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洞悉

阿吉這小子看似清秀可人,竟然有這般狠毒的心腸。傅言好不倒運,沒的養了條白眼狼。

我如何聽不出來,路佑嘴上說得輕巧,若不是路子邢瞅準時機回來,怕是傅言早就黃土一坯,白骨與君見。

隻是路子邢到底做何想法?倘若傅言在他心中留有分量,緣何輕易放過了阿吉,還留做貼身侍候?當時在船上阿吉對著我一臉後悔莫及,,現在想來十有**是仗著路子邢作靠山,戲份做足。現在瞅著我就一副恨不得把我吃了的模樣,眼睛和嘴巴都像刀子似的不知何時剮我一塊肉下來……阿吉的心思擺到麵上了,存了心跟我過不去。

這場無妄之災——理所當然一並算到路子邢頭上!虧我剛才還對這家夥有那麽一點恍然若失的心痛,這下子隻管煙消雲散了。

“公子……”

路佑見我陷入良久的沉默,越發不安起來,口齒比之方才更加不伶俐,嘴唇開合了數次,才低著頭呐呐說:“阿吉本性不壞……隻是一時糊塗,亂了心智……公子你看在我跟你交待出來的份兒上……就別放心上了。這些事兒,你本也是忘了的……就讓它過去罷了……”

他掐著毯子的一角,細細地撚著,好像小女兒一樣揣揣不安起來。我還沒腹誹完阿吉的狼子野心,這孩子突如其來的扭捏讓我詫異了。

路佑……為阿吉求情麽?這小子……

既然如此,何必讓我知曉那些陳年舊事?挖出了一個傷口,再告訴我,其實那裏結了痂,請裝作視而不見……

“公子……”路佑抬起頭來,用水汪汪會說話的大眼睛瞅著我,可憐兮兮,好像若我不應允便使他做了千古罪人似的。

我怔怔看了他一會兒,終是無聲無息稻氣,給了他一個釋然的微笑。罷罷,既是前塵往事……姑且視而不見罷了……事實上我即便把自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無濟於事,憑我的本事還能把人怎樣。

路佑整個兒放鬆下來,眼睛眉毛都不自覺地帶著笑意,竟是歡喜得很。我看著也隻能跟著淺淺一笑。相顧歡笑中,那些前塵,也恍似真如煙雲一樣消散了。

遠遠傳來的梆子聲過了三巡。路佑早走了,除了角落窸窸絮絮的蟲鼠,四圍悄無聲息。我滾到毯子上,早已一身灰塵也不管,百無聊賴的卷起毯子把自個做成春卷。

夜露更濃,可惜襲上這一身死物的身子也不頂用。從這邊角落滾到那邊,驚起一些蟲鼠的慌忙逃竄,待我滾遠後它們又冒出來吱吱亂叫,絲毫沒把我放在眼裏。

唉!連這些東西都不拿我當回事兒,不就欺我孤魂無主麽?我一惱,抓起路佑留下來的藥酒罐子、狗皮膏藥往它們扔去,一陣塵土碎屑飛揚之後數隻初生之鼠惱羞成怒,撒開蹄子就往這邊奔來。

三兩下它們就竄到我身上,我雙掌難敵數鼠,隻得求饒。老鼠靈性,卻不離開,上下亂竄,竟然跟我玩了起來。

一直到了五更,頭頂奠空已經不是純然的黑暗。陪了我半夜的小老鼠們在這時候忽然四散竄走了。片刻之後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我想也不想,一頭栽下去裝睡了。

那美婢放話誰要理我就吃不完兜著走,可這路家不買賬的人還是不少。這會兒來的不知道是美人姐派來搭救我的……還是瞅準了機會來落井下石的……不會是傅財吧?

門外卻傳來我想不到的聲音,輕輕柔柔卻沙啞。“回去報二爺,傅公子無甚大礙。”

竟然是先生!老夫人不是不許他過來麽?我心下感動不已,天下間果然還是有古道熱腸的好心人……雖然我並不需要,但光憑這份心就讓我安慰。

先生的腳步聲輕微到近似無形,在我未察覺是便已到了跟前。聲音仍是沙啞而輕柔,卻別一種飄忽感,低吟著,像默念著詭異的咒語。

“起來吧。我知道你死了”

——

猛地睜開眼睛,對上先生顯露出來的獨眼。他隻是這麽靜靜地看著我,便像穿透了我虛假的軀殼,把無主無依的孤魂抽離出來。

腦袋有好一陣子的空白,然後慢慢回**著先生的話……我知道你死了……死了……死了……

怎麽回事這是?!我出現幻聽麽?怎麽一下子事情蹦到了這根線上?!

先生的眼睛稍稍彎了起來,像是在笑。矮身蹲到我跟前,伸出指骨分明的手指指著我的手腕。“通靈縛魂玲瓏寶圈……是吧?我記得是這個名字,上次給你把脈的時候看了一眼。”

他、他……這……縛靈圈?!

我看著先生,又看了手腕的銀鐲子,如是數次。這東西不是老黃鸝的得意之作麽?怎麽一介大夫也能看了一眼就認出,這玩意兒批量生產的不成?!

那先生知道了,會不會告訴別人?!告訴路子邢?!

一著急,抓住了先生的手腕,眼也不眨地盯住先生波瀾不興的半臉。

先生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笑容,拍拍我的手。我鬆開了自己下意識用力的手,先生異樣雪白的手腕上赫然數道紅痕,別有一份觸目驚心。

“放心好了。此事在路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意思是……路子邢不知?!先生給我保密了?可能麽?

對應著我的擔擾般,先生很溫柔安撫我:“我此番前來正是二爺授意。我不是好事之人,你和二爺的事兒我也無權置喙。你是什麽人……或鬼都與我無關。明白了嗎?”

不!我不明白!沒有活人能夠容忍跟彼端之物同一屋簷下!先生既然知道了,怎可能給我保密!我不相信他!

一個念頭清晰地在亂七八糟的腦袋裏浮出——逃!逃離這裏!

顧不得衣衫不整,奮然掙起身來就奪門而出。先生隻是留在原地,放任我遠離。

分花撫柳,陌生的景象在身後不斷倒退,不知踩過了多少枯枝敗葉,也不知路過多少人煙罕至的地方。沒有感覺的身體被盲目驅動著,縱使我不斷在想著自己到底能去哪裏,什麽地方可以容身,這裏又是哪裏……可是我的腳步無法停止。

穿過一小片竹林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猛地打了個踉蹌,撲倒積葉上,抬頭來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空地,一幢雅致的小竹樓伶伶地立在中央,四周竹樹婆娑。

我身後傳來鬼魅般飄忽的沙啞聲音:“好孩子,自己送上門來了,省了我不少功夫。”

未及反應身體便騰空而上,不知何時而至的先生拎著我的後領把這身體輕而易舉地拖向小竹樓。

“二爺念你身子不好又挨了板子,扔在柴房裏再受一夜露水就會翹掉,讓我先收留你,他到老夫人那兒說情去。怎樣?感動吧?”還是那麽溫柔輕緩的聲調,但我已經顧不得去感動,心裏亂七八糟的一團麻線,找不出一個頭緒來。

“你少胡思亂想了,安心在我這‘對瀛館’裏呆著,天塌了還有你的二爺擔著。你的那樁子事兒,我說了保密就保密,你別自己嚇唬自己。”

先前兩次照麵先生都惜字如金,這會兒說了這麽多……可是話都是嘴巴說的,哪裏做得了準,發了毒誓尚且反悔,何況隨口胡謅的保證。我就是無法相信!

進了竹樓,先生把我隨手扔在竹板上。他在屋角的箱子裏翻出一些衣物朝我扔來。“把自個兒收拾收拾,你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塊抹布。”

我的拳頭不禁握起來。先生好不可惡。當初還道這麽幹淨的氣息,其人該是如何清靈——果然相由心生!古人誠不欺我!

我竄進旁邊的房間飛快把自己收拾幹淨了,效率之高肯定讓杏兒目瞪口呆——怎能落人形如抹布的話柄!

然後揭簾而出,決定把事情弄個明白。

簾外,先生好整而暇地坐在竹椅上,嘴角的一抹淺笑有點意味深長,看著我徑直先開口了:“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老實說你的存在讓我吃驚,但不至於驚慌失措。”他加深了笑意道:“我隻是路家的客人,路家的事情我不想插手,知道麽?明白我的意思嗎?”

意思是……因為他與路家無關……所以對路家的鬼魅橫行視而不見?

怎會有這樣的人?!可以相信他的話嗎?

他從竹椅站起來,看看窗外奠色。“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你也去不了哪裏。二爺不知什麽時候來,不過會到我這‘對瀛館’的沒幾個,你還是到**趴著為好。自己露了陷可別怪到我頭上。”

我無可奈何,悶悶退回房內。

“對了……”先生突然叫住了我,笑得有點詭異。“一直忘了自我介紹,鄙姓月,名無華。”

月無華……好清雅的名字,可惜這世間欺世盜名者眾,不差先生這一個。

趴到竹席上,心裏稍微安定下來。這一安定發現這裏寂靜一片。黎明前的安定本不稀奇,但是這裏也太安靜了,仿佛空氣都凝結了流動。明明竹林就在四周,從窗子可以見它們隨風晃動著枝葉,卻沒有任何聲息。

一種讓人窒息和恐慌的安靜。

不由得,我想起了一個地方——黃鸝庵的禪房!

想不起來那隻鬼給我說過的,但凡野地都有聲息,蟲鳴鳥叫,枝葉婆娑。倘若遇上一切聲息皆無的地方,千萬繞路。連蛇蟲鼠蟻這些野物、毒物都不敢靠近的地方,隻說明一個事實——那裏有更強大的活物,或毒或妖,總之敬而遠之為上上策。

黃鸝庵的禪房無疑可怕,可這裏……對瀛館?……對瀛館?怎麽聽著有點兒耳熟……

想不起來了,算了。安安靜靜也挺好,什麽都不聽、不想……

眼前的東西漸漸看不清楚,腦袋變得很沉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想著該想些什麽,可是意識開始模糊……依稀感覺窗外越來越亮,可這房子越來……越……黑……

身體變得很輕,軟綿綿的在某種**中浮浮沉沉似的,重量感完全消失,在身體裏的是暖洋洋的懶意。很奇怪,可是我很喜歡。不由得舒展著身體,放任自己盡情享受。

有種輕輕的瘙癢落在臉頰上,順著耳側,落到頸項、脊背,舒服的讓人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這樣的感覺……有點詫異這個身體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人性化……

貪戀著這種難以想象的享受,不禁收攏了雙手,勒緊了身下的……身下的……

眼皮分外沉重,努力了很久才眯開一道眼縫。好像第一次睜開眼睛那般,眼前的景象一點一滴地清晰……一片小麥色,凹凸起伏著,底下有什麽東西鼓噪般突突地動……

“再睡會兒吧……”頭頂呼來暖洋洋的氣流,聲音也暖洋洋……我眨了眨眼,依言合上酥重的眼皮……

……

猛地睜開眼睛,雙手撐起身體,後背卻被按住無法動彈。手底下的地方在微微震**,路子邢的聲音比任何時刻更清晰:“躺好!別起來!”

惡狠狠的語調,充滿威嚴的命令口吻,卻掩飾不住他的急切。

我嚇得差點神經錯亂。狠狠瞪大了眼睛,嘴巴可以塞下一個鵝蛋。

他好看的眉頭用力擰起來,一臉不可苟同,聲音老大不爽:“怎麽?!不喜歡看可以不看!”

說著把我上仰的腦袋用力掰下,按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仿佛要衝破那層薄皮的續,才發現我竟是伏趴在他身上。

什、什麽情況這是?怎麽一覺醒來……一覺……我什麽時候睡著的?我還能睡著?!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好像呼了好大一口氣。

“這是你咎由自取——我應該這樣說的。那會兒真的恨不得把你的皮活剝下來……也不找個地方藏好,乖乖等人上門逮……沒見過你這麽傻的!”

前半段話說得咬牙切齒,後半段卻恨鐵不成鋼一樣無奈,略帶點……雄?

我懷疑我聽錯了。進了對瀛館後一切都變得不正常,莫名其妙沒有聲息、莫名其妙睡著了,莫名其妙路子邢給我做了肉墊子,莫名其妙他前事不計?

“聽到你被打了三十板子……真以為你不行了……隻是瞬間,我恨起我自己——你這個妖精!”他又開始咬牙切齒。

他重重地歎氣,兩手都搭上我的後背,力道放的很輕,好像哄著嬰孩一樣若有若無地撫摸。

“總是想忽視你,可是你不斷地製造狀況……恨你之前……讓我先恨我自己……先生說得沒錯,既然上天要把你送回我身邊……”

他的手輕輕捧起了我的臉。我仰著腦袋,看見他剛陽的男性臉龐,沉星般的黑瞳裏有不容置疑的堅定。微微慌亂了起來,心裏卻覺得有種不同於以往的安定。

“我不會再逃避!言,不管你忘了多少、記得多少,這一次,我不會再逃避!失去你的痛苦,我已經受夠了!”

把我輕輕托上,他吻上了我的嘴唇,仿佛以此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