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肉身
門被打開,我朝裏麵看了一眼,裏麵的男人已經起來了,但是看見月無華進去,又坐回**,**著身軀像潛伏的獸般靜靜等待,然後沒有任何猶豫地將接近的月無華一把攬入懷裏,再次壓倒在床。
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男人的臉,隻感覺到男人身上瞿爍的陽氣和淩厲逼人的罡氣,還有從周身輪廓可以略摸出來的挺拔身軀——盡管在小小的屋內,卻感覺可以頂天立地。
跟月無華完全是兩個極端的男人,但是能壓住月無華的,大抵隻有這樣的男人吧。
門就這樣開著,而那兩個人……繼續他們持續了一個清晨的……活動……
我一隻鬼百無聊賴地回到了路子邢的莊園,爬上他的床,像以前一樣躺在他旁邊,呆呆地看著他的睡顏。
能做的我做了,接下來的似乎隻有等待了。
黃昏悄然到來。路子邢不安地翻身時,我才從出神的凝視中清醒出來。回頭,窗外漫天彩霞,室內淡淡昏黃,夕照映到床邊的畫軸,畫中人溫潤如玉,一抹輕愁悄然流轉。
可望而不可即……這是我的痛苦。相思相望不相親,是你的痛苦。
鬼,無所謂形銷骨立;而在路家生活十載許的你,有多少日夜為此消磨精華,憔悴容顏?
盼不到頭的日子,徒增苦楚,抑或因此你選擇了放棄。然放棄過後,由我重新拾起!
或許是忘卻過後重拾舊夢,或者我根本不是你,然而是與不是又有何意義。
我隻知此時此刻,他著我,我著他——這便是我和他存在於此的全部意義。
夜色像緞子一樣滑過來,一點點地覆住暮色,籬下的君影草不知何時開始熱烈地吵鬧了滿院,不知名的香氣開始風情萬種地濃鬱起來。
輕盈的腳步聲好像霎那繽紛的蝶翅,從不知名的來處伸展,悄無聲息地落在門邊。
門窗都沒有開闔的跡象,但是一回頭,月無華已然站在床邊。
“你想清楚了?”
我輕笑起來,告訴他:我從不曾猶豫過,這是我的夢,無論是新夢還是舊夢。
月無華開始了長久的沉默,仿佛等待著某種東西的到來。終於,最後一縷夕照也被吞沒的時候,他輕輕啟動輕薄而豔紅的嘴唇。“既然想清楚了我就可以告訴你……”
他的聲音,輕緩得像祭神壇上的巫覡在吟唱禱詞,一聲一聲,劍走輕靈般刺入了我靈體的最處——
“傅言——他還活著。”
有那麽一個瞬間,覺得世間一片寂靜,靜到可以聆聽黑夜深處的囈語。
那幾個字在我的身體裏產生一股狂風,瞬間席卷了一直支撐著我的某些東西。看著眼前,渾然的黑暗,極目望去仍然找不到一絲容我注目的光亮,如此無依無附!我終於頹然坐到了**,腦子一片空白。
傅言……還活著?
我……真的……不是傅言?!那我算什麽?
忽而月無華笑了,輕輕的沙啞聲中帶著戲謔。
“聽我把話說完。”
惘然抬頭,黑暗中的月無華竟然周身渡著一層潔白靈光,整個人看似真切,卻又透著不可觸及的虛幻。
“我說的傅言還活著——指的是他的肉身活著……明白嗎?”
腦子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般,過了許久才愣住。
緊接著所有痛苦茫然不甘等亂七八糟的感覺都嘎然而止,傻掉一樣看著呷著詭笑的月無華,然後腦子裏極慢地回放他的話,再一點一點的理解。
傅言……肉身活著——特別強調這點,意思是……靈魂離體了?!
這、這個……什麽跟什麽東西?我想要一個肉身,不是……
忽然腦子被人從頭頂開了個竅似的,一個不可思議的可能灌了進來——
“我就是傅言離體的魂魄?!”
聞言月無華的唇角開始飛揚,靈光中,他的笑容仿佛繁華落盡。
“那你想不想進去?傅言的肉身!”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用另一種方式默認了!
看著月無華,他在笑,風輕雲淡地笑,而我卻呆呆地傻笑,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慢慢地,體內產生無法自抑的欣喜若狂!我的肉身——活著的肉身!難怪我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屍體,還以為喂了水裏的魚蝦,沒想到竟是因為還活著!
能夠回到自己的肉身,能夠重生,能夠以活著的傅言重新出現在路子邢麵前——我還能猶豫嗎!
從無依無附的一抹孤魂,到重遇舊愛,再掙紮如斯……曾經詛咒過蒼天的殘酷,到頭來、到頭來……上天竟然在最後給我了所有的補償!
不過這一切……可是真實?!莫不是又一個惡意的捉弄,又一個鏡花水月的泡影……
我凝望著月無華,的聲音帶著痛苦的渴求。“這是真的……”
“我什麽時候欺騙過你嗎?”沙啞的聲音一如既往,他的獨眼在虛幻的靈光中如同下弦之月,騰空一泓暗色的輪廓,越發魅惑如魘。
我輕輕搖頭。跟著他的半年,我知道了一件事——看似騙盡了天下,但是由始至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謊話,哪怕是謊話——也因為他說了出來而最終實現。
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哪怕是謊話,我也相信!我不能不相信!
“在哪裏?我的肉身。”
“嗬嗬嗬……”月無華忽然笑出聲來,笑得無比詭異。我的心隨著他的毫無溫度的笑聲而抽緊……我知道的,不可能說風就來雨,他會這麽輕易地告訴我,其實擺明了即便我知道也不可能輕易得到。
“你的肉身,你不知道,我又怎麽可能知道呢?你說是吧……”
他笑彎了眉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窗外無聲流動的死寂了的風,悄然熄滅了我心中所有的火花。
我卻是呆站著沒有任何過激反應。早知如此了,我也不求他能給我更多。
一個肉身,可供寄生的肉身,能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在路子邢的麵前——哪怕這隻是一個尚且遙不可及的可能,但是它已經不再是夢……
對一隻前一刻除了回憶之外一無所有,更加無能為力的孤魂野鬼而言還有什麽東西會更重要。試問我還有什麽東西可求的,太過貪心,怕是上天連這麽一點東西都要收回。
月無華一直呷著若有若無的笑,忽而他眼眸中幻過一弧光,聲音出乎意料地輕快:“好久不見了,路二爺!”
我一怔,猛然回頭,看著身後的一直安靜沉睡的路子邢。黑暗中隻有他更為深沉的輪廓,看不清楚任何細致的部分,但是察覺到他的氣息在月無華出聲的瞬間變得不再沉靜。
路子邢……是什麽時候醒的?月無華又是什麽時候察覺到的?我和月無華說的事情,他又知道了多少?
感覺到他緩緩坐了起來,無形的視線穿透黑暗直視月無華。
“先生……”沉緩的聲音略帶著沙啞,也有強自壓抑著的激動——不問月無華的來處、不問月無華的身份,隻是執著於他唯一在意的事情。“他在這裏對不對?你可以看到他!”
月無華咧開了嘴,笑得很無恥。“一直都在,就坐在床邊,靠在你身上。”
他撒謊,我是站在床邊的!但是路子邢不知道,他一定信以為真!
果然路子邢變得沉靜,好像被憋悶得狂躁的野獸忽然得到了撫慰,於是整個身體開始放鬆。
他那樣的安靜,連呼吸都變得輕緩,好像隻要大氣一呼我便要煙消雲散般。我不禁依靠了過去,靠在他的身邊,心間充盈著輕如飛絮般的。
如此密不可分的距離,我知道他,他知道我,盡管虛無縹緲,可是誰能了解我們心中別無他求的滿足。
許久,路子邢輕輕地問:“為什麽不出來見我?”
我一怔,然後看著月無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路子邢說。
月無華略略抬頭,似乎看了牆上的畫軸一眼,輕輕一笑,替我回答:“他現在的樣子……跟你印象中的大不一樣,所以他不敢……”
路子邢的氣息屏了一會兒。“我想看的隻是他的樣子,無論是什麽樣的!”聲音略帶了不悅,似乎為我的自以為是的膚淺。
我悶不作聲。清楚知道路子邢的心意,但是他不是我,他又怎麽理解我內心的不安。沒有見過鬼的他,又怎麽了解見鬼的那種深切恐懼。那樣的鄙夷和極欲逃離的惶恐,哪怕隻有一絲出現在他的臉上,都足以讓我煙消雲散。不然我不會點燃蘭院那一把火,更不會坐視你的痛苦不管。
月無華冷笑了一下,卻沒有作聲。我感到一絲不安,老實說,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月無華看到的我跟傅言相差甚大……到底是什麽意思?因為我披頭散發青麵獠牙形狀恐怖……還是其他?
到底……到底我是怎麽回事?到底傅言生前遭遇了什麽?
“言……他發生了什麽事情?”路子邢沉聲問道,他想的竟與我一致。
月無華沉默了一會兒,開始看著窗外,思緒跟著飄到某個地方似的。“我僅知四年前一道天雷落在此處,一男子遭遇雷擊……聽說該名男子的肉身完好無損,氣息尚存,但是搖之不醒,呼之不應,活死人一般。倘若我沒猜錯的話,他便是形神分離了。”
聞言路子邢的氣息驟然急促,喉間有股“咯、咯”的混音在湧動,似乎極力壓抑著身體深處痛苦的呐喊。
我的心狠狠揪緊了。
雷擊……上天降落在人間的最具毀滅性的懲罰,區區一個凡人要犯下怎樣的罪行才遭遇天雷?傅言不過一家凡夫,最大的罪行也就是愛上同為男兒身的路子邢,卻是落得如此下場。至於肉身未死,說明傅言罪不至此麽?還是上天尚存一絲憐憫?
然而比起我來,路子邢更加痛苦不堪。
因為他曾經的懦弱和逃避,造就了傅言的淒苦境況,以至最後死不見人,生不見魂!如今再得知傅言如此遭遇,想必他連手刃自己的都有。
空氣中是路子邢粗重而壓抑的厲害的呼吸,他說話的聲音在,每一個字都似用力從咽喉深處挖出來。
“他……他在哪裏……”
月無華的回答利落得好像抽刃。“不知道。”
“不可能!”路子邢猛然嘶吼出來,從**躍下撲向月無華。但是月無華身影極快,一個晃影便讓他撲空。
“他的身體在哪裏?告訴我——”他朝著空虛的黑暗嘶吼。
月無華身影消隱,留下語焉不詳的一句話。“傅言遭雷擊之時,身邊有一白狐。言盡於此,二爺保重!”
終於一室寂靜,隻有路子邢呆立原地。
“白狐……白狐……”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
白狐,這地界白狐並不多,其中一隻響負盛名……或者說曾經響負盛名——會是阿天嗎?
阿天是我做鬼以來看到的第一樣物事。它告訴我,我是水鬼,所以我一隻當自己是水鬼;它沒有任何由來的對我好,忍受我的無知和遲鈍,所以我也把阿天當成最好的朋友。
這一切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直到現在也……
阿天依然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哪怕他成了一隻普通白狐,不過,也許……這世上沒有這麽多的理所當然。
真的會是阿天嗎?能不能從阿天那裏知道什麽,就算阿天現在已經無法給我任何回答了。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它,它是唯一的線索。
現在的阿天被一個人眷養著。那個人類擺明了非池中之物,似乎知道的事兒不少,三言兩語就讓路子邢瘋了一整夜。
找到他,也許事情會比想象中更清晰地呈現出來。
路子邢的確不可能知道我的想法,但是他采取了他一貫的做法。
我到第二天才知道路子邢在這渡頭也不是光天天發呆的,他光呆渡頭這半年,這片水域上買賣他就包攬了一半,似乎還遠程控製遠在老家那頭的生意——忘情於工作的男人果然所向披靡。
路子邢的方法很老土,但是直接。編了個借口,派人到衙門懸賞白狐的蹤跡,還懸賞尋找能提供四年前天雷落地情形的人。
行動是采取了,但是效果真不敢保證。一來這地界白狐實在少,二來天雷落地時還呆著野外的傻瓜真沒幾個。
路子邢除了大半夜開門呼喚路佑,並站在門待該做的事情外,其餘時間一概縮在房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