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離開雨花鎮,已經過去五日了。

馬車顛簸搖晃,江月蝶伸手撩開車簾,仍由窗外的暖洋洋的太陽照進來。

迎著太陽,江月蝶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心中卻還是覺得不大對勁。

她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

終於在歇息時,趁著其他人都不在,江月蝶坐在樹蔭底下,仔細地回憶起來。

那一日晚飯時自己與白容秋鬧得很不開心,恰好被從外頭回來的溫斂故打斷,他心情不太好,江月蝶陪他去殺了稻草妖,又回到了客棧……

江月蝶擰起眉頭。

記憶告訴她,在回到客棧後,她就睡下了。

這很符合常理,但心中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反複強調。

——並非如此。

江月蝶試圖在腦內呼喚係統來為自己解惑,卻發現這垃圾東西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無偽劣產品。

江月蝶憤恨地在心底罵了一句,殊不知係統同樣也很絕望。

受於此方世界的運行規則,它給不了江月蝶任何提示,在地牢時竭力隱藏她‘半身’的氣息已經耗費掉了係統大部分的能量。

它沒辦法提醒自己的宿主,劇情已經快被她崩得飛上天了。

江月蝶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想了想,從懷中翻出了自己的那本“日曆”。

慕容靈剛從小溪邊打了水,遠遠地建看著江月蝶在低頭翻著什麽,隨口問道:“這冊子倒是小巧精致,天天見你拿著,是用來做什麽的?”

江月蝶道了聲謝,接過水壺喝了一口潤潤嗓子,答道:“用來記些瑣事,我忘性大,總會記錯記漏,就自己做了本小冊子。”

她倒也沒說謊,如今這本小冊子上林林總總,已經被江月蝶記了不少東西。

慕容靈湊過來,沒等看清就笑了起來:“你這字倒是別具一格。”

豈止是別具一格,根本就是胡亂塗抹,但凡上過學的幼童也比她寫的好些。

江月蝶麵色不改,淡定地認下:“沒人教過,全靠自己摸索。”

這是實話中的大實話,江月蝶說得自然極了,慕容靈卻不知品出了什麽,慌亂地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月蝶愣了一下,故意板起臉,果然見到慕容靈神色更慌亂,終於‘噗嗤’一下笑了出聲。

“我當然知道你沒這個意思。你要是有這本事,還能被白容秋氣得說不出話來?”

說起來白容秋這一次差點也要跟上來,隻是他們四人中有兩人堅決反對,此事自然作罷。

見江月蝶真不介意,反複確認她神色的慕容靈長舒一口氣,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以前在家裏被寵慣了,說話不過腦子,要是冒犯到你了,你把我罵一頓就是了,千萬別不理我。”

她是很珍惜麵前這位難得的朋友的。

光影斑駁著落在兩人的身上,不再是那樣的燥熱,反而暖洋洋的。

江月蝶也笑了起來。

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姑娘,不是什麽不好相處的性子,更沒什麽血海深仇,兩人談天說地,話題從胭脂水粉到城中異事,最後又回到了江月蝶手中的這本小冊子上。

“你這上麵怎麽什麽都有呀。”見江月蝶不介意,慕容靈隨意掃了幾眼,就樂得笑了出聲,“‘不愛吃香菜’、‘愛吃甜’、‘拒絕生食’、‘不愛吃甜’……?”

念著念著,慕容靈自己卻先糊塗了起來,指著冊子上的字問:“怎麽既有愛吃,又有不愛吃?”

江月蝶掃了眼就知道她在說什麽:“前麵的是我,後麵那個‘不愛吃甜’是溫斂故。”

幾人在雨花鎮耗費了約有大半個月,楚越宣和慕容靈忙著和各路人馬打交道,江月蝶無所事事,基本都是和溫斂故一起消磨時間,連帶著這本“回家日曆冊”都有了溫斂故的痕跡。

練劍,吃食,無聊時隨意閑聊……甚至他去官府回來後,都會隨手遞給她一支蝴蝶蘭的簪子。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溫斂故的態度太坦**,坦**到江月蝶多想一秒別的,都是對他人品的質疑。

想起這些,江月蝶又歎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頭頂縱橫交錯的枝幹時,心頭莫名升起了一股悵然。

然而自從殺了稻草妖那晚後,溫斂故就變了。

和他說話時,他的回複無比簡短,通常就以“嗯”“好”“無礙”搪塞,好像多說一個字能要了他的命一樣。

還有平時,溫斂故也不再像是先前那樣總與她一起閑話,反而開始避開她,偶爾還會用一種江月蝶看不懂的眼神看著她。

像是幼童看商鋪裏價格高昂,但又極其想擁有的糖果;也像是久未歸家的旅人,望著遙不可及的月色。

糖果不會從鋪子裏跳出來,正如月光也不會獨落一人懷。

不得不說,江月蝶的直覺有時候準到可怕。

這幾日,溫斂故確實頗為困擾。

他不能一直被江月蝶影響。

如果他動不了手,她也動不了手……那別人呢?

溫斂故一係列紛擾的心理變化江月蝶無從知曉,隻是麵對慕容靈八卦的目光,江月蝶臉上的笑意不由淡了下去。

她賭氣道:“當時隨手寫的,估計也不準,一會兒找筆來劃掉改成別的算了——對了,你愛吃甜的麽?楚大俠呢?”

哼,溫斂故不願意,她多得是別人可以記!

江月蝶這麽想著,回過神來時,就見慕容靈抽著眼角,神色變得十分滑稽。

她不由迷惑道:“你眼睛怎麽了?”

不等慕容靈回答,一聲輕哼從她身後傳來,江月蝶動作一僵,遲疑著轉過了身。

溫斂故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楚越宣站在溫斂故的身邊,神情尷尬中透著些許絕望。

剛才那一聲輕哼,顯然不會是楚越宣。

氣氛一時無比凝重。

樹影遮擋住了溫斂故的臉,讓人看不清神色,江月蝶伸長了脖子試圖窺見些許,好讓她拿捏此時該說什麽,溫斂故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像是隻是來輕哼一聲,什麽也沒說,輕飄飄地轉身離去,徒留楚越宣給她們解釋:“我們去生火,一會兒烤魚吃,你們若是累了,可以去馬車裏休息會兒。過了這無稽山,下午就能到前麵的鎮上了。”

楚越宣說完後就立即轉身去找溫斂故,隻希望師弟不要遷怒到自己身上。

溫斂故從容不迫地生了火,楚越宣見此鬆了口氣,心中稍定。

下一秒,溫斂故抽出了楚越宣的長劍,刮起了魚鱗。

這麽能耐,有本事別鬧別扭啊!

但是楚越宣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瞧著自己形容淒慘的劍,他心痛極了,一時間都忘了去思考溫斂故怎麽突然開始用劍,隻在心中打定主意,要避免和他接觸。

然而就算楚越宣不阻攔,溫斂故也是要開口的。

隻見溫斂故停下了手中動作,歎了口氣,幽幽道:“她說要把我劃掉,寫上你。”

楚越宣被這口氣歎得毛骨悚然,立即擺手,嚴正聲明:“不止是我,還有慕容小姐。”

溫斂故恍然似的頷首,唇邊的笑意越發燦爛:“對,還有慕容小姐。”

楚越宣:“……”

看著自己可憐的長劍,楚越宣的神情麻木又絕望,甚至恍然間覺得那隻被刮了魚鱗的根本不是魚,而是他自己。

*

另一邊,在溫斂故和楚越宣離開後,慕容靈再也忍不住了。

“你和溫公子吵架了?”

江月蝶先是堅決地搖了搖頭,而後又頓了一秒,遲疑道:“……我也不太確定?”

溫斂故這幾日都怪怪的,脾氣怪,看她的眼神也怪。

像是在刻意避著她,問他什麽也不說,可每每她和被人說話時,偏偏又要插進來刺她幾句。

這種事外人也不好多說,想起自己和楚越宣之間又因白容秋而僵住的關係,慕容靈無聲地歎了口氣。

兩人都沒了心思,隨意閑談了幾句,見江月蝶神思不屬,慕容靈實在看不下去,索性把她也拉了起來。

“走吧,我估摸著魚快烤好了,咱們先去吃點東西。”

江月蝶讚同點頭,拍了拍臉,心情總算好了起來。

她們理了理東西,走過去時,魚烤得正當火候。楚越宣先是笑著遞給了慕容靈一條,在即將遞給江月蝶時,楚越宣的笑容忽然奇怪地僵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之勢轉了回來。

剛準備接過的江月蝶滿臉莫名,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像是為了證明什麽,在收回手後,楚越宣迅速咬了一口手中烤魚,舌尖被燙的不行,‘嘶’了一聲,仍麵不改色地開口:“真香。”

江月蝶:“……”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針對了,並且有足夠的證據。

不等江月蝶開口,身側又傳來了一聲熟悉的輕笑。

在楚越宣拚了命的眼神示意下,江月蝶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轉過身向溫斂故走去。

楚越宣長長的鬆了口氣,又聽耳旁傳來了一句幽幽歎息:“溫公子真好啊。”

慕容靈感歎:“從不做那些叫人為難的事情。”

被慕容靈狠狠剜了一眼,領悟到對方言下之意的楚越宣無奈地摸了摸鼻子,不由苦笑起來。

……

江月蝶走了幾句,就見溫斂故笑吟吟地看著她。

這人就是小孩子的脾氣,按照往常慣例,隻要稍微哄一哄,他就能恢複正常。

但這一次,江月蝶不知為何,對著他的笑臉越看越生氣,心中憋著無名的火。

停在距離溫斂故步之遙的地方,江月蝶直接冷著臉伸出手。

“我的魚呢?”

溫斂故臉上的笑意略散去了些,他有些不解地蹙起眉頭,伸手將烤好的魚遞給了她,卻在江月蝶即將接過的那一刻,忽然又將手收回。

接一連地被甩,江月蝶火氣上頭,臉色更冷:“你幹什麽?”

“我想了想,還是不給你了。”

“為什麽?”

溫斂故看著她,慢慢地開口:“這是我烤的魚。”

江月蝶被噎了一下,隨後更加生氣。

“行啊,不給就不給,反正又不止你一個人會烤魚,我去問楚——”江月蝶話沒說完,聯係起剛才楚越宣的神情,恍然大悟,“你提前和他說過了是吧?”

溫斂故沒有應聲,隻是唇邊又漫起了笑意。

楚越宣不行,江月蝶也還可以問慕容靈要,但她偏不。

“可以,那我就不吃了。”江月蝶對溫斂故翻了下眼睛,氣鼓鼓在一旁的樹蔭下坐下,嘟囔了一句,“餓死我算了。”

本就是隨口一句抱怨,誰知道溫斂故聽後卻倏地沒了笑意。

他在江月蝶麵前站定,將陽光遮住了大半。

幾許後,溫斂故望向她,一臉認真地開口。

“我沒有要餓死你。”

江月蝶:“……”

江月蝶:“那你就把烤魚給我。”

溫斂故緊抿著唇,像是在思考什麽:“你不吃會死麽?”

“會。”江月蝶心中十分微妙,語氣卻無比堅定,眼睛也不眨地忽悠,“這條烤魚不吃,我就會餓死。”

“原來是這樣。”

溫斂故恍然,從善如流地將烤魚遞給了她:“那你吃吧。”見江月蝶接過後還在愣愣地看著自己,他不解地催促道:“怎麽還不吃?”

……他信了?

江月蝶難以置信地看著溫斂故,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揶揄戲謔的笑意。

沒有。

一點也沒有。

他居然真的信了!

江月蝶無語凝噎,再一次覺得,在某些方麵,溫斂故好似一個傻子。

當然,剛才認真和溫斂故生氣的她,更像傻子。

抱著這樣的想法,江月蝶低頭狠狠咬了一口烤魚——

艸!

怎麽是甜的?!

江月蝶懵了,抬起眼和溫斂故對視秒,而後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拽過了溫斂故的衣袖,伸長脖子咬了一口他手中的烤魚。

很好。

也是甜的。

起碼溫斂故不是在故意整她,他沒必要搭上自己。

江月蝶安詳地閉了閉眼,她被甜的很是超脫,恨不得原地去世的那種。

幾秒後,口中的甜味兒淡去,江月蝶才緩緩睜開眼:“……溫斂故,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麽烤魚會是甜的?”

溫斂故掃了眼手中的烤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江月蝶,奇怪道:“你不是愛吃甜麽?”

那也不能什麽都是甜的啊!

江月蝶尚未來得及回答,就見溫斂故低下頭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魚。

他咬的地方,剛好是先前被江月蝶咬出來那塊的缺口。

比江月蝶咬的更多了一些,將那塊缺口完全包裹。

溫斂故進食的時候總是很慢,每次吃得極少,又挑剔得很,像是食物根本勾不起他的興趣。

這一次的烤魚卻有些不同,那塊被江月蝶咬出牙印的魚肉被溫斂故咬下後,隨著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被悉數吞入了腹中。

耳根處傳來熱意,江月蝶有些不敢再看,飛速地轉開了視線,清了清嗓子:“你覺得味道如何?”

以往每一次有人這麽問,溫斂故的回答基本都是“尚可”。麵對大廚的菜肴都隻給出這樣平淡的評價,江月蝶不信他會對這味道奇怪的烤魚有什麽好話。

即便溫斂故真的要強行說“尚可”,她也可以順勢轉開話題——

“很好。”

溫斂故彎起眼眸,覺得手中的烤魚從未有過這樣動人的香氣,不禁低頭又咬了一口,幾秒後卻稍顯疑惑地挑起眉梢。

“這一口好像沒剛才的味道好。”

江月蝶:“……”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沒有理會溫斂故困惑的眼神,江月蝶麻木地下頭,機械地吃起了手中的烤魚。

或許是因為被溫斂故的動作刺激到,再次吃起手中的烤魚時,江月蝶竟然也意外地覺得沒那麽難吃了。

吃完一條烤魚,江月蝶竟然覺得有些飽,低頭沉思:“我的胃量好像小了一些。”

溫斂故將手中的沒怎麽動的烤魚遞了過去,江月蝶毫不客氣地接過,避開他咬的那兩口吃了起來。

一麵吃著,她玩笑道:“我先前食欲大增,不會和坐魚妖下的那個什麽‘十香’有關麽?”

“十香軟筋散。”溫斂故再一次糾正道,“與它無關。”

江月蝶本也就隨口一問,下一秒卻聽溫斂故道:“和你身上的那個蠱有關。”

溫斂故繞著手中的墨色的扇穗,輕描淡寫地在平地扔下一聲雷,驚得江月蝶手中的魚都掉了。

“蠱?!我身上還有蠱?!”

見她如此驚訝,溫斂故反倒奇怪,停下了手中動作,困惑地看向了江月蝶。

“那個蠱……你竟是真的不知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