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孤魂
一室寂然,路子邢狂躁的呼吸漸漸平息。
晚風從門口灌進屋裏,桌上的燭火不安地跳動,在方圓尺餘營造出混亂的光圈,昏黃而微弱。
“你在這裏的……對不對……”
燭火驟然暗淡,縷縷焦煙遊蛇一般騰空而上,無力掙紮的微光很快湮滅了。屋內終於遁入無邊黑暗,天地變得渾然一片。
“你就在這裏……為什麽不出來見見我?”
純然的黑暗,連靈光都吞沒,我的目光竟然無法穿透。看不到路子邢在哪裏,他的動作,和他說話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像他已經知道我的存在一樣。
“為什麽不讓我看見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說我想你,我在這裏,我希望你可以看我,一眼也好——甚至,我可以說那一句你一直都想我說,而我還沒有對你說過的話——可是你聽不到!你聽不到!
“出來讓我見見……言……言——你出來,出來!讓我見一麵!一麵也好!”沉重的腳步聲變得混亂,他在屋內到處摸索,聲音從輕聲的哀求,漸漸變成縱聲高喚,最後成了淒厲的嘶吼。
我蜷縮起身體,捂著眼睛、糾著自己的頭發俯在桌上……我求你了,不要這麽呼喚我,不要這麽痛苦……
……路子邢……我沒有不想見你,真的沒有……但是見了,又能如何!
讓你看見我這副嚇人的溺死鬼模樣……你可曾見過溺死鬼,它們的模樣連我自己都害怕!
看見了那樣的我,你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我——與其這樣……我寧願你隻記得那個虛假的人偶模樣,起碼它還是漂亮的……
一陣猛風襲來,一扇門板拍向牆壁,“咿呀”的開闔聲在沉寂的讓人窒息的黑暗中如在心尖碾過,著疼痛。
“言!”路子邢的聲音反射性地響起。“是不是你?!”
他的腳步聲移向了門口,我聽到他的手在門板上摸索的聲音。
飄到他的身後,觸碰不到他的身體,隻能默默感受他的氣息,甚至,清楚地能聽到他的急促的呼吸和狂躁不已的續。
不是……都不是……我在你後麵……可是你不能回頭……
風一陣陣吹過來,不僅門板,門外被風拂過的東西都在發出細微的響動,落在院子裏的樹葉、廚房的布簾、沒有關嚴的窗戶,連竹籬笆下的君影草也晃動出微微的沙響。
路子邢開始瘋了一般逐向聲音的方向,每一處發聲的地方都要摸索過,好像那些簾子、樹葉、窗戶和雜草都是我的一部分。
“言——出來!出來——求你了,出來——”
我一直跟在他身後,步步亦趨。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瘋狂的表情,看不見他瘋狂的動作,但是沒有實體的心髒卻被他每一聲急促的腳步和哽咽的喘氣狠狠擰緊,幾乎無法跟著他移動。
無星無月的夏夜,沉寂的如死域一樣黑暗,我慶幸這裏變得這麽不一樣,不然清晰地麵對路子邢徹夜的瘋狂,我也會崩潰,因我深知,我是多麽無能為力,又是多麽殘忍。
潤澤而微涼的夏夜,我和他在簡陋而空曠的院子裏,如此接近的距離,他卻瘋狂地呼號著我的名字,不顧一切地尋找我的蹤跡。帶著微微水汽的風如邪惡的妖怪,一次又一次捉弄他,一次又一次折磨我,我卻隻能哀戚地步步亦趨。
最後讓他停止的是再也堅持不下去的身心疲倦,我眼睜睜看著他摔倒在一個房門前的門檻上,然後沉沉昏睡。
天的那一邊已經灰白,沁涼的清晨蒸騰起蒙蒙的輕霧,沾濕了他的衣服和頭發。我看到了他疲憊的臉,看到了他曾經淩厲的眼眸緊緊閉上,看到了眼角隱隱的水跡……我不知道是凝結的霧水還是他不甘的淚。
這一刻我深知自己有多悲哀,失去肉身的深切悲哀……連一個給他一點點溫暖的撫摸都做不到……
除了守在這裏,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一隻孤魂野鬼!
直到天色大白,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和院門被打開的聲音。我呆滯地轉過頭去,發現是路佑和吉兒。
“爺——”阿吉首先驚呼出來,手上還拎著菜籃子,想也不想就扔了衝了過來。
他們兩人仔細看了路子邢的情況,發現隻是昏睡過去後大大送了一口氣,然後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
“怎麽會這樣,昨天明明還好好的?!”阿吉跺腳,大聲嚷嚷。
路佑低喝:“小聲點!別吵到爺!”
阿吉悶悶地噤聲。路佑無奈道:“爺不知多少日子沒有睡個囫圇覺、吃一頓安心飯,這樣折騰身子,遲早也吃不消……”他重重歎氣。“這會兒爺能歇歇也好……”
“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以前那麽忙,爺也沒有倒下去過,可現在……爺的身子都這樣了……”
“吉……”路佑搖搖頭。“別說了……這是爺選的,我們隻能盡力爺。咱別吵著爺了。”說著拉了吉兒出去,輕輕闔上房門,隔絕了晨曦的造訪。
我坐在他的床頭,一直坐著。
他安靜地沉睡著,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睡得如此深沉。他深陷下去的眼窩在略顯昏暗的屋子裏好像幽深的窟窿,緊抿的厚唇沒有一絲血色,黑發淩亂地披散在枕上……
怎能忘記跟他共枕而眠的每個夜晚。那時候我總是等他睡熟後才睜眼,然後眼也不眨地看他的睡顏,徹夜地看。那時候心裏的感覺還沒有太清晰,隻是喜歡看他毫無防備的模樣而已,看著他睡得香甜的時候,漫漫長夜總是那麽容易就過去了。
那樣的長夜,我還曾感到不滿足,奢想著用一個溫熱的來擁抱他,甚至奢想著天長地久。如今,我知道那時的我有多幸福,現在要是能在給我一個哪怕隻可以動一下的實體,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永遠沉淪於虛無。
到了這種地步,我們之間還能怎樣?路子邢除了茫無頭緒地尋找我,我除了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邊,我們能為彼此做的事情還有什麽?
晨光更加透徹,透著窗子、門縫一絲一絲驅趕室內的昏暗。
順著曦光的軌跡,我看到室內簡陋的擺設,一床一桌一櫃,僅此而已。
這裏,完全看不出路家一家之主的痕跡……除了桌上的……翠芽!
恍然間好像回到了一個午後,他從身後將我擁緊,低沉而輕緩地許諾出一個天長地久的未來。
不忍看它,轉眼,卻看見了掛在床邊的畫卷。畫中少年輪廓柔和,眉目清朗,溫婉淺笑,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這樣眉目,我曾在鏡中看了無數遍,這幅畫——我也看了很多遍。
畫中人的臉龐渡上了一層暗色的油光,似乎被撫摸過無數遍,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屬於手指的溫度和溫柔。
忽然間覺得眼眶變得空洞,有什麽東西在裏麵醞釀,但是除了虛空,那裏無法產生任何東西。
除了咫尺天涯的相處,除了在記憶中尋求快樂,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
這樣的狀態,就是我們唯一的永遠麽?
不……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不可能隻有這樣的,一定還有什麽我們可以做的……我不相信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遇見他,讓我愛上他,卻又給我們這樣的結局。
我可以做點什麽的,扭轉我們的命運的……是什麽……
阿天……阿天已經沒有力量了;黃鸝……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死活都不知道。還有誰?月無華?
月無華!
心隨意動,深深凝視路子邢一眼,飄出去找月無華。
跑了趟土地廟,掐著土地老爺的脖子終於問出了月無華的落腳點,是鎮郊一家已經荒廢的莊園。
站在那座廢園的外圍,我有點發傻了。比起黃鸝寺的破敗,這裏竟然毫不遜色,殘垣敗瓦不算什麽,到處散落著破碎的磚石,磚石上清晰可見道道寸深的劃痕,院內幾棵百年大樹被攔腰截成數段,切口平整異常。散落一地的斷枝碎葉還是翠綠的,證明這裏的激戰剛發生不久。
四處查看,發現大片廢墟後麵尚有一間瓦房完好,看樣子類似柴房,裏麵傳出隱約的人聲。
飄到門前的時候似乎聽到奇怪的聲音,但我沒有多想,悶頭就穿到門板那邊,一抬眼,一下子瞪大了雙眼。
狹小的空間簡陋到隻有一張床,但唯一的**坐著,不,躺著,不,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兩個人。
房內太過陰暗,但是我仍可以清晰看到**的兩個人以某種奇異的姿勢糾結在一起,兩具汗濕的緊貼在一起忘情地糾纏,好像在角力一樣相互絞扭,卻又將對方緊緊抓住,好像要揉進自己靛內一樣。
我看不到躺著的人的臉,但貌似坐著的人正是月無華沒錯!他刻薄的嘴唇無力地發出類似抽泣的喘息,精瘦的身體無法自已地激烈起伏……
這、這是……傳說中的……**?!
月無華……和、和來路不明的男人……
受到的刺激過大,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隻能瞪大了眼睛傻站著。
屋內的空氣變得潮濕而躁動,被月無華坐著的男人忽然低吼一聲,猛然坐起來一口咬住月無華的頸項動脈,月無華來不及咽下痛呼就被男人反壓在**,雙腳被架上男人的肩膀……
……
我“咻”地穿出門外,門外視野開闊,可我的兩隻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手腳都無措起來……
那那那個……
真是真是真是……太過火了吧……
……月無華的表情……真是……那就叫一個媚啊……
蹲在門邊,聽著屋內細碎的和粗重的喘息,還有床鋪吱嘎作響的聲音,覺得這個清晨……真是、真是……太刺激了……
等日頭掛上了樹梢的時候,屋內的動靜終於平息了。
又過了一會兒聽見有腳步移動的聲音,然後門被打開,出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月無華。
僅披著單衣,鬆鬆垮垮的,露出的大片雪白胸膛上密布著紅痕,汗濕的頭發黏在頸項和前胸,臉上的紅暈未曾褪卻,眼眸水波盈動,整個人看起來就是魅惑的化身。
匆匆別過頭去,真不習慣月無華這副模樣,好像被欺負過似的。
“有事嗎?”他懶懶地問,聲音帶著化不開的疲憊和有別於往常的沙啞。
“這個是……”看著眼前的破敗光景,我問出腦中最先浮出的疑惑。
“跟他很久不見,稍微鬧了一下。”月無華風輕雲淡般一筆帶過,然後語氣裏帶了不耐煩。“就這個事兒嗎?”
“啊?啊!”我怔忡了片刻,忽然想起了我來這裏的目的……差點被刺激到忘了。
“那個……有事兒問你,找你幫忙,你一定要幫我——”
“重點!”他不耐煩地打斷我。
“我不要做鬼!”我大聲吼出來。
“什麽?”月無華的獨眼轉了一下,開始拿正眼瞅著我。“你是說……你想要一個肉身?!”
我拚命地點頭!
月無華翻了個一點跟他此刻的性感完全不相稱的白眼,然後無力歎道:“真是好大的野心!真低估你了。”
那……就是什麽意思?行還是不行?
月無華望著天空,隻有一隻眼睛的臉露出深切的無奈。“這事兒……讓我好好想想。你也回去想清楚了。”
這……就這樣把我打發了?那結果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屋內傳出了一聲響動,月無華的眼珠子朝後動了動。
我還想問他些東西,他卻朝我揮揮手,好像趕蚊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