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96年,楚懷王在秦國鬱鬱而死,屈原和楚國老百姓出城跪接懷王靈柩,哭聲震天,經久不散。懷王之所以諡號為“懷”,應該也是表達楚國人對懷王客死他鄉的一種懷念和安慰吧。

痛不欲生的屈原,此時深深沉浸在對懷王的追憶之中。盡管他曾經怨過懷王的反複無常,甚至恨過懷王的獨斷專行,然而懷王畢竟是重用過他、信任過他的君王,也曾經一度視他為知己。士為知己者死,為了這份知遇之恩,屈原也願意為了懷王而赴湯蹈火。懷王客死他鄉,留給屈原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對懷王強烈的思念和深刻的痛苦,催生了屈原另一篇經典名作《招魂》。[127]“招魂”是古代流傳極廣的民俗,古代的中國人不相信人有前世、來生,但都相信靈魂不死。人如果睡著了,或者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又或者受了驚嚇“魂飛魄散”,都被解釋為靈魂出竅。古人相信,必要的時候,可以采取一定的儀式,例如呼喚著這個人的名字,將他失散的魂魄召喚回來,重新附著在肉體上,人就會重新“活”過來。

如果人死了,也可以舉行招魂儀式。當然這時候的招魂不可能讓人再“活”過來,但可以給活著的人一個安慰:死者的靈魂安頓下來了,回到了他應該回的地方。

楚國本是巫術盛行的國家,祭祀鬼神的時候還帶有濃厚的娛樂色彩。屈原早年創作的《九歌》組詩,就明顯受到楚地巫風的影響,因此這些詩歌都以神仙鬼魂為主題,顯得浪漫華美。巫術不僅影響了楚國文學藝術的色彩,也影響著楚國的政治。例如懷王就對巫術極為迷信,在秦國攻打楚國的時候,他甚至還舉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動,想請鬼神們都來助楚國一臂之力,擊退秦兵。現湖南長沙的楚墓就出土過多種靈魂升天圖,說明楚國人比中原人更看重鬼神的觀念,也特別注重人死後的靈魂歸屬。

如今,懷王客死秦國,魂魄一定還在異國他鄉遊**,屈原每每想到這裏,就為懷王感到淒涼。於是他按照楚國的習俗,為懷王寫下了《招魂》,假托神巫之口,希望通過發自肺腑的召喚,讓懷王的靈魂安然回到故鄉: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在《招魂》中,屈原鋪陳了東、南、西、北、天上、地下等四麵八方都充滿了凶險,都不是靈魂可以安居的地方。因此,他不停地呼喚著,試圖阻止懷王的靈魂遠離:東方不值得托付,南方不可以停留,西方有流沙千裏,北方不能止息,不能上天,不能下“幽都”……他不斷地呼喚著“魂兮歸來!”因為隻有楚國,才是富饒美麗、浪漫溫馨的福地,才是靈魂可以安頓的家園。

屈原其他的楚辭作品,一般使用“兮”字作為語氣助詞,在《招魂》中卻主要以“些”字作為語氣助詞,“兮”“些”都是楚地語言。楚地方言的大量使用,是楚辭的重要特色之一。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靈魂啊,請你回來吧,請你回到你的故鄉吧。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這是《招魂》的最後三句,大意是:清澈湛藍的江水邊,成片的楓樹林隨風搖曳;縱目千裏之外,美好的春色反而引起了內心搖**不止的憂傷。魂啊,你回來吧,趕緊回到淒淒江南,回到你的故鄉吧!

魂兮歸來!這是屈原招懷王之魂,更是屈原盡情揮灑對江南這片土地的熱愛。懷王如果靈魂有知,也會為屈原的一腔赤誠所動容吧?

魂兮歸來!當屈原為懷王的悲劇而痛哭號呼的時候,他還沒想到,就在不久之後,江南,竟然也成了他自己最後的歸宿。

那麽,楚懷王之死,究竟給楚國的命運帶來了怎樣的後果呢?“屈原憔悴去如蓬”,屈原的命運,又會麵臨怎樣的改變呢?

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還得先回到公元前299年。懷王被扣留鹹陽的消息傳到郢都,在屈原和昭雎的堅持下,楚國派人到齊國,假報國喪,想迎回在齊國當人質的太子熊橫。在這一過程中,齊國與楚國之間又發生了一係列小插曲。

齊國當時在位的已經是齊湣王,孟嚐君田文為齊相。懷王的事情,當時已經天下皆知,齊國君臣自然也心知肚明。有人就向孟嚐君建議:“楚王被扣留鹹陽,楚太子在齊國為質,正可謂奇貨可居。君不如扣留楚太子,來換取楚國東邊靠近齊國的五百裏土地。”[128]

孟嚐君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便說:“這不大好。如果我扣留了太子,那麽郢都那方麵肯定會另立新王,那楚國太子就什麽都不是了。我空守著一個什麽都不是的人質,不但得不到半點利益,反而會讓楚國和天下人都覺得我不仁不義。”

孟嚐君是仁義之人,雖然他沒有采納這個建議,但齊湣王可就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人了。

楚國使者日夜兼程趕到齊國都城臨淄,楚太子熊橫便去向齊湣王請辭。齊湣王故意阻撓他:“你如果許諾給寡人齊楚東邊邊界的五百裏土地,寡人就送你回國;如果不給,那太子也不得回國。”太子一時不得主意,便回答齊王:“臣有一個師傅,請讓我回去問問他的意見。”

熊橫的師傅慎子告訴太子:“太子如果獻給齊國土地,那是為了我們能夠安然歸國。如果因為吝惜土地而不回去為先王送終,那是不義的行為。請太子答應獻給齊王土地。”於是太子回報齊湣王說:“臣願意獻出五百裏土地,表示對齊國的感謝。”

就這樣,太子熊橫得以順利返回楚國,在屈原、昭雎等人的擁立之下,繼位為王,這就是楚國曆史上的頃襄王。頃襄王元年為公元前298年,這一年,屈原四十五歲。

頃襄王剛剛即位,齊國就派來使者,索取齊楚邊境的五百裏土地。頃襄王當然不想真的割地,可是君無戲言,齊王又得罪不起,該如何應對,頃襄王又沒了主意。師傅慎子便讓他召集群臣問計。

群臣七嘴八舌地提了很多種方案,頃襄王又犯了糊塗,不知該聽誰的好,於是又去向慎子討主意。慎子綜合群臣的不同意見,為頃襄王提供了一條分三步走的計策:第一步,派使者去齊國獻地五百裏,兌現當初的承諾;第二步,獻地使者出發的第二日,即派將軍率兵前往駐守東邊邊境的土地;第三步,防守將軍出發的第二日,再派人西入秦國請求支援。

這樣一來,楚國既沒有出爾反爾,擺出了兌現承諾的姿態;而齊王派人去接收土地時,駐守的楚軍卻堅守不退;齊王盛怒之下發兵攻楚,又聽說秦國援兵已發,齊王暫時還不想與秦國正麵對抗,隻好收兵。如此這般,楚國沒費一兵一卒,而楚國東部邊界的土地也得以保全。[129]

這是頃襄王回國即位的一個小插曲,但是從中可以看出頃襄王並非一個有勇有謀的君王。那麽,太子順利即位,楚國國內的朝政會發生什麽變化呢?

事實是,頃襄王即位之後,麵臨著內外交困的局麵。

從外部的局勢來看,秦國雖然曾經發援兵幫助頃襄王震懾齊國,但秦國發兵絕不是為了楚國的利益,而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楚國此時岌岌可危,早已不是秦國的對手,秦國根本沒把楚國放在眼裏;反而是遠在東海的齊國勢力頗為強大,如果齊國再得到楚國東部邊界五百裏的土地,那將無異於猛虎添翼,秦國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齊國強上加強,這才發兵阻止齊國受地。

而另一方麵,秦國扣留楚懷王的目的是獲得土地,如今不但土地沒有要到,反而促使楚國另立新王來對付秦國,昭王不由得惱羞成怒,於是立即派大軍南下,出武關攻打楚國。

頃襄王剛剛即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哪裏應付得了氣勢洶洶的秦軍?這一仗,秦軍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奪去了楚國十五座城池,給了頃襄王一個狠狠的下馬威。

至於內部朝政,屈原遵照懷王的囑托,成功地迎回太子,他自然希望頃襄王能夠牽掛還在鹹陽被囚禁的父親,設法將父親迎回楚國。他屢屢語重心長地勸諫頃襄王。可是頃襄王隻是嗯嗯啊啊地應付著,並沒有當回事兒;更沒有召集群臣,請大家來出謀劃策的意思。

頃襄王此時的心理大約也挺複雜的,因為他對父親懷王的感情也很複雜。雖然懷王一貫寵愛小兒子,但與頃襄王畢竟也是父子,且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要廢太子而改立子蘭的事情,頃襄王對他還是有父子之情的;但是,現在自己已經是楚王了,如果迎回父親,那父子兩個楚王並立,又該如何相處呢?按道理,自己應該把王位還給父親。可是自己千辛萬苦才從齊國想辦法回來,如今又拱手讓出王位,他怎麽可能甘心呢?再說了,秦國是何等強悍,自己又何必去摸老虎的胡須?

頃襄王的這種微妙而複雜的心態,和南宋初年宋高宗趙構的心態很有些相似:宋高宗的父親宋徽宗、哥哥宋欽宗都被金國俘虜,宋朝臣民曾寄厚望於高宗,希望他能收複中原,救回父兄,一雪國恥。然而宋高宗奉行的求和政策卻一再讓人失望。高宗心裏,又哪裏真的會希望父、兄兩代帝王安然回國呢?若他們回國,自己的皇位還能不能保得住呢?

頃襄王的心態也是如此。因此,他對屈原的反複進言隻是敷衍了事,私下裏還對屈原的不識趣頗感不快。隻是礙於屈原是元老重臣,並且堅持擁立自己繼位為王,所以暫時還不想太為難他。

可是,即便頃襄王能夠容忍屈原,子蘭卻容不下他,還想方設法要除掉他。

頃襄王沒有回國時,子蘭等人上下活動欲取而代之,隻因屈原、昭雎等人的阻攔才沒有得逞。子蘭是何等狡猾的人,眼看著頃襄王位子已經坐穩,又有慎子、昭雎、屈原等重臣的支持,軍隊也掌握在頃襄王這一邊,眼下看來,謀立王位的企圖隻能是泡影了。圓滑的子蘭立即改弦易轍,拚命拍頃襄王的馬屁:他一會兒在頃襄王麵前傾訴自己是如何力排眾議,堅決要求迎回太子哥哥的,為太子哥哥順利回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一會兒又拍著胸脯表態,誰親都比不上親兄弟親啊,如今父親有家歸不得,楚國的複興就靠王兄了,子蘭願為王兄肝腦塗地,誓死效忠……

頃襄王被弟弟的迷魂湯灌得暈暈乎乎,還真以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呢,一高興,就提拔子蘭當上了令尹。令尹可是楚國的最高官,相當於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握了楚國的朝政大權。子蘭是個紈絝子弟,滿腦子想的都是一己私利,一朝得意,哪裏還會考慮他鄉為囚的父親?哪裏會考慮水深火熱中的楚國?

頃襄王呢,更不是什麽理智清明的君主,還在秦國當人質的時候,就因為脾氣暴躁殺死了秦國大臣。常年在外當人質的經曆,讓他心裏說不出的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出了頭,心裏想的隻有吃喝玩樂,得過且過,好好享受人生,恨不得將那些繁瑣的朝政之事一股腦兒都交給子蘭去操心,自己就樂得逍遙了。

眼見得頃襄王渾渾噩噩,子蘭一手遮天,屈原看在眼裏,痛在心上。他顧不得子蘭對自己的忌恨,也顧不得頃襄王對自己的不耐煩,屢屢直言進諫,勸頃襄王近賢臣、遠小人,挑選良將、操練兵馬,以加強邊境防守,進而謀劃報仇雪恨。頃襄王和子蘭惱恨屈原屢屢讓他們掃興,一直想找個茬兒給屈原一點兒顏色瞧瞧,讓他不敢再“說三道四”。

沒過多久,“機會”還真的來了。

懷王客死秦國,楚國百姓將一腔怒火發泄到了子蘭身上。因為當初屈原和昭雎等大臣力阻懷王赴會,是子蘭一個勁兒慫恿懷王,說不可絕秦王之歡心,這才導致懷王下定決心去武關赴會的。“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130]一時間,楚國民間怨聲載道。頃襄王即位,子蘭不但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反而還高升為令尹,成為楚國朝廷中炙手可熱、一手遮天的人物,這更讓楚國百姓切齒痛恨。

而對子蘭最為痛恨的人,當屬屈原。屈原本已對子蘭屢次慫恿懷王受騙上當恨之入骨,如今在國家危難之際,頃襄王和子蘭不但不思進取,反而縱情享樂,這讓屈原更加怒不可遏。以屈原疾惡如仇的性格,當初連懷王的缺點他都敢直言批評,更何況是如今的頃襄王和子蘭。他不僅多次當麵指責子蘭不思國事,迷惑君王;在朝臣中,他也多次毫不避諱地批評子蘭,說到激動的時候,甚至還會高聲痛罵,“令尹子蘭聞之大怒”。[131]

子蘭怒什麽呢?他怒的是屈原對他的責罵,怒的是屈原的口誅筆伐讓他丟盡了臉麵。怒的同時,他還有不可告人的恐懼:萬一屈原口無遮攔,將自己圖謀篡位的事情也一並抖出來,那自己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於是,子蘭決計除掉屈原。他聯合了以前就讒害過屈原的上官大夫一起,在頃襄王那裏不停地說屈原壞話。說屈原自恃元老重臣,居功自傲,根本不把君王放在眼裏,還到處造謠,說懷王客死秦國,就是因為頃襄王貪圖王位,不肯去救父親的結果。

頃襄王早已討厭屈原“倚老賣老”的“臭”脾氣,如今聽了子蘭和上官大夫等人如此這般的一番謠言,索性順水推舟,下旨將屈原趕出郢都。

這一次放逐,等於是宣告了屈原政治生命的終結。

屈原深知,他這回被趕出郢都,很可能就是一去無回了。頃襄王畢竟不是懷王,頃襄王和他沒有過促膝密談的知己之交,也沒有患難與共的君臣之情,他不會在乎屈原的忠誠,更不會容忍屈原的直言犯上。屈原明白,這一回,他是真的要和他深愛的郢都訣別了!

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132]

“閭”的意思好比今天所說的“鄉裏”。屈原被放逐前官職為“三閭大夫”,古代貴族和平民分別聚居在不同的地區,“閭”也是代指楚國貴族聚居的地方,當然也是屈原在郢都的家。這是屈原在晚年回憶起他被逐出郢都時寫下的《哀郢》詩中的幾句,大意是:“我從郢都出發啊,離開我的故鄉,我神誌恍惚,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道哪裏是我的歸宿。船槳都舉起來了,可我坐的船卻久久徘徊著不肯前進。我心裏湧起了無限的悲哀啊,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的君王了!”

在這裏出現的“君”,應該並不是現任的頃襄王,而是楚懷王。雖然懷王已經去世,但屈原對他的懷念永遠不可能停息。隻要懷王還在,屈原就不會放棄拯救楚國的希望。可是頃襄王呢?頃襄王的為人,子蘭的為人,屈原再清楚不過了。

頃襄王當政以後的所作所為,在這裏不作詳細介紹。隻用舉一個例子,就能說明頃襄王主政時候的楚國腐敗到了什麽地步。

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國大將白起攻破郢都,放火焚燒了楚國先王墓夷陵,頃襄王無力抵抗,倉皇逃竄到陳城,並將這裏改名為郢,定為都城,以求自我安慰。後來白起談到他為什麽能夠打下郢都的原因時這樣評價頃襄王:

是時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無良臣,又無守備;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當此之時,秦中士卒,以軍中為家,將帥為父母,不約而親,不謀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戰其地,鹹顧其家,各有散心,莫有鬥誌。是以能有功也。(《戰國策·中山策》)

白起的意思是:那個時候楚王依仗他的國土遼闊,根本不考慮國家的政事。而大臣們一個個互相妒忌互相陷害,善於阿諛奉承的人當權,有才有德的賢良之臣卻遭到罷黜。老百姓離心離德,軍隊渙散,城牆和護城河都得不到及時的修繕。楚國朝廷內無良臣出謀劃策,外無良將加強守備,所以我白起才能帶兵深入楚國!……這個時候,我們秦國的士兵,卻一個個把軍隊當成自己的家,把將帥當成自己的父母,沒有約定卻彼此親近,沒有謀劃卻能彼此信任,同心同力,視死如歸。楚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戰,卻都隻顧著自己的家,一個個心思渙散,沒有一點兒鬥誌,因此我才能建下戰功啊!

從白起評價楚國的這一段話,可以略微看到當時楚國腐敗的程度。頃襄王沉溺於聲色享樂之中,不理朝政,像屈原一樣的良臣遭到陷害,掌權的是一幫庸庸碌碌、貪圖私利的小人。如此下去,楚國怎能不亡!

公元前278年,郢都破滅,流亡江南多年的屈原目睹楚國一步步走向衰亡。國將不國,他又怎能獨自苟活於世?!

此時的屈原,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他親眼看到他深愛的楚國也到了風燭殘年。在心靈的創痛中,屈原托著沉重的步子,流浪到了長沙東北的汨羅江畔。

在這裏,他將對他終生眷戀的郢都作最後的遙望;

在這裏,他將對他終生摯愛的楚國作最後的朝拜;

在這裏,他將對他終生堅守的理想作最後的祭奠。

這是屈原人生的最後時刻,他的內心一定如江水滔滔無法平靜。沒有人知道此時的屈原,心裏還會想起什麽,或許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寫過的《國殤》?那本來是為祭奠楚國將士的亡靈寫的一首“軍歌”。屈原並不是一名武士,但他卻是一名“戰士”,他的一生,都在為楚國的命運而戰,更在為自己的良心而戰。屈原的“敵人”,不僅僅是對楚國虎視眈眈的秦國,更是那些為了個人利益而泯滅良心、將楚國推向“死亡”的人。

在《國殤》中,屈原熱情地歌頌那些戰死沙場的勇士,在詩歌的最後,他慷慨激昂地唱道:“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一個戰士,在竭盡全力堅持戰鬥的時候,他不會害怕死亡,他甚至會用自己的慷慨赴死來詮釋英雄的內涵。因為,一個真正的戰士,是會為了自己的信仰戰鬥到最後的;而一個真正的英雄,是不會因為戰鬥的勝負而改變信仰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英雄即便戰死,他的魂魄依然會成為鬼神中的雄傑。

司馬遷認為屈原的絕筆詩是《懷沙》[133],在詩篇的最後幾句,屈原如此感歎:

定心廣誌,餘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歎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隻要我的理想堅定,胸懷坦**,那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我不害怕死亡,)但我止不住深深的哀傷,止不住深深的歎息,那是因為世道如此汙濁,沒有人能夠理解我,人心真是沒法說啊!人終究要有一死,死亡不可逃避,我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我要明白告訴天下的君子,(為了我堅守的信仰,)我要以舍生取義的君子作為效仿的榜樣。

公元前277年五月初五,屈原懷抱石頭,縱身躍入汨羅江水,終年六十六歲。

在屈原自沉僅僅五十餘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223年,秦始皇滅楚。

很多人都說,屈原選擇在郢都破滅之後從容赴死,是殉國的英雄壯舉。雖然此時的楚國還沒有滅亡,它還將在秦國的赫赫威勢下殘存五十餘年,但屈原早已看清了楚國的結局。郢都落入秦軍手中,也埋葬了屈原對於楚國複興的最後一縷希望。因此,屈原的自沉,不是殉某一位君王,而是殉他心中深愛的國家。

然而,屈原的自沉,還有比殉國更為豐富和深刻的意蘊。在他的《漁父》篇中,他留下了著名的句子:“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楚國昏暗的朝政,汙濁的風氣,讓他追求理想的道路布滿荊棘。他經曆過艱苦的上下求索,他承受著深沉的愛國憂思,他還曾經徘徊在去還是留的艱難選擇中。然而,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掙紮,最終都沒有戰勝他心目中最崇高和最熱烈的愛——他不忍離去,他不能離去,而且,他從來不曾離去。

他要留在楚國,他生是楚國人,死也要留在楚國的土地上,死了之後,魂還要始終纏繞在楚國的山川湖泊之間。他對楚國的愛就像紮根在這裏的參天大樹,依然“深固難徙”;他堅守的人格尊嚴依然“獨立不遷”,不會因為任何惡劣的環境而改變。[134]

在中國曆史上,屈原是第一個最懂得自己、也最懂得什麽是美的人。他最後的自沉再一次強有力地證明了這兩個“懂得”。

屈原愛美。他極度張揚個性,並以自己的個性為極美,他在詩篇中鋪陳無數香草、美人意象,更是證明了他對於美的追求。屈原從來不是中庸平和之人,他的浪漫不羈,他的絢麗華彩,為追求平和之美的中原文化注入了一抹亮色。無法想象,缺少了屈原創造的美,中國的文化該是何等的沉悶!

在戰國之後,中國又一個思想開放的時代是魏晉時代。魏晉名士高揚起屈原的旗幟,宣稱“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魏晉名士對屈原的追慕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忠君愛國,而是因為他的個性風采,因為他的特立獨行,因為他與眾不同的美。

隻有懂自己的人才會珍惜自己的個性,才會懂得珍惜與眾不同的個性之美。因為這種懂得和珍惜,屈原才不肯委曲自己以迎合世人。

一個愛惜自己的人是不會隨意扭曲自己本性的。中國人往往懂得尊崇活著的“秩序”,卻未必懂得體麵而尊嚴地活著。屈原卻是寧可犧牲生命也要維護尊嚴(對他而言,身的尊嚴與國的尊嚴也是統一的)。很多人會覺得屈原沒有做到“能屈能伸”,個人的生存確實可以能屈能伸(就像陶淵明的隱逸避世),可是當牽涉到民族尊嚴和國家尊嚴的時候,“能屈能伸”就隻是逃避抗爭的懦弱的借口。

因為,當一個民族喪失整體的尊嚴的時候,這個民族裏的個體也是不可能擁有尊嚴的。換言之,如果在一個國家裏,絕大多數人都是懂自己、愛自己、懂得尊嚴而體麵地活著的意義,其實屈原是根本無須付出生命代價的。

因此,屈原所堅守的美,其根基在於人心的清白與純淨,其表現則是卓爾不群的個性。

也因此,屈原的自盡,不是很傻很天真,而是用生命來維護自己信仰的純潔,維護國家的尊嚴,也維護良心的清白。

然而,至清則無魚,這片汙濁的國土又如何容得下他如此潔白清澈的人呢?他唯有一死才能保全清白,也證明自己的清白:“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他做出了人生中最神聖的決定,他的自沉,實際上是“自清”——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良心和清白,至少我們還有屈原,他是這個民族最後的良心和清白!

屈原,是一個殉國者,更是一個殉道者。

屈原自沉的那一天,正是五月五日,是中華民族傳統的端午節,這個節日,其實並不是因為紀念屈原才產生的,它早在屈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這一天本是楚地流傳已久的一個節日。

根據聞一多先生的考證,端午節本來是吳越(戰國時屬楚國)民族舉行圖騰祭祀的節日,楚地多水澤,於是人們以水中之神——龍為圖騰。每年端午節這一天,人們賽龍舟,還將自己渾身刺上花紋,模仿蛟龍的樣子,讓龍覺得人和自己是同類,就不會來傷害人類了。端午節的時候,人們還要包粽子,並且把粽子投到水裏,喂給蛟龍吃,以保證人類的生命安全。[135]

不過,端午節本來的意義到底是什麽,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自從屈原在這一天自沉汨羅之後,端午節就成了專屬屈原的節日,成了全中國人懷念、拜祭屈原的特殊日子。

關於屈原和端午節,民間還流傳有很多的傳說。有人說,楚國人哀悼屈原,每到五月五日這一天,就用竹筒裝上米投入水中祭奠屈原的亡靈。漢代的時候,長沙有個叫歐回的人,忽然在大白天的時候見到一個人,這人自稱是“三閭大夫”,對他說:“你們經常祭奠我,這讓我很感動。但是你們投入水中的食物,總是被蛟龍搶著吃了。如果下次還有所惠賜,請用楝樹葉裹著食物,用五彩絲線綁緊。這兩樣都是蛟龍害怕的東西,我就可以享用到你們的食物了。”

於是,從此以後,人們在五月五日端午節這天用五彩絲線和楝樹葉裹粽子,這便是汨羅人祭奠屈原流傳下來的風俗。[136]

除了裹粽子,端午節的龍舟競渡也演變成了祭祀屈原的專門儀式。直到今天,汨羅仍然會舉行一年一度的國際龍舟節。因為屈原是投水而死,因此人們劃龍舟競渡,以表達搶救屈原的寓意。[137]

兩千多年過去了,關於屈原的生平資料流傳下來的很少,可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龍舟競渡與吃粽子,卻是中國人一直傳承下來的重要儀式,屈原仍然以這樣獨特的方式永遠活在中國人的心中。

沒有人能夠再有屈原那樣超絕的才華,為他寂寞而憂傷的靈魂再寫一篇空前絕後的《招魂》。然而,屈原的《招魂》又何嚐不是為自己的靈魂在尋找一個安頓的家園?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魂啊,你歸來吧,你為何要離我們遠去?

魂啊,你歸來吧,回到故國郢都的城門!

魂啊,你歸來吧,回到你深深眷戀著的故鄉!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魂啊,歸來吧!江南有馨香的蘭芷,有芬芳的荃蕙,有清麗的芰荷與芙蓉,還有高潔的“佳人”,那不正是你追求一生的至愛嗎?

魂啊,歸來吧!所有關於“香草美人”的深情,都會深深烙印在江南的一山一水之間,隻有在這裏,才是你安頓理想的家園。

魂啊,歸來吧!兩千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陵穀變遷,王朝更替,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有兩句話卻始終是中華民族震撼世界的曆史最強音:“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已死,但靈魂依然牽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堅定前行。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是屈原靈魂的召喚,正因為這一點頑強的信念,中華民族才在兩千多年的世事滄桑中,曆盡艱辛,卻始終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堅忍不拔。

屈原的靈魂,不僅僅縈繞在江南的山川湖泊,他已經深深浸入了中華民族的血脈。楚國雖然被秦國所滅,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秦國一統天下後尚未坐穩根基,天下之主就由楚人取而代之,建立了大漢王朝,“漢族”“漢文化”由此正式形成。“就政治上說,打倒暴秦的是漢;但就文化上說,得到勝利的乃是楚。”漢代尤其是漢代初年的語言、風俗習慣,包括漢代盛行的楚歌、楚舞等藝術形式大多沿襲自楚。“楚人的文化實在是漢人精神的骨子。”[138]漢賦的奔放、大氣、華美也是繼承了楚辭的特質。可以說,是楚文化的炫麗浪漫征服了漢代。漢民族偉大文化的形成與成熟,實在是楚文化與中原文化水乳交融的結果。

屈原已死,但靈魂不滅,他的身影,兩千多年來一直堅定地行走九州大地之上。從此之後,中國曆朝曆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無不受到屈原精神的滋養,屈原,成為中國人仰望的一個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