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柴房
我很痛——不能不痛,逢此厄難,我的尊臀難保完整,到時不知該如何給老黃鸝交待,想到就要頭痛。倒是遠遠站著的路佑一臉慘淡,板子每落下一次他的眉頭都要一下,倒是真真打在我身痛在他心了。
終於打完——才怪!貌美婢女看我不但沒有呼天搶地哭爹喊娘,還有閑情看四周的光景,又嚷著再加二十板子,可惜板子沒落下幾次,路佑就撲了過來挨了結結實實的兩大板子。他倒吸了兩大口涼氣才道:“三十板子已足夠他好受了!他向來身體孱弱,若是稍個不留神……翠姑娘不比老夫人,可要想好!”
美婢的臉色變了變,姿態依然傲氣十足,可是手中絹帕繡的雙飛蝴蝶生生折了蝶翼。“好個護主的奴才,就怕你認不清誰是主了?!”美目一凜,呼喝左右:“帶那小雜種到柴房。傳話下去哪個搭理他就別在路家呆了。”
我被兩壯漢扔進了這間柴房,大字形趴在飛揚的塵土正中央,聽他們落鎖並啐了一聲“晦氣”。
所謂的柴房,顧名思義是放置柴薪的地方,但路家這個柴房四壁空空、灰塵厚重、屋頂的透光大洞跟黃鸝寺的客房如出一撤。
十數縷月白的亮光從頂上透下來,屋內到處大小不一的光束,有種特殊的情調。我這才發現原來今夜的月光挺不錯,怎麽在蘭院時覺得外頭的世界竟是那麽灰暗,敢情是某人的原因?!
話說回來那個某人現在如何了?看著不像外強中幹的型,他娘也沒拿我往死裏整,隻是使個婢子出來狐假虎威一番,那麽路子邢應該、也許、沒準已經生龍活虎了。
沒事兒還拿我開涮……唉!寄人籬下,浪費口糧不事生產反而添堵,我還能做啥子呢?打掉牙齒和血吞唄!還能因禍得福三天不用吃喝,老天爺算是開了一道眼縫縫。隻是這身體,估計損得不輕,要是那二十板子再挨下來,沒準當場散架,嚇他們個魂飛魄散。衝出個路佑,也算這傅言以前做人還不算太失敗。
隻是不知道杏兒如何了?十三、四歲的丫頭,也隻是聽我使喚的,從犯都不算,不會被怎樣吧?
我躺在了終於塵埃落定的地上。四周的秋蟲鳴叫了一年的最後……若是渡頭那樣的鄙野鄉間,這時候滿耳都是喧鬧。夜裏,從屋頂的破洞看見明耀的星月,從牆縫灌進絲絲涼風,在這境界這時間裏唯一聊以**的算是這不太吵鬧的秋蟲合奏。
他應該沒事兒吧……我沒下狠心的其實,隻是一時情急,力道可能控製不太妥當。要有個萬一……他一定恨我……當時使這損招,腦袋裏沒想多少,隻是有那麽一瞬間忽然很害怕……害怕他看到我衣衫底下的光景,一個人偶!不知怎的,比起這個,我倒寧願他恨我……也不要他知道,我不過是個死物……
就算被憎恨,也總好過……被嫌棄……
遠遠傳來二更梆子聲,然後我就聽見了門口輕脆的開鎖聲。不知來的是敵是友,照例裝睡。
門輕輕打開了,一陣輕微但急促的腳步快速延伸過來,一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小幅度地用力抖動,聲音緊張非常:“傅公子、傅公子你醒醒、醒醒……”
路佑這孩子以貌取人,敢情以為我不省人事了。我猛地睜開了眼睛,他嚇得一屁股坐地上。我撐起了身子想起來,但是他趕忙撲過來把我按住,急道:“公子使不得!就這麽躺著吧,傷得可不輕啊。”
我歎氣,趴回去。他摸了摸自己的背,心有餘悸,咬牙切齒地抱打不平:“老李他倆手太狠了,也不掂量著你的身子骨,哪能禁得住這三十板子。”
我再歎氣。他開始眼角泛光,聲音有些哽咽:“老夫人不讓先生過來,不然至少能給你看看情況。我隻能捎來爹給的傷藥,沒有先生的藥管用,也總比沒有好。你先忍著點……”
這、這什麽意思?!我猛烈地搖頭。光腚子給人摸我才不幹!不、給人看見衣服底下的真相萬萬不可。
路佑無奈,但是態度異常堅決:“公子……現在不是在乎這個的時候。已經拖了小半夜了,不能再耽誤!”說完靈活的大手掙開來抓住我的腰帶,一把扯開了。
我一著急,就地一個驢打滾,滾出了數尺遠。路佑嚇壞了,想尖叫又猛然刹住,慌忙地往前撲,止住了我的勢頭,倒是聲音抖得不成調子:“公子你這是何苦哇……不要再這麽折騰自己的身子了……”說著眼眶便有可疑**在打轉。“你的身子已經……不想上藥,可也不要這麽折磨自己……你這樣子,叫二爺……二爺……”
他聲音已經有些兒哽咽,可沒往下說。最後那句路子邢怎麽的愣是卡我心眼上,叫我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
“在路家不好過日子,我都明白,公子,可你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你要想一個人呆著,那我走。藥我放這兒,你多少也得上點。夜裏水涼,這是毯子和坐墊,你將就一宿,明兒一早我再過來拿。公子你……再忍耐些時候……”說罷便起身要走。
我扯住了他的衣衫下擺,示意他坐下。他麵露驚喜,忙不迭跪坐到我身邊。“公子,你是要……”
我稍微活動了五指,在地麵的灰塵上寫下“路子邢”。這三字歪歪扭扭,但直到寫出來我才驚覺自己竟然還會寫字。隻是這三個字,寫下去的時候,一筆一劃都有那麽一種曾經滄海的感覺,熟悉,卻惘然。
路佑側頭仔細研究了會兒,恍然大悟。“公子,你想問二爺的情況?”我輕輕點頭。
“二爺沒事兒!不過是個意外,才多大的事兒!二爺鐵打的身子,公子你才多大力氣,怎麽著也傷不了二爺分毫,卻叫阿吉那小子……”說罷他非常氣憤地握拳錘地道:“老夫人也好不糊塗,淨聽那些顛黑倒白的瞎扯,讓你受這等苦楚。明兒二爺到老夫人那兒給你討說法又不知道給淨嚼舌根的怎麽個傳法,免不了又將公子繞進去……都該叫那些家夥下拔舌地獄去!”
路佑說得是義憤填膺,我聽得是慚愧不已——絕非意外,傷到的也是要命的害處……該說路子邢撒了謊,還是其他人歪曲了事實。但不管怎樣,知道內情的恐怕沒幾個,路子邢算是周全了麵子……雖然給他出頭的人絲毫不手軟,給我的懲罰按正常情況來說可算夠嗆。
不過說路子邢給我討說法?會為了我跟自個親娘叫板?想到這個我有股放聲大笑的衝動,想跟路佑說:安慰人也得有技巧,別拿不可能的情況出來搪塞,隻能弄巧成拙而已。
路佑繼續說:“公子你千萬不要在意那些混話。二爺絕對會護你周全,像藥種那麽大個事兒都讓二爺擔下來了,那可是大老爺的遺物,稀罕得很;還有前會兒傅二那岔子……他是過世的二老爺帶過來的,仗著老夫人信任在路家橫行也有些時候。那老東西到老夫人那兒告狀,幸虧二爺擋住了,還放了狠話不讓他和閑雜人等人到伏花院去叨擾你。這次的事兒隻消二爺去給老夫人說說就得了。老夫人這會兒睡下了,要不然二爺早過去了。公子你再忍耐一會兒,公子……公子……”
我緩緩把頭偏到另一邊,不理會路佑的叫喚。實際上沒聽他說完心裏便亂作了一團。
原來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為我做了這麽多事兒,就連當初我能留在路家也是他去爭取……為什麽他都不跟我說,為什麽?說了……我至少……至少順著他的意思一點,不會在我們之間築起高牆,無形地拒他於千裏之外。
路子邢!默默念著這個名字,恍然之間有股說不出的心痛。
我不知道該相信自己的感覺,還是相信別人的說法。所有人都認為他對我好,他為我不顧路家生意信用,為我長住蘭院,還跟家人不和……這一切是否說明著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但是在我麵前,他表露的卻是讓我生畏的言行舉止,每每讓我極欲逃離。
路佑未盡言的弦外之音我多少也能猜出來——敢情當年是路子邢擔不起離經背道的罪名,幹脆把人送走了來個眼不見為淨。那麽今日的境地是否該說造化弄人,莫名其妙的我回到這個家。以這樣的狀態出現,根本叫他們無處著力,連個嚼舌根的都給隔絕在我的視聽範圍之外……路子邢的用心,可謂良苦,可惜不識好歹的我偏偏不領情。
想到這裏,我也忍不住要歎氣。罷了,這樣的事情多想無益,那份心還是留給路子邢去操,他才是始作俑者!
不過既然話題都挑來了,那我也不客氣。
除了路子邢這冤家,其實我心裏還咯著根刺兒——阿吉!
我還沒忘記在船上時,他迫於美人姐的**威給我磕的那個尋短見式的響頭,還有抄起白綾的決絕,然後每次再見卻一改當初受虐的印象,總給我刀子一樣尖銳的針對感,我再遲鈍也能察覺個中蹊蹺。
一直少個人在我耳邊嚼舌根,害我極度缺乏胡思亂想的資源。呱噪的杏兒來路家也不過三年,說不出個所以然。路佑生為大管家之子,在這路家土生土長,什麽事兒都看在眼裏,也料想經不住我的哀傷攻勢。
不出所料,路佑看見我寫在地上的“阿吉”二字,表情變了變,連帶口齒不清起來:“阿吉……他不過是個……下人,沒啥好說的,公子……問來做甚?”
該說這孩子太嫩還是怎麽著?欲說還留的表情不就告訴我此地無銀三百兩麽?原本隻是姑妄聽之的打算,看了路佑這樣的反應也變得非得出個所以然不可。
我一把抓住路佑的手,眼也不眨地緊盯著他的眼睛。
路佑果然招架不住,眼神左閃右避,掙紮再三,終究敗下陣來如實道來,神情變得有點兒恍惚,仿佛重拾一個悠遠的歲月片斷。“阿吉是公子在街上買回來的,用了傅老夫人留的鐲子。阿吉曉得知恩圖報,一直盡心侍候公子,公子也待他親如手足……”說到這裏,頓了下來,神情開始顯得猶豫,似乎在斟酌著字句。
我豎起耳朵,萬分期待接下來的峰回路轉。本來我還道傅言跟阿吉有多大的仇口,沒想到竟是主仆,還堪稱典範。那麽到了後來這反目成仇的份兒上,想必發生了了不得的岔子。
“本來……一切都很好。可……二爺時常跟公子你一起,阿吉他……也不知打什麽時候開始……留心二爺。到後來,不知哪兒傳出了公子跟二爺的一些混賬話,都說公子……不安好心。老夫人一著緊就讓二爺到外地管商行去了。公子你的性格平淡,不好與人爭長短,多少委屈都鬱結在心裏,身子骨也向來不好,二爺這一走便雪上加霜了,加上盡日淨是那些顛黑倒白的家夥,讓人不得安生。偏生阿吉……在這種時候……給你熬的藥裏少了味引子,使得藥效不顯。等二爺好不容易回來的時候,你的身子已經不行了……”
路佑重重歎氣,伸手把我身上島子拉上來一點,仔細撚好。
“大夫說公子的病大半是心病,沒有心藥,隻得離開那環境,斷了那病根。老夫人決意送走公子,二爺……也沒反對。後來阿吉幹的好事兒被捅出來,可二爺沒說什麽,隨便發落了一頓板子就留了他做貼身奴才。這四年裏路家誰也沒敢在二爺麵前提公子,二爺也沒給誰好臉色過。直到玉夫人嫁了大爺,還生了小少爺,這才敢提接公子回家。可誰也沒想到……公子你在外麵竟遭遇了那些事情,也不知道老天開沒開眼。”
故事說到這裏,終於告一段落。我不由得慨歎:好一個前塵往事!好一個阿吉!
小小妒嫉,便使良仆變惡奴,幹出忘恩負義,險些誤人性命的事兒!還以為是父仇不共天之類,沒想到繞來繞去,還是一個路、子、邢!傅言還真是欠了路子邢幾輩子的冤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