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遠去
我環顧周圍,竟然是熟悉到刻入了腦海的竹樓……對瀛館!
還在路家……望向蘭院的方向,穿不透的竹樓,還有竹樓外的重重竹林阻隔我的視線……我看不到蘭院,看不到想看的人……
月無華站到我身後問:“以後有何打算?”
以後?我轉過身去,呆呆地看著他。他呷著笑,然後搖搖頭,一幅早知如此的表情。
“你一隻孤魂野鬼還能去哪?”月無華舉起手來,袖子滑下,露出手腕上的黑乎乎的鐲子,可是紋路雕刻甚是眼熟……縛靈圈?!鐲子上係著一根紅線,另一頭……係在我的手腕上……
“老夫人請人辦了水陸道場,要不是我把你撿回來沒準魂飛魄散了,現在留在這兒也沒多大意思,不如跟我離開。”說著微微一哂,“算我送佛送到西。”
離開路家?!我頓時一窒,心頭變得一片空****,仿佛失落了裏麵沉澱的所有東西。
可是我明白……我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走在通往蘭院的路上,死一般的寂靜。深秋的風在遙遠奠空中緩緩流動,帶不走凝固在路家的寂寥和蒼涼。
出了竹林,原本高聳的莊園已經不見了,隻有淆亂的的焦炭堆積在原來的地方。過了三天,早沒了焦煙,地上留下一灘灘未褪盡的水跡,那天夜裏搶救的痕跡依稀可見,四周的生機已經退卻,草木衰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愴彌漫著……
變成這樣了……那一場火,把一切都銷毀殆盡了,蘭院,連同我的身體,還有我和路子邢的未來……這就是我的選擇嗎?
既然無法再擁有,那麽選擇親手結束一切——這一切不都在我的想象中嗎,為何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裏湧現的,隻有茫然和悲哀?
我轉向身後的月無華,示意離開。月無華卻微微一笑,笑得淡然,朝我身後抬了抬眼。
我轉過身去——心頭猛地被掐緊,痛得那麽鮮明——
堆積的焦炭中央,一個孤獨的身影煢立,黑發黑衣,幾乎融進了焦炭之中,他的衣袂被不知何處而至的微風撩起,翻飛著,曳曳翻飛,仿佛天地間中唯一的活著的氣息。
狼狽地後退著,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不這樣做,胸腔中的悲痛就會衝閘而出,驚嚇到站在那邊的男人。
月無華從後越上,走近他。
被縛靈圈所束縛,我不得已跟上去。
月無華的聲音得很沉重:“二爺,節哀順便。”
他一動不動,翻飛的衣袂和發絲都靜止了,仿佛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身後,跟他說話。他隻是站著,像亙古就存在的一尊石像,默默地守望這片廢墟。
許久,他顫了一下,好像能聽見他骨骼磨合的聲響,我不知道……他到底這樣的一個姿勢維持了多久。
“沒有……”
沙啞的聲音幾乎是從他的身體透出來的,他整個人在說話的那瞬間衰老了。
“沒有……言不在這兒……”
月無華還是沒有作聲,隻是聽著,而路子邢也沒有挪動過,隻是執著地說著,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身邊有沒有人,他隻需要說,說給自己聽。
“他不在這兒……不在這兒,他又在哪兒?他隻能在這兒……可是沒有……”
是的……當然不可能這裏找到我的身體,它們早就化成灰燼,就連唯一證明我存在的縛魂圈都讓月無華事先撿了去……除了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縷孤魂,我能剩下什麽?
現在,就連這一縷孤魂也要離開了。在路家的一個月,好像黃粱一夢,夢過無痕。
“他隻是離開了罷……”久久,月無華來上這麽句。
“離開……也許他根本不曾回來過……”他喃喃自語,顫動著把手舉起來,好像從來不曾端詳過自己的一雙手,撫摸、擁抱過傅言兒的手。
“那些都是真的嗎?明明是真實的……都說他是鬼……他們憑什麽……”
我的心一顫,被遲鈍的刀來回磨礪般痛得沉重。
繞過月無華,站在他的眼前。他的所有意氣風發都褪盡了,隻有焦枯的麵容,已然深陷下去的眼眶裏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穿透了我,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眼裏有種近似於執著的哀傷。
無形的手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我要把這一切銘記在心。
突然起風,他淩亂的頭發遮住了眼睛,亂舞著在風中飛散,深秋的陽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淡金色的漂亮輪廓,跟這個廢墟格格不入。
我抱著他,就像我們許諾要相守到鳳蘭開花的那天一樣。那時他的手臂那麽有力,禁錮著我緊緊不放,我們的身軀貼得如此之近,親密得仿佛要鑽進對方的皮膚下麵。就是這樣的親密,即使我的身軀是那樣冰冷,那擁抱卻是我不曾體會過的熱烈。
可是現在哪怕我把自己揉進他的身體裏,他也不會抬起他的雙手將我包攏。
即便這樣,路子邢,我還要抱住你,一直埋藏在心底那句話,我現在可以說給你聽——路子邢,我喜歡你……比喜歡還要多的喜歡……
“要走了。”月無華這樣說,聲音散在秋風中,被卷上了空****的寂寥秋空。
月無華走的時候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厥然一身——除了一隻看不見的鬼。
路過杏院的時候,看不見美人姐,但是院外的樹上挽留著未燃盡的冥紙,看來美人姐沒有把我當成回路家找晦氣的鬼,隻是認為我死在大火中了。
走在路家其餘地方,感覺到彌漫在空氣中壓抑得讓人喘不氣來的詭異。不少地方貼著驅邪的黃符,但是諾大的地方看不見人影,所有人好像都集體躲到了什麽地方,隻有三兩個遊方道士到處溜達。月無華帶著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大搖大擺的。
出了路家,午時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曾以為的火灼般的感覺並沒有一絲一毫滲入靈體裏……幾乎要以為我不是一隻鬼。
到了一處水邊時,已經是夜晚。
渡頭之外的黑夜,依然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眼前的江河猶如一條匍匐的黑色巨龍,潮濕的風著月無華的衣衫。
我轉過身去,想看一眼這個地方,可是眼前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一種荒涼之感襲上心頭,一瞬間,我竟然覺得累了,我的心……我原本的生活,隻是一個月就被完全扭轉了,無論今後何去何從,曾經的我,再也找不回來了……
離了岸邊,漆黑奠幕中有些雲層散了開去,竟有些月光淡淡地灑下。
月色如煙,輕籠山樹,晚風吹起了波浪,慢悠悠的小船用自己的節奏追趕江潮。
月無華從船艙鑽了出去,站在船頭,江嵐撩起了他寬大的雪衣袖擺,和著船底**起細碎的雪白浪花,翻飛著,仿佛羽翼。
蜷縮在船艙裏,我靜靜地看著這個唯一的旅伴。
此刻的他,沒有將人心也凍傷的冷漠,沒有讓人恨得牙癢癢的無賴,仿佛洗盡了鉛華,滌盡了紅塵,隻有流水般恬靜的寂寥徘徊在他身邊,單薄的身子在呈鋪的壯闊之中顯得蒼涼而孤寂。
“是不是要回渡頭?”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月無華在跟我說話。明白他的意思,我卻有點兒恍惚,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回到渡頭?似乎是我一開始就不曾放棄過的想法,可是事到如今,真的需要一個地方來平複心情的時候,我卻不確定了。
在那個地方等待了四年之久,在我沒有意識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渡頭上等待一個人的出現。那個地方開始了這一切,最終……我也隻能回到那裏嗎?回到最初的出發點?
這對現在的我而言,情何以堪!
但是除了渡頭,哪兒還能容我棲身?一個孤魂野鬼……
“倘若沒有可去的地方,不如跟著我吧?反正現在都這種狀態了。”月無華抬手,露出他瘦削而蒼白的手腕,發黑的手鐲很是鮮明。
我怔了一會兒。回過頭去,穿不透的船篷後麵,路家和路家的一切已經無法遙遠得無法回溯;前方,茫茫大江,哪裏尋得著我歸宿的渡頭……幽泳氣,既然沒個可去之處,跟著他也好,反正不會有什麽情況比現在更差。
月無華忽然問我:“如果還有機會,你是否願意重生為人?”
我有氣無力道:“若是又如傅言兒這般,還是罷了。”
他挑挑眉。“當真?可惜。我倒覺得做人挺好。愛憎怨癡、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有意思得很。別的不說,就是這青山綠水,倘若不是人,也生不出這個欣賞喜愛的心思。所以人呐……是個有趣的東西。”
“我們這是要去那裏?”
他撓撓頭發,看著我的眼神竟然一片清明。“船停在哪兒就哪兒,還是你有想去的地方?”
……
搖搖頭。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