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和藹可親……

眼皮不由自主一跳,我似乎遺漏了一個很可怕的事實。齊國於我是陌生的,但齊國的某些人我卻早打過了照麵,比如葉紹他爹……齊國侯。除此之外,齊荊兩國之間走動的某些臣子也是見過我的。

萬一被齊國人發現了我的身份,其他人不說,單單葉紹這一關我就過不了。我該如何和他解釋孤放著好好的國君不當,跑到海邊變成了一條金色的美人魚?情理道理和科學理論都說不通啊!

萬一他鬼畜病犯了,在我頭上按上個間諜罪不問青紅皂白就給砍了,我們雲王室就斷後了好麽!齊國兵強馬壯,而我大荊國——人窮膽小,故而我很懷疑穆天子那老不死睜一隻閉一隻眼,任由葉紹草菅了孤這條人命。

葉紹整飭好衣裳轉過身來:“你在潛龍邸這幾日多少也學了點宮中規矩,一會……”他看著我高舉的紙板,頓了頓,好似沒看見一般自顧說道:“父王最重禮儀……”

“……”勃然大怒的我甩開紙板,不管啦!反正老子不去就是不去!有本事你把老子拖去好了!

葉紹沒有喪心病狂地拽著我的尾巴一路把我拖去了乾明殿,而是淡定自若地遣了幾個仆從,抬起我的輪椅把我抬了過去……他坐在另一邊的步輦上對我悠悠一笑,我懂他笑容裏的意思——“老子可是有一百種整死你辦法的男人!”

那一刻我真想大喊一聲:“孤是和你爹平起平坐的荊國侯,現在跪下抱著我大腿認錯還不晚!!”

可有句話說得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是葉紹的地盤。孤,認了這個慫!

乾明殿處在理政殿右後方,從孤掌握的情報資料來看,此處是齊王接待與宴請外臣的地方。我被挾持過來時,乾明殿內外一片兵荒馬亂,侍從宮女忙裏忙外亂竄,內裏隱隱約約有哭聲傳來,這麽大動靜搞得孤以為齊王要掛了似的……

莫非齊王先一步知曉了孤的身份,又驚又嚇心髒病複發?

我琢磨著轉頭去探尋葉紹的臉色,哪曉得眼前一花,葉紹已躍下步輦,一路奔向殿中。他的背影淩亂而倉皇,看起來極是慌亂。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失態的葉紹,這個男人在任何時候都是特別從容不迫地……扮演著喪病的反派角色,卻沒想到他居然還是個孝子……

出人意表,委實出人意表。

不要怪我把葉紹想得太黑暗,大家都是從王室這個旮旯裏出來的,誰也沒比誰出淤泥而不染。為了王位,兄弟殘殺,弑父弑叔的多得是,你瞧前不久葉紹不剛幹掉了他那倒黴二叔麽。至於孤這種異端,用梁太師的話說,能愉快地在王位上蹦躂到現在,純粹是因為荊國朝臣和他們的國君一樣情商智商普遍低下,擱其他國家,早被有野心的臣子推翻千八百遍了……

雖然他說得很有道理,孤也不得不指出,他也是那群普遍低下中的一個。

被留下的我呆呆坐在輪椅上,因我坐得不動如山太過淡定,奔走的侍從中不時有人向我投來探究的眼神。探來探去,約是嫌我占著道太礙事有個小頭頭模樣的內侍從來尖著嗓子問:“姑娘是哪家的?”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從寬敞的袖中拿出炭筆和紙徐徐寫下一行字:不要管我,我就是個打醬油的。

“……”小頭頭臉色刹那難看起來,語調也拔高了許多:“姑娘,不管您誰家的,尋個地兒避避吧。要不然待會耽誤了事又或者衝撞了某位貴人,您可就攤上大事了。”

他刺耳的話音未落,貴人說到就到。象征著王後儀仗的鸞輦接著我和葉紹就來了,叮鈴當啷寶石撞擊的一陣響,香風飄過,齊王後亦是慌張地奔入殿內。她的表現比之葉紹又是誇張上許多,一路小跑一路還“王上王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方才見她下輦時臉上還幹幹淨淨,一下來淚如泉湧,這種哭功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尋思著等事情了結後向她討教兩招,日後等穆天子掛了孤也能收放自如地表演一同,沒準新天子看在孤的誠意上多賞點封地下來呢?

這個齊王後,孤也見過,說起來還多虧了葉紹,不是從小就一肚子壞水的他,我也無緣對這位齊國政治地位最高的女性如此印象深刻。畢竟捉奸這種大場麵,不是每個六歲小孩都能有幸撞見的!

九年時光,葉紹從個腹黑小屁孩長成了一個鬼畜青年。這個曾經明豔如花的女子,身形已不複當初窈窕,在方才擦肩而過的一瞥裏,她的眼角已經鬆弛,而唇角也布上了細紋。

因為齊後的表現,現在我又開始懷疑剛剛的葉紹是不是也隻是為了應和場景而發揮他深藏不露的演技。

齊王後的到來,在混亂的場麵上又澆了一把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幽深的乾明殿內,被遺忘的我很矛盾,是留下來看這出家庭倫理大戲呢,還是趕在心情敗壞的葉紹出來前偷偷溜回去。

稍作判斷,我選擇了前者,原因很簡單,我不識路……

我左觀右望,挑了個偏僻的小角落,默默地轉著輪椅把自己藏了過去。

從乾明殿裏出來的太醫已經換了三波,第一波直接是豎著進去橫著被拖了出來,淋漓鮮血灑了一路,宮人匆匆抹去,仍留下了淡淡粉色;第二波情況比較好,豎著進去斜著出來,看上去性命無憂,頂多是個五級傷殘;第三波進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估摸著齊王性命是無憂了。

果不其然,一個侍從匆匆奔了出來,對外麵站著的一排大臣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大臣們各個如釋重負地麵露喜色,當然這其中有幾個是真心實意的我就不曉得了。在等候的這段時間內,我也不是全然發呆在,通過路過侍從的隻言片語,我大致分析出了事情的概況。

齊王的身體在早年征戰殺伐中早累積下來了病灶,近幾年已不大好了。老人家麽,年紀上來了容易多愁傷感,原來齊國的世子掛了的時候他痛心良久,這不前兩日他那糟心弟弟謀反被葉紹給殺了,他又是痛心疾首一場。反反複複,病灶驟發,根據侍從的描述,八成是中了風,躺在**起不來了。

所以,關鍵點來了。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一國之君神誌不清地昏迷著,這國事誰理呢。從情理上講,這個重擔自然是交給儲君葉紹再合適不過。壞就壞在,我托腮看著殿外那群紅袍大臣們,王後和國舅不服。

齊王後如今年有三十,一看就不是葉紹親媽,她是齊國五王子葉嶺的親娘。所以事情就明朗啦,葉嶺年紀不大,但是他娘正是年輕力壯時又有個官居一品的親舅舅,加上齊王還挺疼這個娃的,所以齊王後的意思是——

老頭子在昏迷前提過好幾次改換儲君的話了,這時候他昏迷不醒,怎麽能隨隨便便罔顧他的意思把國政托付給葉紹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我感慨著,忽然想起來,媽蛋說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孤都消失那麽久了,怎麽荊國那邊一點風聲都不漏呢?孤就那麽不重要麽!!!

一來二去,人進人出,我拖在地上的魚尾已經凝上了一粒粒露珠,葉紹始終沒出來的意思。看著看著,眼皮不禁打起架來……

“喵!喵喵!喵喵喵!”

“……”才閉眼就被吵起來的我漆黑著臉看向草叢,綠油油的冬青叢裏蟄伏著個灰色陰影,不作他人,是茯苓……

茯苓看提起了我的精神,迅速縮身化入陰影了。要不要這樣,你們世子為了前途在奮鬥,又不幹我啥事……

腹誹沒完,一個內侍站在殿前左望右望,瞄見了我一個振奮,弓著腰小步跑來,細聲細氣道:“姑娘,世子爺有請~”

“……”這個時候請我去做什麽啊!我突然生了個不祥的兆頭,葉紹這廝不會為了救他爹要割我一塊肉下來吧!!!!雖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從我殘缺到現在魚尾來看,一身血肉的我絲毫不具備再生能力呀!我瞧瞧自己藏在襦裙下的尾巴,打了個寒戰。

縱然千般不願,在葉紹的**威之下,我被迫被推入了乾明殿內。

殿內燈火晦暗,赭石色蟠龍帳幔一層垂在一層之後,像一扇扇沉重的大門,將光與暗、裏與外、還有生與死……分割得清清楚楚。

隔在外殿後的暖閣並不多大,跪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是命苦的太醫,齊後半跪半趴在榻邊,手裏緊握著齊王枯瘦的手。葉紹一人獨獨站立,他身著玄色的世子服,在光影的襯托下像一座高挺的石像。而他表情卻也如石像般冰冷而堅硬,唯有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那笑的意思我瞬間又懂了!

——“爺心情不爽,擋我者死!”

可惜齊後對他這個繼子的了解程度遠不如我,她趴在榻邊哭哭啼啼,腫著眼睛瞪向葉紹:“君上還未仙遊,世子這般迫不及待總攬大權,是否太過心急,不怕背上不忠不孝不義之罪麽!”

“本王是父王親筆封賜的儲君,在父王病危之際總領朝綱合情合理。剛才太醫的話,你也聽見了,父王深陷昏迷,不知何日才醒。帝都與其他諸侯覬覦我齊國已久,若給他們留了這個可趁之機,敢問王後你擔當得起麽!”

跪著的太醫們刷刷齊齊點頭,齊後恨恨瞪過去一眼,太醫們又刷刷低下頭去。

我:“……”

齊王後被葉紹問得啞口無言,絞著帕子咬唇不語。

喂,你們把我喊過來就這麽晾著我,真的好麽?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吃飯了……

齊王後丟掉帕子,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本宮是個婦道人家,自古又有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朝政一事不便多說。但本宮也知曉,聖人有有言,齊家治國平天下。世子連一房妻眷都未娶,子嗣亦未有,繼承大統也怕不妥當吧。”

葉紹嘴角微微一翹,要死要死要死!我心道不妙。

不給我溜之大吉的機會,葉紹已將視線調轉過來:“誰說本王沒有妻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