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於蘭何傷 上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他吟這首詩的時候,我剛醒過來。
雙腳微微發涼,有點沁入心扉的舒爽。動了動,發現澗邊的水漲了些,泡了我的腳。
撇向飛瀑那邊。水流比昨日要湍急了些,倒貫下來的白虹擊碎了碧玉潭,玉屑飛濺,蒸騰一片白煙蒙蒙。
看來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但是我在大雨中仍睡得安穩,真是前所未有。慵慵地撐開了四肢,伸了個舒服到神清氣爽的懶腰。
耳邊除了飛瀑的聲音,還有別的,近在耳邊,竟像是人聲。
詫異。睜開眼睛,看不到天空,隻有極近距離的一片灰暗。
驚覺自己正處於某種陰影的籠罩中……糾正,是一直處於某種陰影的籠罩中,不由得心悸起來。
此時出奇溫柔的聲音緩緩流淌。
“醒了麽?嗬,很精神的樣子。”
頭頂的那片灰暗移開,卻,換上了一張臉,人臉。
這張臉占據了我奠空,我不得不仔細看看,發現果然是一張人臉。
人臉露齒一笑,一口白牙。
他站了起來。很久沒有造訪的曙光因為飛崖那頭聚攏許久的雲層終於散去,從血槭樹的枝頭竄出,灑到了他的身上。他周身渡了一層粉金,有那麽一瞬間讓我迷惑了。
以為是天神下凡呢,那瞬間。
可是天神不會渾身濕漉漉,不會狼狽不堪,不會隻穿一隻鞋子。這是我迷惑過後觀察到的事實真相。
他像是並不在乎,判若無人地擰著他的衣服,擠出一灘一灘的水。
我奇怪,旁邊就有個山洞,雖然沒法在裏麵跑馬,讓他翻幾個筋鬥的地方還是有的,怎也不至於讓他像隻落水的山雞。
他擰衣服歸擰衣服,卻一連傻笑地看著我,讓我倍感……說不上來。
“幸虧我到這兒來了,不然也見不著你。咱的緣分,天注定的。”
看著他被擠得皺巴巴的衣擺,我隱約明白了,原來是這人一直給我遮風擋雨,讓我一夜好眠。
該說什麽好呢?這樣的……人。
六月的幽澗,淅淅瀝瀝的小雨像雲中仙子在低吟淺唱,打在起伏嶙峋的石壁上,唯美而壯麗。
這裏人跡罕至,偶爾有人在崖脊采些草藥,可也沒有下到澗邊。除了山獸棲禽下澗汲水,鮮少有訪客。
他在附近閑逛,頂著細細的雨絲,踏著澗邊細碎的卵石,摸摸那些裂開血口子的老槭樹,看看崖壁垂掛的綠蘿藤。
未幾,他又回來看我,看著看著便傻笑起來,目光癡迷。一個怪人。
“身在千山頂上頭,突岩深縫妙香稠。非無腳下浮雲鬧,來不相知去不留。來不相知去不留……蘭兒蘭兒,去我不留,可知我曾來……”
此人,原來是蘭癡。來到這幽穀深澗,的確是緣分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淅瀝的小雨早已停歇,日頭已經往中天去,照入澗中,被參天古木篩去了大半炙熱,僅剩斑點光圈打在毒綠的嫩葉上。
我從崖底山洞中走出,弄出了聲響。他愕然回頭,看見我,呆愣了好久,料他不曾想象這裏竟有人在。
“在下蘭鳳,是這山裏人家。”我拱手行禮……依稀記得這是人世俗禮。
他恍然,回我一禮。“在下艾青嵐。”看我走出的山洞,疑惑道:“那是……”
“正是寒舍。公子若不嫌棄,可入內稍坐。”
洞內簡陋之極,一床一椅。地上散落雜亂物事,多為獸毛禽羽,再長些陰生花草,怎麽看也沒有人味。
他四下顧盼,爽朗一笑。“山裏人家,嗬,好一處山裏人家。”
坐在搖搖欲墜的椅子上,他開門見山。“公子,澗邊有株蘭花,不知公子……”
我轉過身去,他看不見我的唇角的一抹笑。“那是鳳蘭。天下之大,僅生於此澗。凡人難得一見,公子好運氣。”
“鳳蘭……鳳蘭……蘭鳳……莫非鳳蘭之名是公子所取?”
“嗬,讓你笑話了。”我遞上一杯茶,我記得這是待客之道吧。
“鳳蘭,蘭鳳。艾某今日有幸見得世外仙草、隱世君子,是前世修來福氣了。”他接過來,剛揭蓋,大吃一驚。“這、這是……蘭蟲?!”
“公子好眼光。”
蘭蟲生於蘭花中,蘭開則生,蘭謝則死,惟以蘭蕊為食,置於杯中,澆之山水,覆之以蓋,須臾為水,湛然淨綠,瑩澈如琉璃,蘭氣撲鼻。
他慨歎:“蘭蟲至難得,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公子如此厚待,艾某惶恐。”
“山野粗物,蒙公子不嫌棄。”不就是蘭蟲麽,這時節多的是,有甚希奇。不過凡人以為這東西至不易得,大驚小怪罷了。
他也沒給我再客氣,細細品味了茶。“香沁齒頰,久留餘味,果然絕品。”
微微一笑,如此輕易得到的讚賞,我卻感覺心中躍起莫名的欣喜。果然我是寂寞太久了。
一番寒喧完畢,他步出洞外。“在下遊曆山水久矣,不曾見過如此鍾靈鼎秀的寶地。若不是昨夜一場急雨迷了眼,誤入這裏,也遇不上那株鳳蘭,更遇不上蘭兄。”搖頭晃腦長太息,“緣分!當真緣分!”
“既然緣分難得,艾公子不妨久留。”我大膽提出。
他一訝,我報以一笑。他看看我,再看看水邊的鳳蘭,欣然點頭。
澗邊的日子依然簡單到感覺不到流動,我卻不再寂寞。
有他做伴,山竹炊粳,山水煎茶。時而上山,看山色山景山外晴霞;時而下山,聽山溜兒響驚散林鴉。
恍惚間,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跟花開花落一樣自然而然。這也是不會改變的,跟飛瀑的流水一樣延綿不絕。
可他究竟是塵世中人,離不了人間煙火,斷不了人世俗情。終究一日他說:蘭弟,為兄離家久矣……
未盡之言,訴於他不忍而憂鬱的眼神中。我自然明了。緣來緣滅終有時,哪得強求……隻是,總有些失望罷了。
臨行前,他囁嚅連連:為兄此去……
我點住他的朱唇,細細撫過他的臉龐。此舉逾越了,但我不要聽他無期的許諾,更不要聽他可能的訣別。此去無回,我隻要記住曾有這麽一個人陪伴過我。
我帶笑送行,出了山澗才停步。他一步三回頭,小小的包袱裏有我放置的一顆種子,鳳蘭的種子。我說:見蘭如見人。
澗邊的日子如常。幽深莫測的峽穀,天是素淨的白,山是青灰的藍,浮雲野霧隨意地飄著,淅瀝的雨絲恣意灑著,間或,山澗還傳來幾聲追不著蹤影的鳥鳴。
多少年歲和晨昏,這些景色和時光都凝固著。
我躺在澗邊,任千古不變的澗溪漫過我的腳邊。沁涼的水,自經絡蔓延,冷卻了我的溫度。
六月將過,鳳蘭也該凋謝了。沉睡的時候,溪水和時間的流淌沒有痕跡。
醒來的時候,天時入秋,往昔鬱鬱蔥蔥的山澗青黃交雜,有些枯葉打著旋兒落到水麵上,被溪水送到我的腳邊。這一覺,原來不過一季。
崖邊傳來異響,其實就是這響聲讓我醒來。悄悄瞄過去,一抹影子在洞內移動。山精?還是木魅?
黑影走出洞外,我一時間有點怔忡,懷疑自己猶在夢中。
他走溪邊,蹲下來輕輕摸著我的枝葉,唉聲歎氣。“蘭兒蘭兒,可知蘭弟在何處?”
被撫過的葉子輕輕顫動,那瞬間,我覺得通體舒暢。
夜幕下垂時,我自澗邊現身。洞中透出昏黃,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我不忍踏前,怕踩到他的影子,弄痛了他。
輕聲開口:“艾兄,你回來了。”
他猛然回頭,臉上一驚,一喜。未及反應,他的身影飛快掠至我身前,將我緊擁入懷。“蘭弟!蘭弟!蘭弟……”
沒有再多的語言,發自肺腑的聲聲“蘭弟”如破繭魔咒,連同他溫熱的胸懷一起將我捕獲、魅惑。
著回擁他。他的唇在我的耳邊吐息,潮濕的溫熱蜿蜒而至,覆上我冰冷的唇。
不期而至,隨即焚成天火。簡陋甚至粗糙的石**,他驅盡我生來的冰涼,點燃簇簇火種,帶領我墜入的地獄。狂亂的痛苦和快樂中,我看著幽暗莫測的澗邊,一株已然凋零的蘭花重新伸展,綻放得前所未有的妖異。
他撫著我汗濕的身體,挺直的鼻尖在我脊背劃下輕輕的瘙癢。“好香啊,跟鳳蘭一樣。蘭弟,你莫不是鳳蘭的精魄?”
我一悸,隨即明白他在說笑,心中又有莫名的失落。不能不想,要是他知道……會怎樣?受寵若驚?落荒而逃?
還是不說罷了,珍取眼前,其餘一切留待他日麵對。
這天門山幽澗凡人罕至,儼然我們奠堂。兩隻愛情鳥兒整日成雙成對,白日遊山玩水,夜晚交頸而眠。我常跟他說天門山的花草鳥獸、誌怪異說,他跟我說俗世的人情世故、攘攘擾擾,隨後各自沉浸在彼此的世界中。
然而該來的還是要來。我騙不了自己。他煞費苦心讓我歡喜,卻並不是為了與我從此浮雲平生。
他是喜歡我的,但是紅塵紫陌裏,有他放不下的更為喜歡的東西。
坐在潮濕的溪邊,他看著鳳蘭的眼神包含愛戀,流連輾轉,如同他看我的眼神。他對鳳蘭說:蘭兒蘭兒,若不是這鍾靈鼎秀的世外靈域,斷不能養育出你這樣的靈物。但是他轉身對我說:蘭弟,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愛我,他也愛很多東西。隻要我走出這個幽澗,他就可以同時擁有一切……他還擁有我贈與的鳳蘭種子——連最愛的鳳蘭他也一並有了。
看著孤獨生於澗邊的蘭花,我沉默。
他沒有進一步的遊說和逼迫,隻是擁著我,輕輕吻上我的眉心,引來我的渾身輕顫。
接下來的日子如常,那天的話仿佛他一貫的戲言,說過了就被忘在腦後。我卻知道他在耐心等待我的答案。
千百年來我一個人孤獨地綻放,孤獨地凋零。春去秋來,燕來雁往,隻有這些才是我的永恒。離開這裏……跟一凡夫俗子體味七情六欲……其實未嚐不可,隻是閱曆了繁華,到頭如何甘守寂寞。
他一複一日地坐在澗邊看著鳳蘭。我的沉默讓他消沉。我的心為他的落寞而揪緊。
“隻出去一會兒哦。”我最後妥協,但是給出半年的期限,春季再來的時候,我必須回到這裏。他欣喜若狂,許諾讓我感受世間所有快樂。
決意離開幽澗時鳳蘭開始凋零。沒有關係,暫時讓它凋零好了,春天一到,我回來的時候它會重新綻放。
投入塵世,感覺陌生而新奇。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種各樣的聲息、還有千奇百怪的臉孔——喜怒哀樂都那麽直接而具有衝擊性。我常常因為一件他眼裏再尋常不過的物事而感到驚喜,看在他眼裏,這是無限的趣味。
一路上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事實上我不敢離開他。沒有他在的地方,再多樂趣也抵不過茫然的惶恐,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在他的意料之內。
沿江而下,十一月的時候到了揚州。揚州的繁華一路早有耳聞,十裏長街珠翠填咽,綺窗繡戶美人如玉,翠館銀台密似雲。
這個地方,我原以為不過是旅程的驛站,未料竟成了他最後的歸宿。
仲秋的揚州依然青翠,青黃柳色間,廿四橋頭銀管咽,豔若桃李的女子漸漸自輕若遊塵的湖霧中漂泊而來,二分煙水一分人。
那一瞬間,我看到他沉醉了。廿四橋邊月,依舊清光是二分。
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
揚州首富的掌珠,路小姐,如雲中仙子的揚州第一美人,既孤且傲,可望不可及。可當時,他哪知這些,隻管登徒浪子般上前去,阻了人家去路,施個萬福,“小生這廂有禮。”
“那後生言情戲文看多了,腦袋糊塗了吧。”
“許是外地人,不曉得那路家小姐厲害罷。”
四周議論紛紛,我卻看到那小姐止住欲上前去的家丁,麵無表情,卻分明的,與他擦肩而過時,她嫣然一笑。
路家隻招贅,不嫁女。路家老爺稱,但憑路小姐意思。都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不作多想,隻管興奮難耐,直說:此女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
此後,他時常將我忘在烏煙瘴氣的雜館裏,收拾整齊,買通路家下人,入去路府一窺芳容。
他回來總是失意連連,說,蘭弟,路小姐為何對我怒目相向;蘭弟,小姐為何罵我癡傻;蘭弟,路兒為何不許我近她身呢……路小姐、小姐、路兒……那路家小姐眼高於天,卻將他看入眼裏,他卻懵懂不知。
我知。
草木凋零,幾許紅塵翻飛。恍然間,又看到那個女子嫣然一笑,燦若桃花。我知,我的塵緣已盡。
世事無巧不成書。他的家人尋來了。他本出生書香門第,所幸身為家中次子,一無繼承家業的重責,二無繼後香燈的負擔。家人放任他縱情山水,可究竟,該來的還是要來。成家立業,似乎是世人永遠的歸途。
他說,他衷情一位女子。他到底說了,在我的麵前說了。
他家人問出那個芳名,大喜過望。是的,來了揚州的人怎能不知揚州第一富,怎能不知揚州首富的掌珠。
擇了吉日,他們一並登門拜訪,求親。路老爺一聽上門的是士族子弟,應允了一半,再請路小姐隔簾一看,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這些,我都是聽人說來的。都說,才子和佳人是天造地設的配對。
他去了之後就沒回來,聽人說是留在路府了,他的親族都從其他地方陸續趕來。他大抵是忘了我了,忘了這個他自深山老林隔世之澗帶出來的、對人世懵懂不知的“人”……
我竟也沒有惱,或許從一開始我就預備了這個結局……隻是,它來得如此迅速,甚至等不到這個秋天過去。
那日,路府在府裏辦了一百賓客席,在府外辦了一百流水席。我隨人流到了路府。高聳的大門,高貴地敞開,門口的小廝向我要請帖,我說沒有。他怔怔看了我,然後說,公子進去吧。
富麗堂皇的巨宅,鋪天蓋地的喜慶的紅。大紅的喜帖,大紅的燈籠,大紅的衣裳。我似要被那紅灼傷一樣,一點點枯萎。
終於,我看到穿梭在賓客間的他,言笑晏晏,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大紅的喜服映照著他笑開了的臉,比任何時候都要歡喜。
然後,他看見我。
臉色僵了一下,隨即爽朗起來,說,蘭弟,你來了。
恭喜艾兄。聲音平靜無波,容顏無喜無悲。沒有任何理由指責他,我們,本沒有承諾。隻有邀約。
來往的人不斷恭維,他分身乏術,看了我又看了熱情的嘉賓們,很是為難。我說不用招呼我,你忙你的。他歡喜地哎一聲,道一聲蘭弟自便,跑去他處。
望著縱在人群中也難以忽視的那抹紅,心中的悲愴忽如落紅般委地。曾何幾時,我們竟如此生疏,仿佛,我也是這往來的、他連名字也說不上來的無數乘興嘉賓之一。
一個紅衣總角丫頭路過,檀口宜笑,伸出肥嫩的小手,“哥哥不哭,糖果給你。”
不禁怔然,明明沒有動容,這個小人兒是如何體會我的悲愴?抑或,原是這麽明顯,那你,艾兄,你怎無動於衷?
“寶兒,不可亂跑。”體態豐腴的婦人過來,施個萬福。“公子見諒,小兒無知,叨擾了。”
小人兒歡喜伸出雙臂,“嬤嬤抱抱,找新娘姐姐。”“哎,寶兒乖乖,咱就去見新娘子。”
她們轉入門廊、穿過門洞,往樹木扶疏之處去。
新娘子,那孤傲如天人的路家小姐。想起她不經意的冷然而魅惑的笑,這樣的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麵對艾兄,又是怎樣一番模樣?可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雙腳似有牽引,察覺時,已隨著她們步上花園小徑。
時至深秋,園內草木甚多,殘枝枯葉被清理幹淨也難免蕭索之意。庭院深深,迂回曲折間不知深入何處。茫然間為自己的妄動稍感懊悔,見她一麵?見了如何?
前方流水淙淙,不覺轉入一處繁花間。深秋繁花,自然是菊。一叢一簇,顏色不一,在此蕭索深秋時分分外嬌妍。
花間一道豔紅,如同天邊紅霞燃燒。華彩霞衣,鸞鳳刺繡,新娘子的嫁衣。
轉身要走,卻聽得如黃鶯出穀的聲音:“既然來了,稍作留步如何?”
輕輕閉上眼睛,良久才睜開,轉身。新娘子手持一株紅菊,輕嗅芳香,湘繡鑲邊的水袖滑下,手腕肌骨瑩潔。端莊嫻雅,閉月羞花,果真是大家閨秀。
她蓮步輕移,在我一丈外略施個萬福,輕啟櫻唇:“見過蘭公子。常聽相公說起公子,惜緣慳一麵。今日得見,算是妾身福分。”
默然以對,隻是靜靜看她。該說什麽,用什麽立場說?
一個凡塵夢。**從中,豈有我的立足之地。
良久,想起不妥之處,“小姐不應該在新房麽?”
她聞言掩袖一笑,眉眼卻是分明的不以為然。“這裏是路府。”
未盡之意不言自明,此處是路府,她何時在何地,豈有他人置喙的餘地,怕是艾兄他也……
這便是入贅的苦處罷?以妻為大,可是艾兄甘之如飴,自是不後悔的。
“聽說蘭公子過往隱居天門仙山中,想必對世態俗事有所不適呢。”
“稍有不適,無妨。”何妨?不過人世走一遭,這過程這結果,我自是早有準備。
“相公入我路家門後,想必不能跟公子縱情山水了,公子往後作何打算?”她攀折一株白菊,與手中紅菊配成雙,紅白相依諧如連理。
“往後……”抬眼看見天空澄澈如洗,與煙雨蒙蒙奠門山脊迥然不同,釋然一笑道:“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罷。”
她宛然一笑,人臉嬌花相映襯,靈動若秋水微瀾。
“蘭公子擅自珍重,妾身不送。”
緩步重回前庭,站在門洞後凝視那筵席中推杯換盞、已有醉意的新郎倌,心中一悸,分不清是怨是愁是不舍。寸寸收回目光,終究隱去了身影,消失於蕭瑟落木間。
別了,艾兄。
天門山脊雲收雨霽,益發覺得草木凋零。溪水萎縮般隻剩下小小一股,溪邊厚厚一層落葉堆積在鳳蘭莖下。離開還不足兩個月,怎麽衰敗至此?
“回…來…了……”悠悠的聲息從風中來、水中來、山中來,如同六月息流轉山澗。
回來了。我默然回應,化回鳳蘭的原形,於澗邊執守流轉千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