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崩壞
都到這地步,無可挽回的地步,說出來又有什麽意義!
我咬咬嘴唇,吃力地撐起身子……
“哢”……
極輕微的,沒有任何人能夠聽見的聲音……
我卻聽見了,怔住了,跟著腦袋茫茫然,空白一片……天地間何時收斂了聲息,否則這輕輕的一聲怎能如此震耳欲聾地撼動我的魂魄……
剛剛撐起一點的身子頹然倒下,整個身子貼住了地板——
我看見壓在身下的右臂呈現異常的扭曲狀態……胸腔裏陷落了一個的空洞……這隻手臂,已經,完全無法控製……
仿佛聽到體內的,那些極緩慢地、悄無聲息地分崩離析已經不再沉默了……
“少給我裝死!老夫不吃這一套!”傅財抓著我的頭發把我上半身提了起來。
我眨眨眼,很努力地調整焦距,卻發現眼前的東西模糊一片,傅財的臉僅剩一個黑乎乎的輪廓。
我的這身子……連該如何舉起另一隻手來抵抗都忘記了,支配這個身體的感覺在那麽一瞬間潰散成虛空,抓也抓不住的無力感充盈在身體每一個關節裏,每一道縫隙裏……
“傅言,別以為這次還有人給你出頭,你也別想著還能再見著二爺……”
是麽?見不到路子邢了?再也看不見了?你們這次又要把我弄到什麽地方去呢?
可是……我還能再看見他麽?以這樣的身體?縱使他出現在我麵前,哪怕他隻想看我一眼……我……我也……
傅財輕蔑至極的冷哼模糊地傳入耳膜:“認命了?這就是你的命!……不過老實說,還真可惜了……”隨著這話,一股輕微的觸感落在臉頰上,來回摩挲……“跟你死鬼爹真是一模一樣……”
猛然一顫,幾乎衝口而出的一股惡心,渾身都泛起了冰冷到尖銳的厭惡感——簡直出於本能地一甩手,大力拍開了傅財摸上我臉蛋的手,順勢一巴掌將他的臉甩歪到另一側。
他以為他是什麽東西,能夠摸我的臉?!
傅財從牙縫擠出來的一個個單字,比骨頭的更刺耳:“給、臉、不、要、臉!走!給我滾出路家!”他猛然拽住我的右手。
腦袋裏純然的充斥著不能輸的念頭,硬是與他僵持著。
這個世上,似乎所有東西一開始就被設置好了,否則世上哪來的那麽多巧合和注定。
比生生撕裂頂級錦帛更清脆的一聲撕裂音猛然刺入這個原本寂靜、寂靜得無比詭異的空間,卻隻是增添另一種詭異而已……不曾聽聞的聲音,甚至不曾想象過的聲音,不由分說地犀利地劃破這裏的空氣……我不知道在那個瞬間它對其他人意味著什麽——對我而言就像破空而來的帶著倒勾的利刃,刺進身體皮開肉綻,抽刀出來剔骨抽筋!
誰人看過這種景象——手臂生生離體而去,卻,滴血不沾!
至少我沒有,傅財沒有,站在不遠處的觀眾們沒有。
——
傅財是整個人向後翻滾到地上的,滾得七葷八素。當他晃了幾晃腦袋勉強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他的一隻手還抓著我的右臂——從斷口出來的,即使是借著暗淡的月光就能看個清楚明白的——棉花、禾稈和骨頭形狀的木頭——
比任何時候更為深沉的死寂不由分說從天而降,籠罩著整片詭異至極的空間,每個人都聽見了自己呼吸和續的聲音,卻覺得,那些聲音不是發自自身的。
攀住柱子的手仿佛也脫離開去,失了控製般滑下,整個人先後跌坐在地上,發出的悶響像擊在鼓麵般沉重。
這聲悶響卻像投入死水裏的巨石,觸動了機括般將整片死寂震**起來。
傅財瞪圓了渾濁的眼珠子,死死盯著那隻斷臂,喉頭發出斷斷續續的混音,一口大氣直喘不上來,渾身篩糠一樣。終於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衝破嗓門,極快地,一般把猶在手中的東西甩開,七手八腳地爬滾了數尺遠,掙起身來飛也似的竄進了竹林,一路哭爹喊娘地狂奔而去。已經驚呆了其他觀眾終於也清醒過來,此起彼伏的尖叫過後也跟著活見鬼一樣呼嘯而去。
的確是活見鬼了!
靠在柱子上,不知什麽力量支撐著我沒有倒下去。看著遠遠的地上的那截斷臂,那麽纖細的手臂,那麽脆弱的手腕,卻原來曾連接在我的身上,活動過,伸展過,還撫摸過路子邢的臉和身體……雖然從來沒有給過我真實的觸覺,卻始終是我的一部分。而如今,它出賣了我。
一切,似乎也跟著它脫離出去了。不是沒有想過,隻是沒有想到……竟然這麽早!我和路子邢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而已,我甚至還來不及感受他的全部……
我並不貪婪,所求的不過是幸福的日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哪怕隻是謊言。
細微的枝葉破碎音從竹林邊緣傳來,茫茫然的看向聲源,一抹雪白逐漸清晰,月無華殘缺的臉從黑暗中漂泊出來,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綴著一如既往的輕蔑的笑——仿佛他已經預見了這出戲的結局,沒有任何驚喜以至他連安慰的掌聲也吝於給與。
用一隻殘臂抓著柱旁的欄杆,極緩慢地把自己撐起來——直起身來的這一刻,我在慶幸自己竟然還能站著。
一步又一步,極緩慢的,似乎我身邊的時間暫緩了它一貫的節奏。搖搖晃晃地朝著一個方向移動,腦袋空白一片,支配我這殘軀的已經不是意識,而是執念。
“哎,忘了東西。”身後有那麽一道似曾相識的沙啞聲音。
怔了一會兒才停下,轉身看向聲源。月無華拎著我的斷臂,一揚手便朝我扔了過來。
抬手想接上,可是僅剩的手隻來得及動動手腕,那斷臂已經從我手邊錯過,落到腳邊。
怔怔看了腳邊的斷臂好久,才緩緩地彎下身子,拾起手臂,再緩緩地直起身子。
月無華呷著笑,問道:“去哪兒?”
去哪兒?這不問得可笑麽,孤魂野鬼若有個可去之處又哪成的了孤魂野鬼,問我去往何處……
在這路家我能去的地方不就隻有一個麽?除了那裏,哪兒還能留我容身。既然前路茫茫,沒個可去之處,那就隻有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穿過竹林,繞著池塘,來時的路……在路子邢懷抱裏的記憶已經恍如隔世,通往蘭院的路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身邊濃鬱的水汽,還有這深秋的清涼,多麽熟悉的感覺,熟悉到一不小心,便以為自己不是身處這個離渡頭百裏之遙的地方,而是一直呆在我的渡頭上,過著我得過且過卻自在快活的日子。
落葉卻是落滿了一池,堆積著,腐爛著。想起渡頭的水奔騰不息,總可以不著痕跡地帶走任何東西,怎像這小小池塘的死水一樣沉寂,這個烏煙瘴氣的路家又怎可與天朗雲清的渡頭相提並論……這麽明顯的雲泥之別,我卻奢望過長久地活在這裏,隻因為這裏有一個特殊的人……原來我也隻是個盲目的癡兒。
繞過了半個池塘,並不厚重的黑暗中那幢棱角分明的建築竟是清晰得叫人的心都要擰緊。呆呆望了那處好久,即便隻是黑暗的輪廓,我卻能夠細數那處的每個房間,每處角落,甚至門柱上的楹聯,飛簷下的那個空虛的燕兒巢……
推開蘭院的後門,發出幽幽的吱呀聲,變著調子突刺入死寂中。想起最開始是一個初秋的午後,我躡手躡腳地打開了這扇門,同樣於無聲無息之時,隻是那時候的聲音悠悠遠遠地舒展在懶懶的秋日中,仿佛酣眠後的哈欠,跟現在叫人打冷顫的刺耳是多麽的不一樣。
如果……隻是如果,當時的我知道打開這扇門後會有今日再打開的這個情景,我當時會不會有不一樣的選擇?還是,無論我選擇的是哪一條路,最後仍然隻有一個結局?
陸子邢不在了,杏兒也不在,沒有人會留在這裏,可是推開房門,裏麵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炭盆裏的火紅透過鏤空的穹形蓋子營造了一室溫暖,高掛在四個角落的羊角工燈依舊明亮。
坐在**,靜靜地,隻有炭盆裏的木炭偶爾發出細碎的破裂聲。怔怔地看著炭火,生機勃勃,映紅了周圍,偶爾點點火星在破裂聲中濺起。
一室寂然。環顧這個地方,我和路子邢渡過了最多的時間。在黃楊木圓桌旁邊為了吃和不吃的民生大計吵得不亦樂乎……雖然隻有路子邢的聲音,不,還有杏兒吃吃的笑聲……晚上臨睡時,路子邢摟著我說話,低低的聲音緩緩滑入耳蝸裏……他漸漸困乏的時候總是要在睡和不睡之間掙紮許久,眼皮明明酥重得撐不起來,卻總是一下子睜開來,然後又慢慢地闔上,如此循環反複……他也總是因為醒來時發現我不在枕邊而發脾氣,可是我睜著眼睛一整夜卻是無聊得緊,看個日出也不是太過分的事兒,他卻不理解,沒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
他不理解的事情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似乎並不在意。他不應該是個容忍問題存在的人,可是我們可以在一起的現實讓他把應有的在意都拋到了一邊,在他的概念裏我們擁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解決問題。
我的存在,儼然已經是他最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