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冰洞

“好!”

路子邢沉聲低喝。

我一怔,難以置信地看著路子邢。連考慮都沒有,就這麽幹脆地應允……鳳蘭是那麽重要的東西,怎可以這麽輕易……

看著我目瞪口呆的樣子,路子邢反而釋然一笑,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明明觸手的僅有空氣,可是那樣溫柔的眼神下,他嗬護的動作讓我以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鳳蘭而已,怎及你活命重要?”

“路公子果然一往情深。”黃鸝皮笑肉不笑地讚賞著。“既然公子如此爽快,在下也不好搪塞。不瞞公子,傅公子誤遭雷擊時,身邊的白狐就是這一隻。”他甩甩手中一直張牙舞爪、吱吱亂叫的阿天。

“那他呢?在哪裏!?”

黃鸝的眼神掠過異光,伸手一指,道:“公子聽過此地享負盛名的‘新奇’傳說麽?正在崖下,死水之端,活水之源。”

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呆呆看著黃鸝,他一臉波瀾不興,事不關己,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話到底對一個活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黃鸝繼續輕描淡寫地推波助瀾。“今夜乃陰氣最重時,機不再來。”

路子邢毫不猶豫地向崖邊走去。我趕緊攔在他的身前,將身去擋。雖然深知這種行為毫無用處,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路子邢繼續前進。

不惜現出鬼的形態也要阻止他去,可到頭來……還是無能為力麽?

路子邢停下來,深邃的眼神蘊含了太多濃重的感情,以至他看著我的目光總是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憂鬱。忽然他微微笑起來,那份濃重的憂鬱一掃而空,像是終於撥開雲霧的開朗。

“等我。”他輕輕地說。

繞過我,他徑直前去。

“不要——不要——路子邢——我不要肉身了——”徒勞地呼喚,可是聲音傳達不到他的耳裏。無論我多麽努力地阻止,可是沒有實體的身體根本無能為力。由始至終,都是無能為力。

水鬼開始張牙舞爪,猙獰著死不瞑目的麵孔等待每一個滑落水中的活人。

隻差一步,隻差一步路子邢就要掉落下去。我衝到黃鸝跟前哀求他。“讓他停下來,求你了黃鸝,我求你了。”

黃鸝一動不動,看著我的眼睛一變再變,終於充滿深切的憐憫。

“笨蛋。如果你不重生為人的話……一切都沒有意思。努力了這麽久,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結局嗎?”

“路子邢死掉的話,我重生又有什麽意義!阻止他!快去阻止他!”

黃鸝的眼神忽而淩厲起來,如針一樣刺向我。“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你必須重生!隻有這樣一切才會結束!從你落到這個渡頭開始,你就注定了要成為傅言活著,這是你自己堅持的命運!”

什麽……意思?

可是等不到我思考黃鸝的話,崖邊傳來了清晰的、重物落水的聲音。我整個人在那瞬間被淘空了,停止了一切思考,整個靈體瞬間充斥著失去路子邢的深切的恐懼。

“不——”我緊跟著落入水中。

黑色的死水吞沒了一切光亮,鋪天蓋地的黑暗讓一切恐懼無限擴大。我看不到路子邢。

數不清的死靈如蠕蟲一般湧動,發出嘶啞的,開始爭先恐後地往水底湧去。

跟著它們!要比它們更早找到路子邢!

越往水底深入,黑暗越加深沉。無數怨靈匯集而成的這片死域無情吞噬任何生息,除了怨和恨,這裏真的無法存在任何東西。

路子邢,不要再往下去!你死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一旦連你也淪為水鬼……哪怕魂飛魄散,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繼續深入水中,如此距離,卻仍不見底。尋常人若到了這裏,胸腔中最後一縷氣息也要被擠壓殆盡。路子邢仍不見蹤影,我滿心惶恐,卻在此時眼前忽然出現一處亮光……極微弱,卻是真真切切的亮光。

越是接近光源,四周的死靈怨氣越淡,藉著微光依稀看見一縷縷冤魂在光源四圍遊竄,卻是不敢接近。

這是……傳說中的“新奇”?果真存在?——路子邢呢?

周圍的水流忽然變化,由緩至急,逐漸以光源為圓心形成一個漩渦,未及反應之際一股吸力猛然將我吸入光團中。

忽而一雙手伸來,將我緊緊抓住。黑暗和光明交織的混亂中,看見月無華殘缺的臉,還有他莫名晶亮的眼睛。他好像在說什麽,嘴巴張合一下,卻吐出來很多泡泡。他長長的頭發飛散開來,看起來跟水裏的水鬼一模一樣。

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也在旁邊,他馱著個不省人事的人。亦載亦沉間,我看清了那暈迷者的麵目——路子邢!

掙紮著往他那裏去,卻被月無華不知用什麽手法緊緊禁錮著,他咬牙切齒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到腦子裏:“白癡!再亂動大家全死在這裏給你陪葬!”

我莫名其妙,但是再也不敢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陌生男人馱著路子邢往上飄去。月無華也拉著我往上去。繼續往上看見了飄在水中的黃鸝,他雙手合十,手中持著什麽法器,竟將一切厲鬼水鬼擋在光圈之外。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大家……

終於浮出水麵,外頭的夜依然純黑,如墨渲染天地。月無華、黃鸝濕漉漉地上岸,我趕緊回頭,看見高大的陌生男人馱著路子刑上來才心中稍定。

路子邢被放在地上,我撲過去,發現他竟然氣息全無,不幸中的萬幸是他的靈神還附在身上,沒有脫離的跡象,可再這麽放任不管……我惶恐不安地看著月無華和黃鸝,“怎麽辦?怎麽辦?”

“渡氣吧。”月無華說罷和黃鸝麵麵相覷,用目光互相推托。誰渡氣?

陌生男人二話沒說過來將路子邢扶起,一掌拊上他的後背,須臾,路子邢呼出一口大氣。我的心終於從半天落到地上,看那仍然在推托的兩人,不禁送上鄙視的白眼。

月無華蹲到地上,戳戳路子邢的臉,嘖嘖稱奇:“還真跳了,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麽傻的。”

敢情是胡說八道唬路子邢去幹傻事的?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看他們兩人了。“這是草菅人命……”要是路子邢真有個萬一,我一定纏著他們一輩子。

黃鸝不以為然,還理直氣壯。“連這點事兒都不能為你做到,那你辛辛苦苦的複活有什麽意義?還要我們花費這麽多功夫,至少也拿點誠意出來。”

……強詞奪理……可是我沒本事反駁回去……

月無華望望天,“時間快到了,幹正事吧。小白癡,問你最後一次,要不要複活?”

“廢話!”我終於忍不住吼出來。

陌生男人把路子邢馱好,一行人在山路間飛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移動。一會兒了鎮上,又跟做賊一樣飛簷走壁。夜色裏飛掠著的月無華和黃鸝宛如妖精,有種異樣的不屬於凡人的東西自他們靈魂深處透出一樣。恍然間覺得這兩人,離我如此接近,又如此遙遠。

雖然不知道目的地,但是我還不至於不知道我們這方向的終點。果然不出所料,三兩下騰挪間,我們已經身處百福寺的後院。

一個老態龍鍾的和尚跟朽木一樣盤在禪房的門口。我知道這個和尚,他是百福寺的前任主持,四年前百福寺換主持時看到他被人攙著出來,被日頭一照就受不了當場暈倒。還以為他墳頭的茅草已經比我還高了,沒想到竟然如此頑強地建在。

“小子,我來了。這些年辛苦你了。”黃鸝走在前頭,竟然衝著老和尚這麽說。小子?管一把烏龜年紀的老頭子“小子”,黃鸝到底多少歲數了?

老和尚如同枯柴枝的手顫了半天才伸出來,六根手指……不,其中一根是鑰匙。黃鸝拿過來,打開老和尚身後那扇堪比當年黃鸝寺禪房的房間。

沉重的實幸木門落下簌簌的灰塵,裏麵竟然彌漫著一股霧氣一般輕靈的靈氣。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靈氣,如此強大卻令我倍感舒服。

“你還真是下了大功夫。”月無華嘖嘖讚歎。

“見笑了。”黃鸝微笑,笑容裏卻有明顯的苦澀,看得出黃鸝對著月無華時倒是很坦白。“不是為了這孽障,我犯得著耗費百年功力布這個陣麽?早知替它消減業債是這麽麻煩的事兒,我該一早滅了它,找它的投生重新培養還來得劃算。”抓在黃鸝手裏的阿天吱吱亂叫,黃鸝泄憤一樣彈一下它的鼻子。

“那個……”我弱弱地發聲,想提醒他們該幹正事兒……

黃鸝瞟一眼我,不耐煩道:“得了,急不死你!”說完不解氣似的,喃喃道:“要不是你這東西橫插一杠子,我的好事早八百年成了……現在還連累我收拾爛攤子,好好的……不做,跑來凡間發什麽花癡……”

弱弱地退下,心裏嘀咕:至於嗎,我不過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存在,黃鸝就跟受壓迫多年的媳婦終於熬成婆婆一樣大發牢騷。

“說那麽多他也不明白,還是留著力氣幹活吧。”月無華終於正義一把,挺身為我說話。沒等我感動完,他又說:“以後總有他付代價的時候,該我們的他想賴也賴不掉……”一陣透徹的心寒。

路子邢給放到一張竹榻上,然後就沒人管了。我想過去心痛他一下,被黃鸝用眼神牢牢牽製住。

黃鸝走到房子的最中心,伸腳在地上一劃拉,站穩了,然後開始喃喃念咒。我這才發現地上原來畫著奇奇怪怪的線條,像是符咒,又像陣式。

“破!”黃鸝一聲斷喝,以他的腳下為中心,一股紅光在線條間蔓延擴散開,最後匯合成一片強烈的白光,腳底下的地麵竟然開始轟轟顫動。一道豁口在地麵裂開,越擴越大,同時渺渺白氣從下麵騰起,不久盈滿一室。定睛一看,地麵已有三尺方圓的大洞,一道樓梯往更下方伸延。

黃鸝抬腳就下去了,月無華跟下去,“小白癡,跟上。”

落到下麵,一時間還差點睜不開眼睛。饒是我見多識廣也忍不住瞠目結舌。怎麽能想象,百福寺的舊主持破禪房下麵竟有一個碩大無比的冰窟窿!滿眼晶瑩剔透的冰晶千姿百態,不知何處而來的光在無數的冰上往複折射,一片耀目的燦爛,幾可迷眼。

黃鸝和月無華兩人在人為開鑿的冰徑上行走,一路深入。走到最後,遇上一堵冰牆。

“要打爛嗎?”我悄悄問月無華。他神功無敵,我最愛看他開山劈石。

“打爛?好啊……”月無華壞笑起來,指著冰牆說:“如果你不要這身體的話?”

黃鸝在冰牆上一抹,附在表麵的冰屑紛紛掉落,露出剔透的冰體——裏麵的……人……

他就像是躺在自家床榻上一樣睡得無比香甜,恬靜的容顏,柔和的輪廓,長而翹的睫毛在眼下括出淺淺的陰影,微微啟動的嘴唇好像正夢囈著甜言蜜語……春雲出岫,春芽吐翠,這種感覺第一次如此強烈地衝擊著我。

跟看了無數遍的畫作上的傅言一模一樣卻要真實千百倍的麵容,比我曾經在鏡中看到的人偶的自己存在感鮮活千百倍的麵容。

這是傅言!真正的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