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消散

路子邢對我好,因為他不再違背自己的心,對於傅言兒的愛,加上當初的愧疚讓他恨不得將所有東西呈現到我麵前來,填補我們之間錯失的一切,時間,和記憶。隻是,當初為什麽不能對傅言兒好一點,這樣也不至於造成今日的光景。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路子邢,我不可能以這樣的身份見你……我們之間,真的沒有那個福分……

撫摸著脫離開去的那隻斷臂,這麽完美的做工,黃鸝這個老家夥當真有本事兒。要讓他看到自己的畢生傑作被我糟蹋成這個樣子鐵定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還有阿天,終究來不及過來救我……果真大家都有自己的定數,反抗不得。

炭盆的蓋子闔得死緊,路子邢就是怕我笨手笨腳踢翻了,叫人特製的。手腳並用地掰著,力氣已經所剩無幾,手底漸漸冒出了白煙……應不應該慶幸,絲毫感覺不到熱……

這是我僅剩的力氣了,扣緊蓋頂的鏤空,用力旋轉。一陣火星不安的躁動,銅蓋終於脫離盆子,熾熱悼火烘烤著我,映紅了這張蒼白的臉。

眼前悼火,雖不至於讓我魂飛魄散,但總可以讓一切有形的東西灰飛煙滅吧……想不到黃鸝千叮萬囑的禁忌,到頭來是我懦弱地抽身而去的最後殺著。

頹然坐倒在**,拿起我細伶伶的斷臂,細細地端詳,好像從不認識它一般,然後,鬆手……

炭盆的火星爆發一樣四濺開來,瞬間騰起了耀目的火光,猩紅的火舌舔舐著雪白的手腕、手臂,慢慢於猩紅間浮出詭異的幽藍。我看著看著,終於,炙熱侵蝕了瑩潔潤滑的所謂肌膚,我看著它漸漸焦黃、枯萎、變形,眼也不眨一下。終於,曾經擁有過虛假生命的我的一部分,被路子邢疼惜地放在手心嗬護過的我的一部分,成為銅盆裏的焦炭,跟其他焦炭竟然沒有絲毫差別……原來真的,不過是木頭做的死物,合該跟灰燼同一命運,煙消雲散……

凝神聆聽,隻有炭火燃燒的熱烈的爆破聲,隻有一門之隔的夜風永不停歇的呼嘯……沒有人聲,更沒有熟悉的腳步聲……

路子邢……我好想再見你一麵,可為什麽你沒有來?

我在等你,你知道麽?我說我在等你,你能聽到麽?等你姍姍來遲的匆匆腳步聲,等你用力地打開這扇門……可為什麽這麽久了你還沒來,我的一部分已經燒成焦炭,燒成灰燼了,你卻還沒來?

好久好久了,這麽多的年歲裏,路子邢……從相識到現在,我總在等你,你總要我等……

踢翻了炭盆,火光大熾,火星和灰燼爆裂在空氣中,受驚般的焦炭倉惶潰散,慌不擇路地企圖挽緊每一樣可以依附的物事——矮凳、桌腳、還有床簾……

路子邢,我想見你,隻要一次,最後一次……

整個房間變得很亮,亮得刺眼,而且美麗。火成了舞動著的紅紗,放肆的遊蛇,自下而上,扭曲著翻飛著蔓延著,附在被火光映照得流光溢彩的床簾上,仿佛具有了蓬勃的生命力,那般熱切卻又溫柔地舔舐著簾上的鴛鴦蝴蝶並蒂蓮……我差點要忘了,這裏曾是老夫人和她短命丈夫的新房……路子邢也真怪,怎麽保留了這麽可笑的床簾……

可是真得很美,被火舌吞噬的時候,那些曾被大紅龍鳳燭映照過的吉祥物也有了生命般,那樣歇斯底裏地掙紮著。

如果你也能看見那該多好,路子邢,你現在是不是飛奔在回來的路上?

我開始看不見了眼前的東西,燦爛的火光把一切映照得發白,比渡頭正午的日頭更耀眼的明亮讓這片空間從黑沉沉的寂夜裏脫離出來,成了獨立的空間。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切,刺目的火光中好像有著浮光掠影般的景象在不斷變幻,那麽清晰又那麽模糊,幻象中的人和景陌生得找不出任何記憶的痕跡,可是它們一閃即逝後,我的心卻在顫栗。

聽說人死之前,生前的一切會回放在眼前,當你看完自己的一生之後已經站在忘川的岸邊……那我看到的是什麽?我的前生?

可是那裏沒有路子邢?我找不到他,還有我和他的過去……

我們一樣沒有將來……

衣衫很快燃起了,這些所費不菲的綾羅綢緞,燃燒起來的時候卻跟任何東西一樣,不過是被火輕易吞噬的物料罷了。生命在烈火的麵前尚且渺小,何況這些僅用於觀賞的奢侈品?

頭發也燃起了,一根根翹卷起來,很快變成灰燼脫落,我的皮膚也開始焦黃、枯萎……一床的錦衾、連同床架都在火中……

我已經看不見東西了,除了明晃晃的光亮,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耳邊隻有呼呼作響的烈火燃燒的聲音、木頭被迫發出的爆裂聲,熱鬧的動**盈滿整個空間。

“言……言……”忽然間似乎響其呼喚我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像心底那個男人發出來的……撕心裂肺的呼喚,讓我的靈魂不由自主地悸動起來……可是那麽模糊,猶如宏大的合奏裏一掠而過的雜音,繼續流轉的,仍是那蓬勃而無堅不摧的聲響。

可是已經夠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這算是上天的眷顧麽?可是竟然讓我聽見,為何不再響亮一點,也好讓我變回一縷孤魂之後有些許聊以**的記憶,哪怕隻是虛假的幻聽……

“言……”

“言……言……”“傅公子……”……

“啊!二爺——不要進去……火太大了……”

“言——出來——出來——”

他的聲音竟然一聲比一聲要清晰……真的是他麽?不是我的幻聽?

路子邢……我在這裏,你能聽見我的話嗎?路子邢,我想再見你一次,隻是一次……你在哪裏,為什麽你還不來……

火,都是火,可是好冷,一種洞徹心扉的冰冷……無根無源,卻席卷了我的三魂七魄,空虛都一無所有的靈魂竟有種錯覺,仿佛從心髒開始,被凍結,凝固成無法腐爛的化石,永遠用一個等待的姿勢存在……

“言——你在哪裏——”

如此淒厲的呼喚,用盡所有的力氣一般,仿佛路子邢隻要這麽一直呼喚,我的魂和魄就無法跨越分隔著生與死的黃泉忘川。

“啊——哇——危險——快攔住二爺!”

外頭傳來好大的驚呼,緊接著是劇烈的轟鳴和雜亂的破裂聲……火的霹靂聲響更了……摧枯拉朽,一切都在分崩離析。

聲嘶力竭的叫喊忽然響在了耳邊……無邊無際的火光中破出一道漆黑的裂痕,然後是路子邢的臉,熟悉到在心上劃出一道道傷痕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多情的厚唇……那麽痛苦地呐喊著,尋找著——顧野茫茫,他在烈火中看不到刻在心間的那一抹孱弱影子。

他看不見我……他看不見!

他終於來了,可是我卻不在了,我的身體已經化成灰燼了,而我的魂魄……他看不見……

一道沉悶的破裂聲從頂上傳來,然後是密集的爆裂,一陣劇烈的抖動把整個空間連同燃燒著的火一同搖晃著……

的燃卷著火焰的東西從上麵壓下來……眼前的時間放緩了節奏,那麽緩慢地流動……的橫柱緩緩地從路子邢的身前降落,攀附其上的無數簇焰火匯合成勢如破竹的力量極緩慢地把他覆蓋住……從頭到腳……

不……不!不要——

轟然落地的烈焰和四濺的火簇幻成了片片利刃刺入我的靈魂,那一瞬間我感覺靈魂被無形的力量生生撕裂,支離破碎……

不……不!不要——

轟然落地的烈焰和四濺的火簇幻成了片片利刃刺入我的靈魂,那一瞬間我感覺靈魂被無形的力量生生撕裂,支離破碎……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老天爺,是你麽?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我知道,我應該知道的,我一開始就知道……陰陽兩隔,人鬼殊途……活著的時候我就該明白了,傅言和路子邢沒有相守的命運,而我……一個已死之魂,卻妄想扭轉天地法輪……

可是,一切既然都是我的錯,為何最後連累的是他,他沒有任何過錯,早在他送走傅言兒那一刻起他就順應了命運!不甘心的、放不下的隻是我而已,合該一早讓我煙消雲散,為何卻是他,是他?

而我,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

純然火紅的空間開始扭曲、變幻……漸漸淡化成茫然一片的雪白,刺眼到無法直視,極致的光亮之後黑暗開始湧現,放肆地擴張開來,極快地侵占了一切……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這一次,是徹底失去了所有感覺。

茫茫一片的空白中,一些無以名狀的東西漂浮著,有聲音,還有景象。

看不清楚,更聽不清楚,似乎是人,很多人,麵目模糊地一掠而過……忽然呈現一大片的像鳥喙一樣的藍色花兒……鳳蘭……陌生的聲音,以奇怪的旋律流轉,幽幽的、惻惻的……好美的蘭花,都是你種的……霎時間變成了高掛著大紅燈籠的和雙喜字的正廳,喜慶的火紅中一對新人正在拜堂……我要成親了,不要再跟著我……忽然出現一口井,打著漩渦不停的旋著轉著,大片的藍色、刺眼的紅色都旋轉著被吸進漩渦的最深最黑暗處……

覺得自己一瞬間淨空了……

魂魄離體而出……無比潔白的地方,茫茫一片……看不盡的生與死,生命與生命的交織演變出一場場輪回,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貪嗔怨癡……在潺潺的流水聲中等待重新的邂逅……每一艘停泊的船,每一個船上的人……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晨晨昏昏,年年歲歲……

一艘白帆停泊,一個男人站在船頭……路子邢!

你終於來了,終於把你盼來了……多久了……他們說四年,可是我覺得過了幾輩子……可是你來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無所謂了……

他們說四年,那就四年吧……你說我是傅言,那我就是傅言!

……傅言……傅言……

熟悉的聲音……誰……叫我?

空靈的聲音輾轉回旋,沙啞的,波瀾不興的,以顫動的形式汩汩地流進靈魂……

一隻手破空抓來,撕破茫茫一片的白——“三天三夜了,你也該清醒點!”

眼前的雪白開始霧氣一樣消散,色彩浮現出來,連同聲音,漸漸清晰。

終於看清楚了——赫然入眼是一條蜿蜒了半張臉的肉蜈蚣,搭配一隻分外晶亮的黑白眼珠子——倒吸一口氣,不由得向後退。

我看著這張臉,漸漸記憶也跟著清晰,記憶中的一切開始鋪呈,那些景象,那些人,直至那個最後看到的場景,連同把我撕裂的痛苦都真實起來,鮮活淋漓!

直想大聲呐喊、嘶吼來減輕心中幾乎把我淹沒的痛苦,可是最後隻能把自己蜷縮起來,無聲哽咽著。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月無華的聲音涼涼地飄過來,狠狠地在我心頭的傷處又剮了一刀。

把自己蜷得更緊,不想在月無華麵前示弱,可是抑製不住的涰泣泄漏出去,斷斷續續,仿佛透不過氣一般。

許久,月無華幽泳了一聲,緩緩道:“路子邢命大得很,不用你鬼哭神嚎的。”

哭泣嘎然而止,我瞪大了眼睛盯著月無華。

他翻了一個白眼,口氣不知怎的有點遺恨:“房子倒塌前他被拖了出去,不過現在估計跟行屍走肉一樣……”

這樣就夠了!路子邢還活著,其他都不算什麽!再大的傷痛也總有痊愈的時候……心中的苦楚和遺恨也有時間來撫慰,隻有活著,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