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花轎後,江月蝶就察覺到了不對。

按照月溪鎮的傳統,她在被侍女攙扶下花轎後,新郎官就該在聞府正堂門檻的那一側,等待牽她進門。

然而現在,不等江月蝶步入正門,周圍看熱鬧的賓客中窸窸窣窣的,似乎在交頭接耳些閑話。

人多口雜,他們的聲音一句高過一句。

即便江月蝶現在因為蛇紋匕首的緣故,終於可以使用靈力,視力聽覺較之以往都清晰許多。

可惜如今頭被紅蓋頭蒙著,加之頭上的珠翠玉環,每走一步就叮當作響,讓人分辨不清。

連帶著頭暈眼花,每個感官的感知都下降許多。

江月蝶走得越發小心,同時在經過人群時,豎起耳朵,總算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

“……聽說聞少爺找不到……”

“……不會吧,難道是要逃婚?”

“這婚事……好像有些蹊蹺……”

細細碎碎的閑話鑽入江月蝶的耳畔,她咂摸了一下,回過味兒來。

謔,這大婚臨頭的,聞長霖那孫子居然跑了?

難道就因為先前被她幾句弄得沒了臉,所以就不打算娶她了?

紅蓋頭下,江月蝶眉梢微動,神色帶著幾分不可思議。

看不出來啊,聞長霖那虛偽慫包,竟然能有這樣的膽色?

不至於。

江月蝶想,聞長霖的做派從來虛偽,為了讓她嫁給他,編造出了許多謊言,沒道理在此刻退卻。

比起逃婚,江月蝶更相信,聞長霖在暗中使一些卑劣手段。

她心中愈發警覺,就在這時,耳旁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聞少爺到了!”

嗯?

江月蝶有些疑惑,她不是還沒到聞府正堂麽?

與此同時,周圍的賓客總算也安靜下來。眼睜睜地看著穿著喜服的人邁出聞府大門,賓客們原先的話鋒一轉,開始恭賀起兩人新婚。

除了些常見的吉利話之外,更有些人不住的讚歎羨慕起來。

“這、這聞少爺竟然是親自出門迎接新娘子嗎?”

“嘖嘖嘖,我聽坊間傳聞,這位少夫人獨得聞少爺偏愛,更是聞少爺親自去向老夫人求娶來的。”

“可不是嘛,本來以為這些傳聞不過是以訛傳訛,如今看來,這傳言不虛啊!”

按照計劃,這樣當然是最好。

掐住這個時間點,他們兩人表現得越恩愛,那位專愛看人“成親”的歡喜娘娘,便越有可能要來一探究竟。

然而江月蝶卻眯起了眼睛,心中警鈴大作。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某人的影響,她最近總是疑神疑鬼。

譬如現在,江月蝶聽著耳旁的恭賀羨慕,覺得更加不對勁了。

聞長霖從小在聞家長大,說什麽“不甘束縛”,其實那些“禮法約束”早就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別說她剛在茶樓讓這位聞少爺丟了臉,江月蝶敢斷言,即便自己真的是他的心上人,聞長霖也絕不敢在大婚時,為了她破壞規矩。

所以來的人,到底是誰?

江月蝶繃緊了神經,紅色綢布下遮擋的手臂上的蛇紋匕首已經滑到了手中。

冰涼的觸感,讓人覺得有點陰森,卻給了江月蝶無限的勇氣。

纖細的手指握緊了匕首。

倘若聞長霖真的是被妖鬼上了身,那她找準時機——

就在江月蝶思考該從哪個方向捅穿聞長霖時,一隻手伸到了她麵前。

“牽我。”

嗓音輕柔,似含著霜雪,卻在最後一個字時猝然化開,成了一汪泛著寒意的池水。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既讓人的心高高懸起,又讓那顆不安的心髒終於落下。

所謂撩撥人心,大抵便是如此。

從未設想過的場景出現,江月蝶一時怔住,差點都忘記要往前走。

就在這片刻間,賓客轟然炸開。

這一次無需江月蝶仔細去聽,那些人的聲音足夠穿透紅蓋頭。

“迎接還不夠,新郎官這是打算親自扶新娘子過門?”

“果然如傳言一樣,這對郎才女貌,真是恩愛得很啊!”

江月蝶並看不見那些賓客的神色,她也無需看清。

因為她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了。

有了他在,似乎一切的外物都可以被忽略不計。

盡管努力克製,絲絲笑意仍是不受控製地爬上了唇角。江月蝶再也不遲疑,將手搭在了那人的掌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伸出手的那人見她如此果斷,反倒遲疑了一秒。

“一拜天地——”

這人是又腦補了什麽彎彎繞繞的?

江月蝶心中頓時不爽,彎下腰的同時打算抽回手,身旁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意圖,握住她的手同時用力,直接將她握成拳的手包裹在掌心。

“二拜高堂——”

這樣的舉動……

紅蓋頭下,江月蝶咬住下唇,強忍著沒笑出聲。

“夫妻對拜——”

唯獨在這一句時,江月蝶停頓了幾秒。

若對麵是聞長霖,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拜下去,全當作一場笑話。

但現在對麵換了個人,江月蝶心中莫名有些緊張。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猶豫,握住她的手更加緊了一些,輕輕往他的方向拉扯了一下。

接下來無需江月蝶做任何動作,隻管按照那人的引導,一切都變得意外地簡單。

迷迷糊糊拜完了堂,就被送入了洞房。

直到坐在床榻上,江月蝶還有些神誌不清。

這就結束了?

要知道盡管江月蝶多次宣稱“不在乎”,但這一次不同於傀儡師那一次毫無形式的虛假,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成親”。

對於江月蝶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經曆了這樣新奇的事,她不僅不覺得疲憊,反倒有些亢奮。

或許是因為歡喜娘娘的緣故,屋子裏沒有安排侍女仆從,十分安靜。

江月蝶不由回憶起方才的場景。

她的視線被紅蓋頭遮蔽,即便能隱約看到一些,也全都是紅色模糊的虛影,低下頭時,也隻能看到紅色裙擺**開的漣漪。

唯有那一雙手。

手指如竹節般修長,骨形完美,覆蓋在手上的那層肌膚更如凝玉,隱藏在肌膚下的淺青色經脈微微凸起,為這雙本就無可挑剔的手更添上了一份別樣的性感。

……越想越喜歡。

江月蝶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下的裙擺。

從那日她在茶樓和聞長霖對峙時,脫口而出“喜歡溫斂故”後,江月蝶便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她是喜歡溫斂故的。

無論是先前的多次逃避,還是後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朋友”,這些虛偽做作的謊言。

不過是為她不該產生的情感,蒙上了一層紙罷了。

眼見那張紙破了,她就要再蒙上一層新的,自欺欺人。

反反複複的告誡自己“不能”“不該”,更是定下了那荒唐可笑的友人之約,試圖用“朋友”二字徹底劃清自己和溫斂故的界限。

他竟也陪著她折騰。

想到這兒時,江月蝶抿起唇,抓著紅綢的手更加用力。

說什麽友人之約?其實從溫斂故答應陪著她胡鬧之時,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竭力想要否認,來回地翻找那些記憶,到頭來卻得到了更多的佐證。

甚至許多事——包括“友人之約”在內,還都是由她提出來的。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江月蝶總算是體會到了。

想到這兒,她喉嚨幹澀,又想歎氣了。

“你在想什麽?”

熟悉的嗓音傳入耳畔,帶著些許散開的笑意。

江月蝶一下被這嗓音拽回了現實。

她剛剛張口想要應答,卻又停下。

按理來說,她現在麵對的應該是聞長霖,可眼前這人顯然不是——他甚至已經連演都不演了。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這出獨角戲,她該怎麽繼續下去???

還不等江月蝶思考出個所以然來,頭頂忽然一輕,明亮的光線忽然照了進來,刺眼的光芒一下子照得江月蝶眼睛生疼,她不自覺地眯起了眼。

心中大罵溫斂故不做人,都不知道提醒一聲,又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種微妙的熟悉感。

江月蝶沉思,隻覺得這一幕好像發生過?

刺目的白光影響了思考,江月蝶眯著眼,愣是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哦,是當初出地牢的時候。

溫斂故也是這麽幹得。

然後他誘導她揮劍,殺了坐魚妖……

“你哭什麽?”

指腹劃過眼角,微微的涼意讓江月蝶身體僵住。

她抬起眼,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打扮。

仍是那張猶如九重天上仙人一般清絕的麵容,隻是此刻他身穿大紅色喜袍,眉目含笑,顧盼之間,沒有了那等光風霽月的從容淡然,更多了幾分附骨勾魂的豔色。

不似天上下凡的神仙客,到似豔鬼落紅塵。

光是一眼,心如擂鼓。

江月蝶趕緊垂下眼,規規矩矩的坐好,再不敢多看。

“不是哭。”她辯解道,“你蓋頭掀得太快,我沒適應,所以就會流淚。”

江月蝶垂眸垂得太快。

所以她沒看見溫斂故聽了這話後,倏然間散去笑意的眉眼。

她在緊張。

感知著那點忽然出現的情緒,溫斂故壓低的眼睫輕顫。

是和那日出地牢時一樣麽?

她又在害怕麽?

好不容易獲得的涼薄的愉悅,終於在此刻消散殆盡。溫斂故抿起唇,墨色的眼眸中彌漫出了一絲暗紅。

“是麽?”

手指從她的眼角滑下,停在了小巧的下巴上,猛然收緊。

江月蝶被迫抬起臉,眼底倒映著溫斂故此刻的麵容。

她有些發懵,不知道溫斂故此刻又在發什麽毛病,但是在下巴被人掐住時,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給我鬆手,我的妝要花了!”江月蝶氣得捏住了他的手指,“這可是小憐親手給我畫的新娘妝,費了兩個時辰呢!”

凝結的氣氛瞬間破開。

溫斂故垂著眼眸,定定地看了她幾秒,最後視線落在了她的頭頂上時,抿著唇微微笑了起來。

“好。”

溫斂故鬆開了她的下巴,卻沒有鬆手。

原先江月蝶還不覺得什麽,現在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後,卻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起來。

“……你鬆手。”

溫斂故淡淡掃了她一眼,卻並不理她。

他好似突然對她的手起了興趣,一手握著,另一隻手將她手指一根一根挑起,又慢慢捏過。

就像是主人在檢查偷跑出去的頑皮貓咪,翻來覆去,不漏過任何一處。

江月蝶被捏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頭上太重了。”江月蝶總算找到了理由,理直氣壯地指使溫斂故,“你先放開我,我要先去把鳳冠拆了。”

反正歡喜娘娘來的時候,又不會檢查她著裝是否整齊。

聽了這話,溫斂故倒是真的放開了她的手。

江月蝶剛想起身,肩膀就又被人按住。

“我來幫你拆。”

江月蝶:“……”

她勉強壓住上揚的唇角,抬起眼看向了溫斂故,努力用僅存的理智思考。

想了半天,依舊每個所以然。

還是那句話,從前不覺得,現在反應過來後,覺得那兒那兒都不對勁。

現在的情況更是奇怪,她坐在**,麵對著溫斂故,而本該後退的溫斂故反而靠得更近了。

他微微俯下\身,這個角度江月蝶幾乎是被他摟在懷中。她看不見溫斂故的手,抬眸時隻能看到他微微滾動的喉結。

江月蝶試圖轉移注意力,輕咳一聲:“你一出現我就認出你了。”

覆在她頭上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泠泠如玉石落泉的嗓音傳來。

“你怎麽認出來的?”

“不用怎麽認啊。”江月蝶隨口閑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蓋著紅蓋頭,什麽也看不到。幸好你對我伸手,我一看那雙手就知道是你——別人哪有那麽好看的手嘛!”

這句話絕對發自真心。

不知是否錯覺,說出這句話後,江月蝶覺得溫斂故的心情好了許多。

“還有啊,你不是開口了麽……嗯,你身上的氣味也是……”

江月蝶慢慢放鬆下來。

憑著輕了許多的腦袋,和玉翠珠寶不停落地時的叮當響聲,江月蝶也能猜到自己的頭皮即將得到解放。

她看不見,卻不禁在腦中模擬著那雙靈巧的手在烏發中穿梭,慢慢挑開發絲……

“後麵的我看不到。”

輕柔的嗓音染上了些許啞意,在仰視的角度,江月蝶並不能看清溫斂故眼底的神色,隻捕捉到他輕顫的睫毛。

半遮半掩,輕輕顫動,像是冬日裏含苞許久後,終於決定盛開的花朵。

江月蝶忽然想到,她似乎在哪本書裏看到過,這樣的花朵是不需要陽光的。

若是被陽光刺激,反倒會頃刻枯萎。

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喉嚨裏,本想說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溫斂故就在這時開口了,嗓音平靜,沒有任何波瀾。

“你需要靠得更近一些。”他緩慢道,“我看不見你後麵的頭發。”

江月蝶下意識按照他說的話,身體前傾,將頭微微低下。然而在做出了這個動作的那一秒,她就意識到了不對。

太近了。

近到她幾乎能在他的胸腔裏,聽見自己的心跳。

有種被野獸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席卷全身,江月蝶立即想要後退,卻被人再次按住了肩膀。

溫斂故以一種俯視的姿態將她摟在了懷裏,他雙手環繞著她,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幾乎是強硬地將她摁在了自己的懷中。

江月蝶的額頭貼在了他的心口。

隔著薄薄的衣料,涼意依舊不斷傳來。

真奇怪啊,江月蝶想,她明明記得那個稻草妖說過,妖是沒有心的。

但在這一刻,她好似聽見了溫斂故的心跳。

很淺,很輕的一聲,就像是一滴蜜汁沒入一碗水中,‘嘀嗒’一聲後,再無漣漪。

江月蝶不禁側過頭,想要聽得更清晰一些。

然而下一刻,她的頭就被人擺正過來。

“別動。”

溫斂故半點都沒將那些鳳冠之類的珠寶放在眼中,他拆一個扔一個,似乎這樣就能讓他心情更好。

“就差最後一個了。”

江月蝶看著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默默壓下了話,轉而提醒道:“那支蝴蝶蘭的發簪也在,你別亂扔。”

聞言後,溫斂故唇畔的弧度更深,手指從烏發中繞過:“好。”

江月蝶心中暗自叫苦。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耳根都快燒起來了。

明明沒過多久,但江月蝶卻覺得度秒如年。

大抵是……

江月蝶飛快地抬眼瞟了一眼溫斂故,又立刻垂下眼簾。

實在太親密了。

龍鳳花燭,紅紗曼帳。

暗香若有若無地鑽入鼻尖,有那麽一刻,好像他們兩個真的成了尋常人家的小夫妻,正在畫眉點唇,閑話家常。

可能是發現了自己心中有鬼,江月蝶現在連多看溫斂故一眼,都覺得做賊心虛。

在溫斂故終於拆完最後那根發簪時,感受到環繞在自己身側的手鬆開,幾乎是同一時刻,江月蝶抓著手下的床幔,直接向後仰去。

她本意是避開溫斂故,然而因為身體僵了太久,這一下江月蝶不僅沒控製好力氣,直接仰麵向後倒去。

艸!

江月蝶心中忍不住飆出了髒話。

要知道為求逼真,那**灑滿了花生紅棗一類的東西,她這麽毫無準備的躺下去,怕不是要被硌死。

算了,硌就硌吧。

電光火石之間,江月蝶隻來得及閉上眼。

眼不見為淨。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直挺挺地倒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出現。

後頸處被冰冷的手掌握住。

冷是冷了點,但總比被硌著好一些。

江月蝶眨眨眼,剛打算開口之時,脖子後方傳來一陣寒意。

激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不說,甚至還有向下蔓延的趨勢。

江月蝶愣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人是捏住了自己的後頸還不夠,甚至還在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