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年得誌,到中年被疏遠、乃至被放逐,屈原的一生是坎坷艱辛的,在他晚年寫過的詩篇《悲回風》中,他曾這樣悲歎自己的命運,也悲歎楚國的命運:

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曾,同“增”,不停地增加之意。[125]歔欷和嗟嗟都是象聲詞,一個是歎息抽泣的聲音,一個是悲哀歎息的聲音。“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我反反複複不停地歎息哭泣啊,不停地獨自沉思憂慮。“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我涕淚交零,心懷淒愴,一想到楚國的命運如此不幸,想到我的命運如此坎坷,我就不能入睡,整夜整夜地愁思悲感,從深夜一直到黎明。“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掩,是抑止的意思。我守著一個又一個地漫漫長夜,無法排遣心中如此濃鬱的悲哀。

讀屈原的文字,總能感受到那種悲愴的力量。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曾經提出過一個詩“窮而後工”的命題,也就是說,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現象:那就是超一流的偉大詩人,往往在人生中都遭遇過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甚至是厄運。從屈原開始,到漢魏時期的曹植、東晉的陶淵明、唐代的李白、杜甫、宋代的蘇軾、辛棄疾直到清代的曹雪芹,似乎都以自己的親身經曆驗證著這個命題。因此人們還常說詩人多薄命,雖然這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但從屈原開始,偉大的詩人確實比一般人承受著更多的苦難。

“詩不僅僅是一種愛好與技藝,更是高尚的精神寄托,是承載苦難、超越功利的神聖信仰。”在中國文化中,“詩人”是一個“被賦予悲劇色彩的崇高名詞。如果說哲學家是一個民族的智慧,那麽詩人就是一個民族的良心。詩人必須麵對苦難和命運的挑戰,承受生活與心靈的雙重痛苦,必須有所擔當,有所犧牲”。[126]屈原就正是這樣承受著生活與心靈的雙重痛苦、敢於擔當也不畏犧牲的詩人。

把屈原的痛苦僅僅解讀為懷才不遇,或者是失寵是片麵的。事實上,是對於信仰的執著追求讓他勇敢地將痛苦承擔了起來。很多人說屈原傻,其實屈原一點也不傻,他的智慧甚至遠遠超出一般人。他不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討好懷王,隻是他不屑於那麽去做;他也不是不知道如果離開懷王,去別的國家另謀高就,比如去齊國,或者秦國,也許他個人的前途會更加輝煌——他完全具備這樣的聰明才智。然而,對於那個現實社會,屈原不是看不清,也不是看不開,他隻是舍不得。他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土地,更舍不得放棄自己的良心。一個偉大的詩人,無論他個人遭遇多大的苦難,他都絕不可能拋棄自己的良心。屈原在苦難之中創作出《離騷》,最偉大的詩人與最偉大的詩篇,以藝術的形式,讓一個民族的智慧與良心得以凝聚和升華。

正因為如此,“騷”所代表的精神才成為中國文學的最高準則,它是對於崇高信仰的執著追求,它是對於人生苦難的勇敢擔當,它是批判現實卻又超越現實的浪漫情懷,它是極深沉的憂患意識、“極高寒的理想”與“極熱烈的感情”的完美結合。屈原和《離騷》的精神,成為中國一代又一代“騷人”的終極追求。

再說當時的屈原。此時此刻,在苦難中徘徊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他深愛的楚國。就在屈原放逐期間,秦國和楚國又發生了一係列變故:秦國無視與楚國的姻親關係,發動一係列戰爭,楚國連遭慘敗,懷王連連痛失良將和土地,楚國的天空一片陰霾。

幾乎陷入絕境的懷王,一紙令下,將在漢北流浪的屈原召回郢都。此時的楚國,已經如黃昏的夕陽搖搖欲墜。屈原雖然結束了艱苦的流放曆程,但他並不知道,在流放的災難過去之後,迎接他的還會有更大的災難,他的後半生,將在憂傷與痛苦中度過。“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九章·悲回風》)楚國的命運,屈原的命運,都將如長夜曼曼,他的悲哀將從此縈繞心頭,無法排遣。

但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正是屈原的個性。哪怕隻剩下最後一線希望,也仍然要努力到底。那麽,屈原回朝之後,會給楚國帶來什麽樣的改變呢?

屈原回朝之後,提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再度聯合齊國,希望秦國懾於齊楚聯盟的壓力,暫時停止猛烈的攻勢,為楚國贏得一定的休養時間。

楚懷王二十九年(前300年),懷王決定送太子熊橫入齊為人質,以求得齊國罷兵,與楚國修好。懷王的這一決定,是否屈原力諫所致,史書沒有詳細記載,但以屈原一貫堅持的聯齊抗秦的外交策略,齊楚再度攜手,他在其中一定是起了關鍵作用的。甚至還有種說法,認為楚太子入齊為質,還是屈原親自送往齊國的。以屈原一貫親齊大使的身份,這樣的推測也不無道理。

這一年,齊國當政的是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孟嚐君田文為相,齊宣王已於一年前去世。

這邊楚國與齊國再度修好,那邊秦國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而是見招拆招,雙管齊下,同時對楚國和齊國施加外交壓力。

在楚國這方麵,秦昭王派自己的同母弟弟涇陽君入齊為質,並請求與齊國交換人質,請孟嚐君入秦為相,意圖加強秦齊聯盟,破壞屈原的聯齊策略。

這裏還有個有趣的小插曲。孟嚐君到秦國後,秦昭王立即任命孟嚐君為秦相。有人勸秦昭王說:“孟嚐君久負賢名,又是齊國的王族子弟,如果讓他當秦相,那他一定首先考慮的是齊國的利益,而置秦國於危險的境地。”秦昭王覺得有道理,便撤銷了拜相的決定,而囚禁了孟嚐君,還打算殺掉他以除後患。孟嚐君於是派人求見昭王最寵愛的妃子,請求她施以援手。那位寵姬答複說:“妾隻想得到孟嚐君的那件白色的狐皮裘。”

孟嚐君確實有一件狐白裘,價值連城,舉世無雙,可是到秦國後,他已經將狐白裘作為禮物獻給了秦昭王,再沒有第二件狐白裘了。孟嚐君很是發愁,問遍了他的門客,都無計可施。結果還是他的門客中地位最低的一個善於偷盜的人,站出來說:“臣能將狐白裘再偷出來。”於是,這個門客趁著黑夜的時候假扮為狗,鑽狗洞潛入秦國宮廷,偷回了狐白裘,再把它獻給了昭王的寵姬。寵姬很高興,便向昭王求情,昭王於是釋放了孟嚐君。

孟嚐君一出來就馬不停蹄逃出秦國,秦昭王很快也後悔放走了孟嚐君,便派人追趕。孟嚐君逃到秦國邊境函穀關的時候正是半夜,按秦國法律,要等雞鳴的時候才能放來往客人出關。孟嚐君擔心追兵趕到,不敢久等。在他隨從的門客中,又有一個地位很低的人善於學雞叫,學得惟妙惟肖,這人扯著喉嚨一叫,附近的雞都放聲齊鳴,守關人便打開門讓孟嚐君一行人通過。果然,孟嚐君出關以後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秦王派來的人也追到了函穀關。這便是“雞鳴狗盜”這個成語的來曆。

孟嚐君逃回齊國後,仍為齊相,主掌朝政。因為他與秦國的這一段經曆,齊國與秦國結下了仇怨,孟嚐君回齊國後一直盤算著如何報仇的事。

至於秦國對楚國的外交對策,與拉攏齊國的策略不同,秦國對楚國是軟硬兼施。首先是硬的一招:楚懷王三十年(前299),秦國再度伐楚,占領楚國八大城池。

正在硬的一招打得楚國沒有招架之力的時候,秦國卻突然收手,來了一招軟的——秦昭王一紙書信寫給懷王,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建議。這封信的內容很值得玩味,大意如下:

當初寡人與君王約為兄弟,在黃棘會盟,雙方太子互為人質,那時的秦楚兩國關係是多麽友好,我們相處又是多麽愉快。可是貴國太子殺死寡人重臣,沒有向寡人謝罪就擅自逃走,寡人實在是怒不可遏,才一時衝動,派兵侵入到了君王邊境。現在聽說君王竟然命太子入齊為質以求結盟。可是寡人與楚國接壤,並且互為婚姻,親密往來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今若是秦楚交惡,則不能令諸侯順服。寡人願與君王在武關會晤,當麵立約,秦楚結盟才能號令天下,這是寡人最誠摯的願望。寡人冒昧地請求君王答應我的請求,讓我們和平談判來解決問題。

楚懷王接到這封信後,真像是接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接連經曆了秦國的幾番欺騙,又在幾場硬仗中連續慘敗,楚懷王自然知道秦昭王武關會盟的建議是一個“鴻門宴”。去吧,不曉得秦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到了秦國的地盤,自己還不是砧板上的魚肉,任秦國擺布?不去吧,惹怒了秦王,恐怕也沒有好果子吃,以楚國軍隊現在的實力和士氣,都難以與秦國抗衡。左右為難之際,懷王召來群臣商議。

沒想到,大臣們的意見也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兩派。

一派以屈原為代表,堅決反對懷王赴會。屈原說:“秦是虎狼之國,欺騙我楚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的話絕不可信!大王此去一定凶多吉少,您可千萬不要答應秦王啊!”另外一位大臣昭雎也站出來支持屈原:“屈大夫所言甚是,大王您千萬不能去,秦有吞並諸侯的虎狼之心,他的話不可信。大王隻需傳令邊境各守軍,嚴防死守即可。”

屈原接著昭雎的話繼續說:“臣讚同昭大人的意見。秦雖有吞並諸侯的野心,但一時之間還不具備一統天下的條件。況且秦國和齊國麵和心不和,而我國太子已入齊為質,此時秦國必然顧慮齊楚聯手,暫時還不至於對楚國大動幹戈。”

懷王聽了屈原和昭雎的話,也認為有道理,正微微點頭的時候,他的小兒子子蘭卻站了出來,大聲說道:“父王,秦國與楚國乃婚姻兄弟之國,況且秦國如此之強大,我們怎麽能棄絕秦王的歡心呢?如果父王拒絕秦王的要求,恐怕秦王一怒之下兵臨城下,那楚國就要大禍臨頭了啊!”

懷王一聽子蘭的話,又猶豫了起來。眼看著大臣們意見相左:一派以子蘭為首,堅決主張懷王親自赴會;一派以屈原為首,堅決反對懷王赴會。兩派各執己見,懷王越發難以決斷了,隻好宣布暫時退朝。

去,還是不去?懷王簡直為此愁白了頭。正在此時,兒子子蘭又來到了身邊:“父王,秦國強悍,我們實在是得罪不起啊!再說,秦楚一直關係親密,世代聯姻,如果不是太子哥哥脾氣不好,殺了秦王的大臣,秦王也不至於興兵伐楚,這事兒理虧還在咱楚國啊!”

子蘭是秦王的女婿,一貫主張親秦,子蘭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懷王心裏很清楚。再說,連續吃了幾次大虧,懷王已經不像當初那麽衝動和糊塗,他對秦楚之間的利害關係看得越來越明白。這個時候,子蘭再說什麽都不重要,懷王心裏已經像明鏡兒似的清清白白。

懷王不是一個明君,他有很多缺點,犯過很多錯誤,但懷王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還有男人的血性。他的血管裏流淌著楚人的熱血,他做過的所有糊塗事帶來不少惡果,但他畢竟沒有選擇逃避。大難當前的時候,懷王畢竟還是一個敢於擔當的君王。

懷王終於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重要決定:親赴武關,與秦王會晤。

很多人都認為懷王的這個決定是他人生中做的最後一件糊塗事,是受了子蘭的攛掇。不過,子蘭固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但應該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懷王在最後關頭,將個人的利益與楚國的利益放在天平上權衡,最終,他選擇了楚國的利益。

懷王選擇赴會,其實是暫時將個人的安危放在了一邊。他何嚐不知道自己一旦進入秦國境內,麵臨的局麵實在是凶險,甚至有去無回都很有可能。可是,如果他拒絕秦王的要求,秦國很可能以此為借口,再次揮師伐楚。那麽楚國軍隊和百姓將再次麵臨被屠殺的危險。所以,懷王是存了一絲僥幸心理的:如果他應邀去了武關,則秦王短時間內找不到借口征伐楚國,說不定有可能為楚國贏得一點兒喘息時間,讓屈原他們乘機加強與齊國的聯盟,休整、穩定楚國的軍隊。真能那樣的話,楚國也許還能贏得一線生機。況且,自己畢竟貴為一國之君,難道那秦王真的可以不顧忌天下人的耳目,真敢對自己下毒手?應該還不至於吧。

如此再三權衡之後,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懷王頗為悲壯地選擇了以保全楚國的土地和人民為重。

屈原得知了懷王的決定,急忙趕去求見懷王。他一見懷王,就忍不住一頭拜倒在地。懷王緩緩地扶起他:“屈卿,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這一輩子做過不少糊塗事,但這一次你不要再阻止我了。”

懷王將他心裏的想法、包括秦楚此時的利害關係,向屈原和盤托出。作為一國之君,此時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屈原一邊聽一邊泣不成聲。

然而,屈原還是想盡最後的努力:“大王啊,您想親涉險境,來換取楚國的安寧,微臣萬分理解和感動。但是,請大王深思,如果秦王要對楚國動兵,那麽,無論您去還是不去,秦王都能找到借口。臣料想一時之間秦王還不敢如此,因為齊、秦已經交惡,齊、楚又已經聯合,楚國軍隊雖接連受挫,但尚未傷筋動骨,核心戰鬥力依然保存,秦王必然有所忌憚。大王您實在不必以身涉險啊!”

懷王長歎一口氣,說:“屈卿,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到底會是一個什麽結果,要去了才知道。寡人想得很清楚,此事並無兩全之策。寡人心意已決,屈卿不必多言了。寡人貴為一國之君,全天下人都在看著,眾目睽睽之下,我想,秦王也未必敢加害於我吧。”

屈原知道,以懷王的脾氣,一旦做出決定,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他隻是憂心忡忡地問了懷王最後一句話:“大王走後,國事由誰擔當?”

懷王沉吟良久:“子蘭圖謀太子之位已久,寡人如何不知。但子蘭私心太重,實在不堪國家大任。太子雖衝動,但在秦國、齊國曆練已久,多少見過些世麵。況且,寡人這些年來實在是虧待了太子。屈卿,萬一寡人一去不返,請即往齊國迎立太子!切記切記!”

屈原熱淚盈眶,長揖在地,以最鄭重的身體語言許下了最鄭重的承諾。

懷王入秦,沒有千軍萬馬的護衛,隻帶了為數不多的大臣隨行。

屈原預料得不錯,秦昭王的邀請果然是“請君入甕”的一個騙局。昭王根本就沒有親自去武關,而是在武關埋下伏兵,派一名將軍假冒秦王之號,在武關“迎接”楚懷王。懷王一入關,關門立即緊閉,伏兵四起,秦兵立馬控製了懷王,一路向西押解到了秦國都城鹹陽。

懷王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到了鹹陽之後,秦昭王在章台接見懷王。但是秦昭王在懷王麵前傲慢不可一世,竟然不以兩國君王會麵對等的禮節款待懷王,而是命令懷王以臣屬於秦國的諸侯之禮朝拜秦王。

懷王乃堂堂大國之君,怎麽肯遭受如此羞辱!見秦昭王端坐殿上,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把自己當成階下囚一樣對待,懷王氣急敗壞,拒不朝拜秦王,轉身拂袖而去。然而,秦王的宮殿豈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於是,秦王下令扣留了楚懷王,並且放下話來:“要想回楚國,就先割讓巫、黔兩個郡縣!”

懷王此時已追悔莫及,然而,他人在鹹陽,自然不能與秦王硬碰硬地對著幹。於是,懷王隻好假裝答應:“寡人願割地與君王結盟。請君王派人與我一同歸國,寡人即獻出土地。”

秦昭王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盟約豈可相信?寡人必先派人到楚國接受了土地,交割分明之後再設宴與君王餞行。”

懷王也是一個血性的漢子,見狀怒不可遏,大聲斥道:“秦王屢次三番欺詐於我,現在既騙我來到此地,又要挾我要奪我楚國土地。寡人已上愧對楚國列祖列宗,下愧對黎民百姓。寡人不過一死罷了,絕不能再受此脅迫!”終於沒有答應秦王的無理要求,秦王也不與他多說,隻將懷王無限期地扣留在鹹陽。

這邊懷王被囚禁,那邊楚國朝廷自然早已得知了消息,眾大臣如無頭蒼蠅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這時,一大臣站起來說:“秦王將我王留在秦國,以割地相要挾,一時之間我王恐難以返回。太子又在齊國為人質,遠水解不了近渴。但國不可一日無主,倘若齊秦合謀,則我楚國恐怕要大禍臨頭了!依我之見,不如立子蘭為君,子蘭一向受我王重視,一直帶在身邊親自栽培指點,足當大任!”

子蘭在朝中確實培植了大批黨羽,生母又是懷王最為寵幸的鄭袖,勢力最為強大,現在一旦有人率先提出要擁立子蘭,大多數人都噤聲不語。

一片沉寂之中,屈原霍地站了起來:“不可!大王臨行前有過囑托,太子是大王所立,一旦大王有所不測,令我等即往齊國迎回太子,穩定人心。我等切不可辜負大王旨意!”

屈原此話擲地有聲,剛剛還一片寂靜的朝堂像炸了鍋似的,是迎回太子,還是擁立子蘭,又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大派別,吵得不可開交。

子蘭覬覦太子之位已久,他明知武關之會凶險無比,還拚命慫恿父親赴約,未嚐沒有他個人的私心:他是秦國女婿,與秦國關係私密,一向唯秦王之命是從,隻求保全自己的名位富貴。如果自己能夠繼立為王,一定會得到秦國的支持,那楚國的江山就任憑我子蘭為所欲為了!

現在朝廷大會,率先提出擁立子蘭為王的正是子蘭培植的死黨。子蘭自己不好出麵,但安插了不少朝臣為自己說話,一時間,子蘭派竟然占據了絕對上風。屈原雖然態度堅決,奈何他官位不高,又剛被懷王流放過,大家都沒把他放在眼裏,他的話還不足以左右朝廷的決定。

正在僵持之時,又有一位大臣開口了,這就是昭雎:“我王與太子現在都困於諸侯,我王留秦,太子質齊,都是為了楚國的安定,實乃大義之舉。我等既是大王的心腹重臣,豈能落井下石,背叛大王的旨意,廢嫡立庶呢?我以為此事切切不可。”

昭雎話語一出,大堂又一片寂靜。屈原的話沒有威勢,可是昭雎的話卻沒人敢不聽。為什麽呢?原因很簡單——昭雎手握重兵,楚國軍隊的核心戰鬥力現在掌握在昭雎手中!在對待秦國的問題上,昭雎算是一個比較清醒的人物。

兵權往往決定政權,既然昭雎表了態支持屈原的意見,眾大臣鴉雀無聲。興頭上的子蘭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於是,昭雎一錘定音:“為今之計,隻有速速派人出使齊國,假稱大王已薨,迎回太子!”

這邊楚國大臣決定迎回太子繼立王位,那邊懷王的命運卻是日薄西山,即將走到他的盡頭。

被扣留在秦國的懷王生活在悔恨與痛苦之中,他日夜想的隻是如何回到故國。可是他從楚國帶來的隨從早已被秦王分別控製,他連個可以出謀劃策的人都沒有。一直到兩年後,秦王派來看守的人見懷王越來越萎靡不振,也就有所鬆懈。一天夜裏,懷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逃了出來,朝著楚國的方向一路狂奔。

秦國方麵很快就發現懷王出逃,立即快馬傳令,封鎖了所有秦國通往楚國的道路。懷王既憂且懼,隻好從小路繞道趙國,想從趙國再繞回楚國。可是,虎落平原被犬欺,趙國又會如何對待落魄的懷王呢?

此時的趙國,趙惠王剛剛登基,才開始主掌國事。懷王被秦國扣留的事情,早已經是天下皆知的大事。如今趙惠王聽說懷王叩關,心知懷王是從秦國偷偷溜出來的。可是麵對秦國的威勢,趙國如何敢公開與秦國作對?左右思量之際,趙惠王終於下旨:不準打開城門接納懷王!

懷王沒有辦法,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又趕緊離開趙國,想再繞道魏國。可如此奔波折騰,秦王派來的追兵早已趕到,又抓住了懷王再把他押回鹹陽。懷王傷心、憤怒、悔恨等多種情緒一齊湧上心頭,自此一病不起。

第二年,懷王客死秦國,在他死前,再也沒能踏上楚國的土地,再見楚國江山最後一麵。

關於懷王的“武關會盟”及受騙至客死秦國的這段曆史,唐代詩人杜牧曾感歎萬分地寫過一首《題武關》詩,其中有這樣幾句:

碧溪留我武關東,一笑懷王跡自窮。鄭袖嬌嬈酣似醉,屈原憔悴去如蓬。

懷王的悲劇自然不能僅僅歸咎於鄭袖的“嬌嬈”,但惑於美色、輕信小人,確實是懷王致命的弱點。

從登基到被秦王扣留,懷王在位總共三十年。這三十年,正是楚國由極盛走向下坡的三十年:張儀數次欺楚,齊楚幾度斷交,秦楚幾輪交戰,丹陽之戰、藍田會戰、垂沙之戰等幾大戰役都以楚國慘敗告終,在秦楚的勢力對比中楚國越來越處於下風。也許有人會說,無論懷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都阻擋不了秦國統一天下的曆史趨勢。但秦國的崛起和強大並非朝夕之功,在戰國爭雄的形勢下,楚國也好、齊國也好,都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他們都有過這樣的時間和機會。然而,楚國錯失了機會。楚國的衰敗,懷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懷王的結局很悲情很悲壯,走向生命終點的懷王也許會幡然悔悟,但他已經不可能再挽回他曾經犯下的錯誤。

懷王雖然不是一個明白的君王,但懷王還是一個有楚人血性的君王,他的心裏,是裝著楚國利益的。也正因如此,懷王的悲慘結局才會在楚國人民心中激起強烈的悲憫和憤恨:悲的是楚王,恨的是秦王。據史料記載,懷王靈柩歸葬楚國的時候,楚國百姓皆痛哭流涕,就好像失去了最最親密的親人。連各諸侯國都認為秦國這件事做得太不仁義,紛紛指責秦國。秦楚兩國因此絕交。

楚國最後的幾任君王日益昏聵,楚國也日益衰落,懷王反而成了楚國百姓在最後的日子裏最為懷念的君主。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秦二世之時,陳勝、吳廣起義,楚霸王項羽的叔父項梁也起兵反秦。為了凝聚楚地人心,項梁派人找到了懷王的孫子熊心,當時熊心流落民間,隱姓埋名為人放羊。於是項梁擁立熊心,仍然以楚懷王為號,以便號召民心。直到後來項羽欲自立為王,熊心才被項羽派人殺害於江中。

因此,中國曆史上出現過兩個“楚懷王”,但後一個懷王熊心,是不是真的懷王之孫十分可疑。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項梁、項羽需要一個能夠號令楚人民心的一國之主,而在楚國最後幾任君王中,無疑楚懷王仍然是相對最得楚人民心的君王。

懷王客死秦國,屈原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如果說懷王的死,還隻是一國之君的離開,楚國還會有其他的君王,但屈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看到,懷王的死,已經昭示著楚國未來的命運。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漫漫長夜,懷王已經永遠沉睡,但屈原還醒著,整日整夜地醒著——“思不眠以至曙”。隻要他還醒著,他就不可能不為楚國的命運揪心。而風雨飄搖的楚國,在新王登基之後,又會出現什麽樣的變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