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肆壹

先王駕崩,舉國齊哀,外朝如何震動我尚且不知,僅是宮內自那夜起便是香燭燈火徹夜通明,人來人去,未曾斷過。

葉紹身為先王為年長的兒子,又是一國之君,於情於理頭三天裏都要在涵元殿內守靈。守靈是一回事,政事卻也放不得,第一晚葉紹便將奏折一同帶了過來。我是他的王後,自然也要隨其一起留守在涵元殿內。

焚香誦經這沒什麽,難為的是我下身是條滑溜溜的魚尾,你讓我坐著躺著遊著沒問題,可你讓我筆直地跪著……不要太為難一條魚啊喂!

在靈前跪了不到一刻,我的身形已經岌岌可危,而葉紹跪坐在那段看書的身影依舊巋然不動。留意到四下沒人,我悄悄地往屁股上一坐,揉著又酸又麻的尾巴……

“雲彥。”葉紹驀然喚起我的名字。

我如同做賊被抓到一樣,嗖地跪直了的身子,一臉正氣地看向他:有事?

“……”葉紹放下奏折,敲了敲桌子:“你要是跪不住就回去吧,大不了就說王後不甚哀痛,哭暈了過去。”

咦,還能這樣???我看了眼先王的靈位,猶猶豫豫,這不太好吧……

“當然了,你要是想跪一夜,我也沒意見。”葉紹翻開了新一本奏折,輕描淡寫道:“大不了就是跪斷條尾巴麽,新的不去舊的不來,來年說不定還會長出條新的來。”

我:“……”

我擦嘞!你當老子的尾巴是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嘛!還來年再長一條出來,老子是人魚又不是蚯蚓!

他嘴上雖然說得難聽,但也是實情,讓我跪一夜確實有點為難我。我不再逞強,灰溜溜地爬起來,爬到一半,我想起來我是不是應該先裝個暈什麽的啊?我看看翻閱奏章的葉紹,狠狠心揪起一片魚鱗使勁扯了扯。

“……”嗚嗚嗚,沒想到扯片魚鱗居然這麽痛!和塊火炭烙在尾巴上一樣火辣辣的,我差點沒原地蹦了起來,還好劇痛之餘我沒忘記最初的目的,噗咚順勢倒在了地上裝死魚。

葉紹:“……”

殿內是詭異的寂靜,唯有葉紹那裏微微有桌子抖動的聲音,躺在地上的我才要納悶地睜開一條縫望過去,葉紹聲音低啞地換道:“來人,王後哭暈了過去,快送她回宮。”

接著便是陣雜亂慌促的腳步聲,宮人攙的攙,扶的扶,將我送上步攆。寒風拂來冰雪的涼氣,殿外夜雪初停,零丁星子散落碧穹,冷得叫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偷偷回首望去,殿內長明燈燃燒著寂寂青煙,葉紹一抹素白常服在條條幡簾中影影綽綽……

片刻後,批閱奏疏的葉紹為響聲所驚動,抬起頭來眉宇間滑過縷詫異:“怎麽又回來了,東西丟了?”

我不吭聲,從輪椅上滑坐到地上,揮揮手讓宮人們都下去。涵元殿內沒有通地龍,地麵冰涼,我趕緊挪啊挪地挪到葉紹的虎皮毯子上,使勁把他往旁邊擠了擠給自己擠出了一畝三分地,又將火龕往近處勾了勾,再從葉紹背後抽出個靠枕來尾巴下一墊,方覺滿意地安穩坐下。

葉紹:“……”

“雲彥,你這是幹什麽?”葉紹冷冷地用筆頭戳了戳我的尾巴。

“守靈啊!”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他。

葉紹切了聲,睨了睨全副武裝的我,似笑非笑道:“知道的你是守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來度假的。”

誰會在靈堂度假啊!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先王屍骨未寒他這麽嬉皮笑臉的真得好麽!

葉紹不屑地嗤笑了聲,卻也沒再趕我走,左右殿內人都被我趕了出去,便由著我死皮賴臉地窩在旁邊,自己繼續批奏折。隻是批完一本後,他看看我,抱起我的尾巴放進了自己懷裏,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要抱著什麽比較順手。”

我:“……”

我好想來一句,雲彥牌魚形抱枕你值得擁有!

窗外偶有輕風吹過颯颯樹響,雪光交織著月色映得漆黑的地麵微微發光,如同蒙上了層乳白色的細紗。殿內則很靜,靜得隻有葉紹落筆的沙沙聲。趴在案角對著夜色雪景發了會呆後,我無聊地扭過頭去看葉紹批奏折。

“好看麽?”葉紹突然問。

我愣愣看他,又看看奏折,奏折裏是由兵部尚書所奏,說得是齊國今年軍餉分配一事。從用詞排句來看,這位兵部尚書是個極為嚴謹之人,說得又是軍國大事,有什麽好看的呀?

葉紹執起筆順手就在我臉上撇了一筆:“孤問的是我,嘖~看你看得那麽入迷。”

我:“…………”

我歎為驚止地看著葉紹,雖然不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然而我還是為齊王大人的厚顏無恥驚呆了好麽!我小心翼翼地舉起紙來:我能說不麽……

葉紹眉梢高高挑起:嗯~?

我:“……”好吧,我違心地寫下:你很好看……

頓了頓,我又補上:比帝都品紅坊的頭牌還好看。這樣總可以襯托出你美貌的高度了吧!

葉紹:“……”

明明是誇他,為啥葉紹的臉更黑了呢……唉,男人真是種複雜莫測的生物啊!

因為魚尾被迫擺在了葉紹懷中,長期保持這種坐姿的我漸漸支撐不住了,看看葉紹似乎全神貫注地批閱奏折,我悄悄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沒反應,於是我漸漸的,偷偷的,將全身重量歪在了他身側。唔,果然尾巴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

從頭到尾,葉紹都沒有理睬我。百無聊賴之下我從袖子裏摸出了先王後的那個木盒。

這個木盒本應是交給葉紹的,可沒想到他居然隻看了一眼便轉身吩咐準備老齊王的後事,空留那個內侍舉著盒子惶恐不已。沒辦法,我隻好代葉紹接過了它。盒子遠看像紅木製成的,入手才發覺它的用料光滑如水,不似我接觸過的任何一種材質。至於裏麵的東西,雖然我很好奇,但這畢竟是葉紹娘留下來的……

“你要想看就打開來看便是了。”葉紹淡淡的聲音傳來。

我嚇了一跳,心虛地看過去,發現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案上,像根本沒留意我這邊似的。嘁,明明你也想看來著,擺什麽高冷傲嬌!

得了他的允許,我心安理得地抽開了小鎖,在打開盒子的刹那我心間滑過一縷奇異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遲疑一霎,我仍是慢慢推開了盒子,入眼的事兩粒熠熠閃閃的明珠……

我從未見過如此晶瑩剔透的珍珠,它自匣中出現的刹那,仿佛殿中燈火都齊齊為它的光輝所暗淡,猶如兩粒寒星交相輝映。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它不是完美的渾圓狀,而像……兩粒淚珠?

正如是想著,我忽然發現盒中內蓋上寫著一行小字:感君別時意,還君雙淚珠。

我詩書不精,但也知道這是首閨怨詩,可這字跡卻非女兒家的蠅頭小楷,筆鋒如刀,字字端方。

“是我父王的手書。”

本在看奏折的葉紹不知何時也與我一同盯著那行詩詞,他拈起一粒明珠於指尖把玩,瞳孔深處映出這一點珠光,化成幽幽的藍。

淚珠……我腦中光華一閃,仿佛福靈心至,不由自主地接過他的筆寫下:“這是……鮫人珠?”

我初初變為人魚時搜羅過不少關於鮫人的書籍來看,想從中尋找變回人的方法。如沒記錯,其中有提到過鮫人流出的眼淚化為珍珠一說。雖是如此,但我從變成人魚後別說哭了,想紅紅眼睛還得把自己往死裏掐……況且宗楚也提到過,在穆朝開國初起似是真有鮫人與陸上人來往頻繁,如此一說,鮫人是能與普通人溝通了。可我呢,我不僅不會哭,連話都不能說。

故而,我隻當書中是傳說罷了,所謂三人成虎即使如此。

而眼下這兩粒明珠……我從未見過所謂的鮫珠,但不知為何心底就莫名地肯定它們是。

“泣淚成珠麽……”葉紹打量著明珠,低頭看看我:“來,哭一個看看。”

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瞪他,哭你妹!

葉紹把明珠丟回盒中:“所以嘛,傳說而已不可盡信。”

他如此說,我心下卻並不讚同。葉紹又看了眼盒中字,哂笑一聲繼續批他的奏折。我歪在他身上舉著明珠繼續看,如果說真的是鮫珠的話,那這又是葉紹母親的遺物,如此說來——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葉紹的母親是鮫人??

葉紹沒因我的動作而有所停頓,邊寫邊道:“要真是鮫珠的話,等收回荊國你沒事就哭一哭,也好早日還清債務什麽的……”他筆一頓,涼涼地看著被我潑濕的衣袍,平靜地一字一頓問道:“雲彥~你做什麽”

我:“……”

我,我隻想看看你會不會也變出來條魚尾來呀!嚶嚶嚶,打人不打臉!

“雲彥,你腦子裏裝的都是漿糊麽?!”換了身幹淨衣裳,從偏殿出來的葉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給我:“你有空琢磨我的身世,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你才應該想象你娘是不是鮫人才是吧?”

咦,對哦,我看著自己的尾巴醍醐灌頂般地醒悟過來,怎麽我就從沒往我娘身上想過呢?也不對呀,不一定是我娘啊搞不好我爹也有可能是啊!

葉紹臉黑漆漆地隨手丟給我一卷書卷:“你爹是荊國王室的正統繼承人,據我所知太宗分封五國有了荊國後這百年裏就出了你這麽一條人魚,總不該會是雲王室的血統有問題吧。”

我展開書卷,裏麵密密麻麻地記載著荊國雲氏子弟及其聯姻狀況,直到我這一代——雲彥。

我的名字上麵是兩個人名,雲格與朝歌。

雲格是我爹,而朝歌呢準確來說並不是一個人名,而是我娘的封號。我娘是上一任穆天子的妹妹,朝歌公主。她去世得很早,我對她的記憶非常模糊,隻從我父王和宮中他人口中輾轉聽過關於她的描述,大致可歸納為:我娘很美,曾是穆朝赫赫有名的第一美人;所以她嫁給我爹這事,成為了穆朝有史以來最轟動的“鮮花插牛糞”案例……

那麽問題來了:我娘可是皇帝女兒,有著穆皇室血脈,這麽一說,那皇帝老子也是條魚嘍??

我想象了下坐在龍椅上穆天子居然會是條魚,抖了三抖。這個世界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葉紹坐回原位撿起最後一本奏疏:“皇室血脈定是沒有問題,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娘的娘呢?你母後朝歌公主十五歲即以美貌而揚名天下,可在十五歲之前她卻是默默無聞,幾乎無人可知,你不覺得蹊蹺麽?更蹊蹺的是,十五歲以後世人皆知‘朝歌美矣,遠勝蟾宮寒妃’,引得五國甚至包括周邊國家的諸侯世子紛紛求娶。說起來你的父王隻不過是其中一個最不出彩的人物,無論是聯姻也好拉攏臣子也罷,穆天子竟然將這麽一位公主嫁去了最為貧困的荊國。你不會豬真得相信是朝歌和你父王的感情感動了皇帝吧?”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我沒想到葉紹他不動聲色地將我的身價老底摸得比我這個當事人還清楚。不高興麽,倒是沒有,想必他也是為了我的尾巴才費了這麽多的功夫。我隻是用力在想著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我發現根本沒個緣由……

我喪氣地回答他: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葉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我:“……”

“所以……”打開奏折的葉紹忽然頓住了話,我抬頭看他,他擰起眉鋒淡淡與我道:“皇帝召我們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