此悲壯地追求著他心目中的“美人”,他心目中的信仰,那麽除了他追求的一個理想、兩層抒情身份,又該如何理解他在“上下求索”的過程中表現出來的三種情感和四次穿越呢?
三種情感
屈原在“上下求索”的過程中表現出了這樣三種情感:愛的執著,恨的悲壯,憂的深沉。
屈原的愛當然是對祖國的愛。在所有的人類情感中,愛情是一種最本能也最具爆發性的情感,它常常表現出比親情和友情更激烈、更不可抑製的激烈的情感狀態,換言之,愛情是一種最能激發熱情的情感。屈原對於楚國的愛,就正是這樣一種熱烈的**,他對楚國的愛在某種程度上還超越了愛情——因為,愛情的爆發性在時間上往往不能持久,而屈原對楚國的“愛情”卻如一團持久不會熄滅的火焰,持續地熊熊燃燒著自己。
正因為屈原對楚國的愛如此強烈而執著,他為楚國的命運“上下求索”的心情才會如此急迫:因為生命太有限了,他害怕他還沒來得及為楚國做一些什麽,自己就衰老了,而楚國也衰落了。屈原對楚國的愛,如果套用一句當代比較時髦的話來說,那就是:“再不相愛,我們就老了!”隻不過,這一層意思,屈原是用楚辭的形式來表達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正因為屈原對楚國懷抱著如此熱烈的“愛情”,因此,他才會對損壞楚國利益的一切人和事都產生切齒的痛恨。他痛恨張儀反複欺騙楚王,因此他恨不得懷王用一隻鼎煮了張儀的肉來吃;他痛恨鄭袖、靳尚等人賣國求榮,他也痛恨自己精心培養的子蘭等貴族子弟變得腐敗墮落;他甚至對懷王的反複無常也愛恨交織,滿腹怨言……愛憎分明,是屈原人格中最閃光的地方,卻也是他個性中最容易遭到攻擊的地方。正因為他毫不隱瞞自己的愛憎,才會成為眾人打擊的靶子,導致眾口鑠金,最終失去楚王的信任。
然而,即便是如此,屈原仍然不肯改變自己的初衷。在《離騷》中,他不止一次地表明心跡:寧可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證明自己的忠誠。他說:“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隻要他認為是對的,他都會堅持到底,哪怕要為此死亡多次,也絕不後悔。他還說,在他遭到了不公正待遇之後,“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也就是說,他寧可選擇馬上死去,形體消亡,也不忍心像別人一樣為了個人私利而做出種種醜態。他又說:“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哪怕自己會被五馬分屍,他也絕不改變他的追求,他的這種心誌不會因為受到懲罰而停止……
在《離騷》中,屈原多次提到“死”,這絕不是屈原的軟弱,是為了逃避現實而選擇死亡。事實正好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想活著,他不但怕死,甚至還怕老,因為人一旦老去,他就再也不能為熱愛的楚國貢獻他的智慧了。因此,屈原比任何人都害怕時光的流逝,因為他愛這片土地,愛得如此深沉,如此執著。他希望趁著自己年輕力壯的時候,把一切力量都奉獻給楚國。
屈原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他的活著,必須是堂堂正正地活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苟且偷安地活著。屈原在作品中多次提到死,並不是他早就做好了自殺的準備,他隻是為了強調堅守理想的忠貞,而這種忠貞的程度,是連死亡都不可能改變的,因此他的恨,也就是一種悲壯的恨。
再來看憂的深沉。騷者,憂也。整部《離騷》,其實都是在傾訴屈原深厚的憂思之情。他憂的是什麽呢?
他憂的不是自己的命運,懷才不遇固然是他的悲哀,但更讓他揪心的還是楚國的命運:“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如果屈原連死都不怕,他還會怕什麽呢?他害怕的是“皇輿敗績”,是楚王的失敗,是楚國的覆亡,這才是屈原內心最深的恐懼。
曆史上,因為君王的舉措失當而為國家招致禍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僅僅在《離騷》這一首詩中,屈原就列舉了多個昏君亡國的例子,後羿、夏桀、商紂王等等。他希望,這些亡國之君作為前車之鑒,能夠讓楚王警惕,不再重蹈覆轍。可是,又有哪個君王會認為自己是夏桀、商紂那樣的昏君呢?又有哪個君王不認為自己是英明智慧的呢?又有哪個君王身邊不是圍繞著一群阿諛奉承、山呼“聖明”的人呢?又有幾個君王被包圍在如此溜須拍馬的環境中還能保持清醒頭腦的呢?懷王的傲慢自負不正是基於對自己的過分自信嗎?
正因為有如此深沉的愛和憂慮,屈原才沒有因為個人遭遇災難就放棄他求索的決心,因為隻要他的楚國還存在,他的追求就不能停止。
梁啟超說過屈原的兩大特點,其二就是極熱烈的感情。愛的執著、恨的悲壯、憂的深沉,三種同樣強烈的情感構成了《離騷》抒情的主旋律。
四次穿越
有人說,讀《離騷》,感覺屈原似乎思維混亂,所以讀的人也常常感到思維混亂:這首詩沒有清晰的時間順序,沒有明確的空間轉換,沒有連貫的故事情節,屈原抒情似乎也沒有什麽邏輯線索可以追尋。其實,隻要換一種思維方式來解讀,這點“混亂”完全可以變得很清晰。
屈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一個詩人的偉大之處,一定需要他有一些超乎常人的文學創舉。曾經有人說21世紀最突出的文學現象可能是穿越文學,穿越固然成為21世紀備受追捧的文學創作形式。可偉大的屈原,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穿越詩人了。屈原,不僅是中國第一位愛國主義詩人,還是中國第一位成功的穿越詩人。如果用“穿越”的方法來解讀《離騷》,就不會覺得《離騷》的時空混亂了。
所謂穿越文學,按當代文學的解釋,是指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從現實世界穿越到過去或者未來的某一個時空,並和過去或未來的某個時空中的人物發生聯係,現代人變成古人,或者古人變成現代人,彼此發生交錯聯係,甚至因為這種聯係而改變曆史的本來軌跡。還有的文學人物,可以穿越到沒有曆史記載的魔幻時空……這麽穿越來穿越去,古代和現代時空交錯出現,古代人和現代人混雜在一起,古代曆史故事和現實事件交叉發生,自然會顯得混亂。但是隻要把穿越的時間和路線梳理清楚,讀起來就不會覺得混亂了。
那麽,屈原是如何實施“穿越”的呢?
屈原在《離騷》中一共安排了四次穿越。第一次是從現實世界穿越到“昔三後之純粹”的時代,也就是楚國曆史上著名的明君賢臣“兩美遇合”的時代。屈原甚至希望懷王能和他一起實現穿越:“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他希望懷王乘上傳說中的千裏馬“騏驥”,他願意做懷王的先驅,“來吾道夫先路”,為懷王引路。這裏的“道”通“導”,是引導的意思。
這次穿越的目的,按屈原的說法,是:“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屈原如此急急忙忙不辭辛勞地跑前跑後,正是為了“及前王之踵武”[121],是為了趕上前代明君的足跡。他希望通過這次“穿越”,楚國的先君能夠指引懷王走出迷途,將楚國的發展引向正道,改變楚國腐敗的風氣。
第一次穿越,屈原的理想沒有實現:因為楚懷王並沒有跟上楚國先王的步伐,並沒有迷途知返,現實世界仍然汙濁黑暗,連屈原自己也感到了惶惑,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於是,《離騷》中又一個重要人物出場了——女媭。有人說女媭是屈原的姐姐,也有人認為女媭是屈原的侍妾。也許,“女媭”和“漁父”一樣,都是屈原為了抒情的需要而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在目睹了屈原徒勞無功的奔走與穿越之後,“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餘。”[122]女媭為屈原感到焦慮、憂心,也為屈原感到心疼,她歎著氣,再三批評屈原為什麽要做如此徒勞的努力呢?為什麽要如此出類拔萃而不肯與世人為伍呢?
屈原聽了女媭的勸說,內心有兩種聲音在激烈交戰:是該像女媭所說的那樣,索性放棄努力而與世人隨波逐流;還是該繼續堅守自己的美好理想呢?
在矛盾的糾結中,屈原決定實施第二次穿越,繼續尋找命運的答案。
第二次穿越,屈原渡過今天湖南境內的沅水和湘水,一路向南,來到了九嶷山,來到了上古時代的舜帝麵前。傳說舜帝南巡,葬在九嶷山蒼梧之野,於是屈原決定“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重華即舜帝之號。屈原來到舜帝麵前,向舜帝陳述了一大段話,希望能夠通過與上古明君的交流,為自己指引一條出路,獲得治國的真知。
在與舜帝的對話中,屈原曆數了昏君亡國、明君興國的曆史事實:夏啟耽於遊樂,導致禍起蕭牆;後羿沉溺於田獵,導致身死國亡;夏桀不守正道,縱欲不忍,終於遭到商湯的討伐而滅亡;商紂王殘害臣民,昏庸無道,殷商王朝自然不能長久……
與這些昏君亡國相反,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卻都是曆史上的明君。屈原通過向舜帝的陳辭,總結曆史上的經驗和教訓,終於堅定了一個信念:明君之所以能夠振興國家,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遵循的原則,那就是“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這幾句詩的大意是:君王要能夠選拔賢才,將重要職務交給那些有才有德的人,遵循法度而不偏離治國的正道。偉大的老天爺是不會有任何私心和偏心的,他隻會看誰是萬民所擁戴的君王,才會為他安排賢臣,輔佐他治理天下。隻有自身擁有美德、擁有智慧,並且能夠遵循法度治理國家的君王,才能真正地享有天下,獲得人民的尊敬與擁護。
第二次穿越,屈原通過與上古明君的對話,獲得了堅持真理、繼續求索的信心,堅信賢臣一定能遇到理想的明君。於是他拜辭舜帝之後,又信心百倍地開始了新一輪求索,這就是他在《離騷》中安排的第三次穿越。
第三次穿越就是前文提到的四次“求婚”了。
如果說前兩次是曆史時空的穿越,那麽這一次“求婚”可以說是魔幻時空的穿越,因為無論是天帝之女,還是宓妃等人,都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她們都是屈原追求美政理想的象征。詩人上天入地,衝破一切現實的阻礙,試圖追求到理想的“愛情”。然而四次“求婚”的失敗,也象征著詩人求索的曆程遭遇挫折:現實中明君和賢臣固然存在,而且他們還互相企慕,可不幸的是,在明君與賢臣之間橫亙著太多無法逾越的障礙,讓賢臣與明君隻能遙望而不能親近。
三次穿越,都是屈原超越現實的想象之辭,他大膽地融合了曆史、神話和現實,一切穿越都是為了追尋他的理想。正因為有如此熱烈的情感和如此超越現實的穿越想象,再加上“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這篇《離騷》才呈現出異彩紛呈的美。
《離騷》中的詩句,句句都不離開屈原所遭遇到的現實經曆和情感,具有強烈的批判現實的精神,可又句句都突破現實的束縛,呈現出極度浪漫華麗的藝術風姿。屈原之後,還有誰能將現實與浪漫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在中國的文學史上,隻有一個屈原!在第三次穿越的“求婚”失敗後,詩人帶著滿心的累累傷痕,又重新穿越回到了現實世界。在瀕臨絕望的焦慮中,詩人隻好求助於巫師——“靈氛”。
“靈氛”是傳說中的神巫,他為屈原占卜的結果是:“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
這四句詩的大意是:天下如此之博大,並不是隻有楚國才有真正的“美女”,並非隻有在楚國才能實現你的美政理想,隻要是真正的“兩美”——真正的明君與賢臣,就一定會有遇合的那一天。“靈氛”甚至直截了當地勸告他:“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天涯何處無芳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死守著昏暗的楚國不肯離開呢?
“靈氛”的勸告很有道理。在屈原生活的戰國時代,“忠君愛國”的思想還沒有成為一般名士的道德約束力量,相反,朝秦暮楚才是他們處世的普遍原則,例如張儀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人物。因此,當屈原在楚國的美政理想遭受挫折的時候,甚至就要被懷王拋棄,逐出郢都,走投無路的時候,他虛構出“靈氛”這個人物,借他的口氣勸說自己離開楚國,去別的國家尋求慧眼識人的明君,施展自己的才能,這種想法在當時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屈原很清楚,曆史上確實出現過很多不拘一格的明君,也有很多出身微賤的臣子,因為幸遇明君而得以創造曆史。在《離騷》中,屈原就列舉了好幾個這樣的曆史故事。
例如,傅說本來隻不過是一個泥工,因為武丁日夜思慕賢人,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於在一個晚上夢見自己得到了聖人的幫助。醒來後武丁命人按照夢中的形象到處搜求,終於找到了在傅岩當泥工的傅說,便破例用他為相,終於成就了殷高宗(武丁)的一代霸業。
再如,薑太公在商紂王的時候避難於海濱,聽到周文王賢明,想去投靠,來到朝歌時卻因為窮困隻好當了屠夫。後來,薑太公在渭水邊上釣魚時遇到了出來打獵的周文王,終成一代名相。
又如,寧戚本來隻不過是一個淪落市井的小商販,因為唱歌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怨憤,被齊桓公慧眼看中,用為客卿,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123]
有了“靈氛”吉祥的占卜,又有這麽多明君賢臣遇合成功的先例,他們之間並沒有“媒人”牽線搭橋,全憑明君的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降人才,屈原終於在矛盾中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離開他深愛的楚國,遠走他鄉,去繼續追求他心目中的美政理想,希望能夠遇到像殷高宗、周文王、齊桓公那樣的明君。
在前三次穿越曆史與神話的經曆中,詩人追求理想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他決定展開第四次穿越,這一次,不再是在神話和曆史中穿越:他要離開楚國,遠走他鄉,趁著自己還年輕,他要去尋求明君賢臣的“兩美必合”。
為了這次“穿越”,屈原做了精心的準備:他選擇了良辰吉日,準備了精美的幹糧,聚集了千輛馬車,鳳凰蛟龍都來為他助威,神仙都來為他指引道路……[124]
屈原終於要離開他深深愛著的楚國了!《離騷》也來到了抒情旋律的最**: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
陟、升都是升起的意思。皇,是初生的太陽,赫戲,是指天空輝煌光亮的樣子。臨睨,是居高臨下俯視的樣子。因此,“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這四句詩的大意可以如此解釋:詩人率領的浩浩****的車隊騰空而起,升上了天空,在大放光明的陽光之中,他忽然向下看到了自己的故鄉——那是他的楚國。就要離開故國了,他的仆從感到了莫名的悲哀,連他騎的馬都蜷曲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故國的方向,遲遲不肯前行。
仆人的悲哀,馬的戀戀不舍,讓詩人止不住淚流滿麵。他仰天長歎,唱出了《離騷》的最強音——“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
亂,往往是指樂章的最後一段,也就是尾聲部分。彭鹹,是傳說中殷商時期的賢大夫,因為屢諫其君不聽,投水而死。屈原在《離騷》的最後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擇。
還是算了吧!楚國沒有人能夠了解我、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我又何必對這個國家如此眷戀呢?!既然沒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實現理想中的美好政治,那還是讓我以彭鹹為榜樣,哪怕等待我的結局隻有死亡,我也會堅守在我的故鄉——那是楚國,是我的楚國!
屈原終於沒有離開楚國,他精心準備的第四次穿越沒有成行——這就是屈原對楚國的愛。
沒有任何一種愛,可以比他的愛更高貴、更執著、更強烈,也因此,沒有任何一種痛,可以比他的痛更深刻、更無助、更悲壯!
屈原不會死,他不會因為個人的痛苦而草率地結束生命。因為他的楚國還需要他,當一個人的內心感受到這個世界還有一種崇高的需要在等待他的時候,他絕不會輕率地選擇死亡。
在心靈的放逐中迷惘而孤獨的屈原,好像已經聽到了來自楚國首都郢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