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重生
“藏了個活色生香的人兒在這裏,光是堵住百福那張嘴就不知花了我多少銀子。”黃鸝恨恨道。在銀兩上麵如此計較,這些所謂得道高人的嘴臉我總算見識了。
“火烤還是直接劈開呢?”月無華斟酌了一會兒,自問自答:“劈開省事兒。”
不管哪樣都讓我心驚肉跳。“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千萬拜托輕一點……”
“安啦,我會小心不傷到臉的。”
於是一陣飛沙走石……飛雪走冰,冰窟窿瑟瑟,頭頂的冰掛子都在鋃鐺響。我的心肝就跟月無華手底下的冰雪一樣,隨時隨地破碎似的顛著。我的祖宗你輕手一點,別到時候我千辛萬苦複活了,結果落個七癆五傷,沒幾天又嗚呼哀哉。
終於傅言的身體露出衣角,月無華良心發現收了手,和黃鸝一陣七手八腳地把人整出來。我趕緊貼上去,仔細看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有沒有擦傷之類的隱患。
身體眼下是出來了,可我細看,就靈台還留著一線光,充其量是沒死透的一具屍體。這下咋整?
月無華一語不發把傅言身體抱起,和著黃鸝出了冰窟窿。外頭不知何時燃起數個火爐,一室暖意融融的感覺。
把身體放置在另一張竹榻上,月無華示意那陌生男人上前來。火光中,男人更顯高大威猛,一直沒有言語的臉龐竟是讓人心驚的陽剛俊朗,刀鋒一般的罡氣從男人身上散發,讓我感覺到針刺般的炙意。恍然想起,那小房子裏麵的男人,這……月無華的那個……
果真,隻有這樣的男人才能鎮住月無華。
月無華將身貼上去,不顧現場一人一鬼的注視,伸手在男人衣襟內摸索。一隻眼睛將眨未眨地看著男人,唇角一抹欲說還休的笑意。我說姓月的,都這關頭了,能不能等一會兒再勾引!
月無華大概摸夠了,又沿著男人的手指往上摸,從男人衣袖中抽出來一個細長的木匣子。他嘴角的笑意加深,給男人一個媚意十足的眼神。男人仍是麵無表情,隱約舒一口輕氣,頗感無奈的樣子。
一朵粉藍花兒在木匣子裏麵,靜靜佯躺,鮮靈的隱約還有露珠。
鳳蘭!我驚叫出來,難以置信地盯著那花,這不是……不是……
“伏花院井下那一朵。”月無華淡然道:“天下就這一朵,注定是你的。”
拿起花,月無華走到傅言的身體旁,點開傅言的唇。然後他看著我,眼神仿佛穿透亙久凝固的黑暗,淡淡沙啞的聲音如同巫師的吟唱:“鳳蘭之蘭,生於天澗。天門亂雨,迷人路途。凡心妄動,誤入塵陌。至情至傷,癡心不悟。天若有情,蘭開不老。”詩歌吟畢,將手中鳳蘭狠狠揉攆,頃刻間粉色蘭瓣如冰屑碎開,汁液自森白的指縫間滲出,漸漸匯聚成一滴結晶,滴落傅言冰冷的嘴唇。
就在月無華揉碎鳳蘭的同時,我全身乏力地癱軟在地,那一瞬間我的心也給狠狠揉緊似的,霎那間相似的一幕自腦海極快的掠過,如同我第一次看見路子刑時,那瞬間掠過腦海的那一幕——那揉出來的,點點滴滴是我的血……
傅言冰冷的身體自嘴唇開始,漸漸泛出亮光,那個身體屬於死亡的陰霾被點滴驅逐,泛出生的光澤,生的氣息。
“時機到了,你回去吧,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命運。”黃鸝的聲音幽幽傳來。背後一陣大力,我的靈體飛騰起來,與傅言的身體寸寸融合……
那些無法言語的感覺,極致的刺激中,我的靈體被掏空一般。
頭昏目眩。依稀僅見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茫,和我曾見過的虛空沒有什麽不一樣。恍惚中開始看見一些藍色的影子在晃動,漸漸清晰起來,原來竟是一大片的鳳蘭,隨風搖曳,影影綽綽,恍若仙境,美不勝收。
和風匆匆拂過,無邊花海泛起藍色的漣漪,一時迷眼。
再次看清,花叢中卻多了一個淺藍身影,煢煢獨立,如一抹淺彩,幾乎與這一天一地的鳳蘭融為一體。
不曾見過的背影,但是心頭湧上莫名的哀傷,像日出之際將散未散的霧一樣潮濕而空虛的哀傷。
忽然出現一個男人,他踐踏著鳳蘭而來,走向那一抹淺藍。兩個身影開始重疊,鳳蘭盛放得更加妖豔。然而,鳳蘭背後純然的潔白開始泛紅,越來越濃鬱,最終變成血一般的鮮紅。鳳蘭開始枯萎。
重疊的身影分開,失去生息的花海中僅剩那抹幾近蒼白的淡藍。他跟著鳳蘭一起枯萎。
僅是看著,我便感覺到那人心中濃重得讓足以生命停頓的痛苦。心中的哀傷無限擴大,充盈整個空間,讓人窒息。
淡藍的身影開始淡化,一切如同輾轉飄零的一樣崩落。鳳蘭沒了,他沒了,生死都寂寞。
“還要重來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在極致的黑暗中響起來,一時無法辨別,但是我知道,無論是誰的聲音,這都是給我的無法逃避的選擇。
我開始猶豫。心中的哀傷已經消卻,但是它給我的記憶銘刻在靈魂中,仿佛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還要重來嗎?”
前方出現漸漸的光圈,在黑暗中出奇分明,光圈伸延成一個男人的輪廓,跟花叢中踐踏過鳳蘭的身影一般無二……不!那是路子邢!
“還要重來嗎?”
對路子邢的和心中的哀傷在拉鋸。我最後的選擇……一切重來……還是……
腦中浮光掠影般出現許多畫麵。藍色的花海、模糊的臉孔、血紅的雙喜字,轉瞬又是路子邢的臉,淩厲的、溫柔的、山雨欲來的、無奈淺笑的……
一起等它開花吧,言……
……
什麽東西在無聲中爆炸,把一切都搗毀了。光和暗都混合在一起,我擁有的一切都陷入的混亂中,最初那些模糊的至今我也不懂的記憶,到後來那些清晰的曆曆在目的記憶,還有無論悲抑或喜都讓我刻骨銘心的感覺。
又有什麽東西從混亂中產生,強大的,無形的,如初夏時搖撼樹木的強風一樣把一切混沌卷上天空,留下無暇的清新。
抓不住那種強大無形的感覺,但是我的意識開始清晰,一種無法承受的重量在壓製我的四肢百骸。
“醒了就別裝死。”
勉強睜眼……一陣莫名的痛楚侵襲身體。眼皮沉重得仿佛灌了鉛,一線白光劃破黑暗透進來,眼球被亮光刺的極痛,努力了很久才在晃眼的白光中分辨出一些深淺的顏色……
雪白雪白的毛,尖尖的耳朵,長長的胡須,綠油油的眼珠子……狐狸……
忽然湊得極近的狐狸臉不見了,一些人影逐漸清晰,然後是他們的臉……月無華……黃鸝……黃鸝手中還拎著手舞足蹈的白狐。
“……”我怎麽回事?——張嘴想說話,但是一陣氣流灌進喉嚨,喉底一陣痛楚,什麽都說不出來。
月無華湊上來,拍拍我的臉頰,那裏辣辣生痛。“有感覺沒?”
眨眨沉重的眼皮,看著他。他一臉無奈。“既然活了,就不要擺出那副死樣。”
再次眨眼,再眨,然後楞住。
一切是那麽沉重,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楚遍布全身。我感到了自己心口漸漸洶湧的暖意,一遍又一遍的如潮水一般上湧的溫熱和鮮紅。一股異樣帝痛侵襲我的眼眸,眼眶變得酸楚而潮濕——我終於相信自己活了過來——淚水在臉龐劃下,勾勒出靈動的風景,這一切儼然是我為生命而傾瀉的快樂。
“這才對。”月無華第一次露出沒有夾帶其他含義的純然的微笑。
“……”他呢?
“什麽?”
“……路……子……”邢呢?
“還沒醒呢。”月無華笑著說。環顧我所處的地方,已經不是百福寺的禪房。整潔的房間,普通的桌椅什物。
房間另一側的床榻上,路子邢安然沉睡著,即使臉色蒼白,即使眼窩深陷,可胸膛在微微起伏……已經足夠了,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路子邢醒來是第二天的事情。不明所以的他,看著活生生的我,足足楞了一盞茶的時間,然後……然後在所有人的目視中,他任由眼淚流下。
輕輕的,但是不可動搖地擁抱著我,聲聲愴然:你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月無華、黃鸝,微笑著目睹這一切。他們的臉上,都是由衷而有類似的,塵埃落定的滿意。
我那時候在想,敢情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安排好的吧?!!
到底這一切從何時開始安排?而在這裏的這些人又擔當了什麽角色?我又處於什麽位置上?
做了這麽多的事情,為的隻是我的如願以償?他們到底達到了什麽目的?
我要死要活、半死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些痛苦經曆莫非也在他們的安排之中,還是計劃之外的產物?
這些家夥,到底都是一些怎樣的家夥!?
月無華看出我心思般,四兩撥千斤地說:“別想了,多想無益。”語氣是竟然出奇溫柔。“你覺得不平,你可知你的痛苦相對於這個結局而言是多麽輕鬆的代價。如今皆大歡喜,隻應惜取眼前人,毋須再顧前塵事。”
說得真是輕鬆,你怎知我的痛苦……
不覺看入月無華的眼眸,如一泓弦月,似一無所有,恍惚間又看見了蘊藏的比我所知的一切更為深刻的東西……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抱怨的立場。的確,讓一隻孤魂野鬼重生——此等駭人聽聞之事,該須何等奇才、何等功夫才能成功。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所作的一切,也許真的遠超我的想象。
再看路子邢,他眼內除我之外別無其他。一切雜念也跟著煙消雲散。
是啊,路子邢就在我身邊,我活著在他身邊。這便是一切。
再後,路佑和阿吉來了。路佑自是欣喜莫名,阿吉還扭捏著,大抵是內疚。其餘的事情就不贅言了。
我在李家村後頭的小莊園裏休養了一段時間,身體在路子邢無微不至的調理下漸漸恢複。
總是不自由主地照鏡子,看到了自己的容貌,清新不可方物,跟畫軸上的容貌一般無二,但脫俗三分、靈動四分、歡喜十分。
整個初夏,籬下的君影草開得異常燦爛。風平浪靜地過了。
轉眼是仲夏,路子邢征求過我的意見。倘若我要留在這裏的話,他便留下。
我搖搖頭,我願意隨他回到路府,那裏才是他的家,我希望,那裏也可以成為我的家。
離開渡頭的時候,月無華來送行。我看了他很久,久到讓路子邢都要吃醋。
月無華說:“想問什麽?言無不實。”
我怔了一下,很快搖頭,隻是道了謝就率先上船。路子邢緊張兮兮地跟在腳跟後。
其實我一度想問的。心底究竟有個不能不在乎的疑問。我於虛無的幻象中,所看到的那些恍惚而奇幻的東西,那樣沉重而漫長的感覺,似乎不是傅言十七年的生命所能承載的。倘若,不隻是傅言的回憶的話,還有誰?
這個問題,似乎很荒謬,可是我想我這輩子也難以釋懷。
但是我終究沒有問出來?我深知,我不能說出來,否則,無論真相如何,它都會否定一些東西,或多或少。
誠如月無華所言:如今皆大歡喜,隻應惜取眼前人,毋須再顧前塵事。
隻應惜取眼前人,毋須再顧前塵事。
樹樁上的棋局臨近終盤,對弈的兩人貫注於黑白棋子的走勢。遠處的江麵上,一葉白帆漸行漸遠。
江風從山下呼嘯而上,不遠的廢墟竄出一隻小白狐,耳朵尖幾縷白毛被樹叢濾過的清風拂過,白狐兒耳朵扇扇,又隱身在斷牆破瓦間。
“你輸了。”看似溫文善良,實則精光內斂的書生淡淡開口。
“棋差一著,願賭服輸。”臉上一道深疤的青年一攤雙手,認輸。
溫文書生為他的大方而稍顯訝異,隨即釋懷一笑,撥亂棋盤。“約定的賭注……”
“歡迎隨時來取。”今日的青年出奇的好說話。
“到底結束了。”溫文書生輕籲一口氣。
青年輕嗯一聲,收拾著手邊的棋子,隨口提道:“那小子剛才還想問我來著。”
書生遠眺大江,視野中的白帆已近碧空。“覺得不妥也是正常。不過這是他自己爭取來的緣分,誰也搶不走。正主兒假主兒,不都是他。”
“本來它自有仙緣,可惜……還花了我這麽多功夫。有驚無險自然是好,要出了岔子誤我正途……”未盡之言斂在厲芒閃過的眼眸裏,搭配猙獰的刀疤,說不出的陰狠意味。
書生看了眼青年身後不遠的樹蔭。隱在陰影中的男人幾乎讓人無從察覺,卻是一直緊隨青年,如影隨形。嘴角一撇,語氣不免嘲諷。“既然早有選擇,何須經由他人確認。戲作假了,就難看了。”
“戀愛中的人總要做些傻事。”刀疤青年隨口說出跟氣質完全不符的話,瞥了眼廢墟,反譏:“你我不過五十步笑百步。”
溫文書生瞪了眼青年,沉默以對。
青年支膝站起,拍拍屁股,轉身而去。“沒什麽事兒的話不要聯絡,有事兒更不要。”走過樹蔭,他身後多出一個高大背影,兩人直往密林深處而去。
“彼此彼此。”
書生一時百無聊賴,也拍拍屁股,往廢墟走去。
白狐兒逮到了一隻小鼴鼠,正在牆根上玩得不亦樂乎。書生無聲無息地湊到它身後,輕聲問道:“小乖在幹什麽?”
白狐兒猛回頭,看見書生的臉部大特寫,全身的毛都炸了鍋,根根直豎。算一撒,立馬成了一白點兒。
書生盯著極快消失的白點兒,冷笑。
“跑?!哼,跑了一百年還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讓你跑——”
《上部完》
《人鬼殊途,請君遠離》上部大修完了。刪減了三萬多字,又增添了五千多原來漏掉的內容,擦汗……
《人鬼殊途》還有兩大番外:
其一《於蘭何傷》,講述鳳蘭的故事。可謂《人鬼殊途》的前傳。
其二《人生若隻如初見》,從小小傅言初到路家,一直到離開路家的這麽一段。
在《人鬼殊途》下部開始之前,兩個番外會完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