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等閑變卻故人心
流雲飛逝間，世間人事幾經變幻，於懵懂的孩兒不過數個春秋的過渡。
不知不覺來路家五個年頭有餘，稍微褪去圓滾滾的輪廓，變成大家口裏精靈可愛的傅小少爺，到哪裏都是丫鬟嬤嬤們愛寵的眼神。路子邢的老成一如既往，隻有對著我的時候稍微展露笑顏，這是這些年來形影不離的成果，我頗感自豪。
路家大少爺仍管我作糯米團。路子邢是不樂意他那半個大哥靠近我的，大少爺比其他人還忌憚這個冷峻的弟弟，常常聞風而逃。
偶爾聽丫頭們說，大少爺以後要給二少爺壓住，讓我跟好路子邢，以後少不了好日子。我不太曉得那是什麽意思，想想反正我也當了路子邢這些年的小尾巴，自然以後也是跟著他的。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慎言檢跡……”捧著書本在窗台邊搖頭晃腦地吟唱，目光卻總是流連在院門口難以自拔。都已經中午了，回來的話該來找我用午膳才對？
一早路子邢就跟他娘出去了。路夫人雖然平常躲在鬆院不出來，但是路家生意還是由她一手掌握——叔叔也輔助一些，但是到底沒有娘子厲害。
這兩年來路夫人開始帶著路子邢出去，讓他見世麵，學著點生意手段人事技巧。路夫人這舉動不是明著說傳衣缽麽？莫怪路家上下看好這不招人喜歡的二少爺。
“言兒，‘教人誠孝，慎言檢跡’下一句怎麽沒了？”嬌脆的女聲在耳邊婉轉，帶著責備。我立刻收回巴巴張望著院門口的目光，放回許久未翻動的《顏氏家訓》上。
姐姐放下繡棚，點點我的臉頰，無奈道：“你啊你，路二小子一不見人，你也跟掉了魂似的，又不是犯相思的女兒家。”路二小子是姐姐私下對路子邢的稱呼。她看不慣路大少爺忌憚路子邢的孬樣兒，可是又拿路大少爺沒法子，隻得把火氣都出在路子邢身上，橫豎都看他不順眼。我夾在在中間，時常被殃及。
拿起繡棚，姐姐繼續完成那幅鴛鴦戲水，纖指弄巧，端莊嫻雅的模樣連我這弟弟都能欺騙。這些年姐姐逐漸出落成美人，豔名遠播，但暗地裏火爆性格有增無減，幸好都讓溫文儒雅的大少爺消受了。
先前聽嬤嬤說已經有人上門說親，等過幾年姐姐及笄就可以出嫁。我自然曉得出嫁是什麽意思，紅著眼眶找叔叔，叔叔給我保證，一定給姐姐找一主好人家，嫁人後也能常在路家走動。
腦子一轉，我說不如配給大少爺？叔叔卻搖頭，說他們畢竟有堂兄妹名分，成了親，大家要說閑話的。
把叔叔的話轉給姐姐，姐姐先紅了兩頰，嗔道：“誰要嫁那呆子——”臉色很快又陰沉下去，抿著嘴，若有所思的樣子。
“言兒。”略顯低沉的聲音響在窗外。我一喜，探頭出去，路子邢微笑著站在院門口，舉起手中一個盒子招搖兩下。
忙不迭跑出去，將姐姐恨鐵不成鋼稻息拋在身後。“給我帶了什麽？”連忙爭搶我的禮物，路子邢笑著高高舉起，仗著身高優勢讓我連蹦帶跳。
“給我，給我啦——二少爺——”
“叫我什麽？”蹙起眉宇，虎目微眯，他威脅的口吻與得意的眼神讓我放棄怎也夠不到的徒勞嚐試。
真是的，又來了——有些抵抗地抿著嘴，臉上的溫度卻情不自禁地上升，熟悉至極的名字在喉間滾動，好一會兒才在舌尖兒彈動，輕如蚊呐地擠出來：“子……子邢……”
“這就對了——”他舒展開眉頭，揚起嘴角，將手中盒子塞到我手裏，仁慈賞賜的惡質口吻：“真好聽，給你。”
小小的盒子，不盈一掌，捧在手心卻沉甸甸。我看著路子邢，他但笑不語，瞥一下盒子，示意我打開。
感覺不是太好的樣子，上次他露出這個表情的下一刻我讓他送的小馬駒踢到下巴，一個月寢食難安，眼睛都哭腫了。惴惴不安地打開雕花盒子，偷偷瞄向路子邢，他期待的眼神逐漸混雜不耐煩。
好凶……逐層揭開綢紅緞子，漸漸展露一抹初春新芽的翠色。
一個玉墜子。
上好翡翠，雕工精細，價值。我瞠目結舌地看著玉墜子，又看著路子邢，無法確認這真是要給我還是——
“言兒——”姐姐站在門口喚我，蹙著秀氣的眉，雖不知我們在幹嘛，仍是一臉難以苟同。
路子邢上一刻還微露笑意的臉一下子繃緊，僅剩冷漠與無形疏離感，變臉之快總讓我嘖嘖稱奇。露一點好臉色給我之外的人看了又不會掉他一快肉，何必如此吝嗇？
冷冷看一眼姐姐，他將我拉回我房中，當著姐姐的麵重重合上房門，仿佛示威與昭告。門外傳來姐姐飽含火氣的怒叫：“姓路的你別得意——”可也沒下一步行動，逞逞嘴上威風就結了。這家裏忌憚路子邢的遠不止大少爺一個呢，我也見怪不怪了。
“我給你係上。”換上一臉柔和，他輕聲道。從懷裏掏出小綢包，裏麵一條半紅不黑的線。
不等我問，他便解釋了：“這是我特意讓人紡的……你看這線裏頭的黑線，是我和你的頭發……”似乎他還有話要說，可是都化作笑意，漣漪般**漾在唇邊了。
我立刻紅了臉，不敢與他直視。這樣的路子邢，何止我看著不習慣，叫別人看了還得嚇死。可是心裏又禁不住的高興，無可名狀的感覺在身體裏湧動，讓我惴惴不安，又感覺到痛楚一般的喜悅。
他將繩子穿過玉墜，凝結起來的翠色在空中晃動，溫潤滑膩，如同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溫柔。輕聲喚我：“過來，給你係上。”
幾欲上前的腳步硬生止住，我捏著袖擺，猶豫不定。那樣漂亮的玉墜真的給我……不會有人怪我？
路子邢輕歎，上前一步將我挽入懷裏。盡管隻比我年長兩歲，卻早已褪去孩童的幼稚，長成近似成人的挺拔身材，總是輕易將我包攏在懷中。“小傻瓜，又在想什麽呢？我給你的東西，誰敢說一句不是！”
抬眼看著他立體的輪廓，尚帶一絲卻綻露棱角的臉部線條如同他剛硬的性格。說一不二，不達目的不罷休。一直以來麵對他的要求，我無論怎樣拒絕，猶豫著害怕著卻還是如了他的願。
“謝謝……”悶在他胸口小聲地說。
聽到他輕笑起來的呼吸，隨即就著擁抱的姿勢，輕攏住我的手臂沿著脊背上行，微涼的手指撩開我的長發，緩慢貼近皮膚。我微微起來，盡管時常有這種程度的親密，還是忍不住續如擂。
他的手停在後頸，捋著我的發，手勢輕緩的將繩子打上繁複的結。
玉墜兒貼在我的胸口，我放在掌心撫摸起來，古樸的外形，無論如何溫暖也帶著微涼的質感。
“好看，如我所想，跟你非常般配。”他推後一步，用著欣賞的眼神打量。
我的臉一紅，習慣性地低下頭。略一遲疑，將玉墜子放入衣領，貼著肌膚滑入汗衫內。
“你這是哪般？快拿出來。”路子邢立刻不滿道。
“不要啦，讓人看見……不好。”不過寄人籬下的小孤兒，私下收取這等寶貝就說不過去，還大搖大擺放著招搖……讓丫頭嬤嬤們看了又是一通說長道短。稍微強硬起來，嘟著嘴巴說：“東西送我了，就由我處置嘛——”眼巴巴地看著他，裝出讓他沒轍的可憐相兒，果真他略一瞪眼便無奈淺笑，由著我去了。
此後幾天，有事無事便捂著胸口，不自覺地揚起唇角。
姐姐起初見了還以為我不舒服，拿出玉墜來讓姐姐瞧瞧。她知道是路子邢送的，慣例不屑理之，可撇嘴瞪眼之餘也忍不住多看幾眼。不過她也不忘叮囑我，莫要讓路家上下看見，不然又生事端。這些事兒，先前也是有的……
該說有先見之明，還是一語成讖，姐姐的話沒說多久，果真無端惹來了麻煩。
路家每月初一會發給各人月錢，管平時買些零碎什物。先前會有丫頭或者嬤嬤順便捎回來，這些年則常要我們到賬房領才給。
管帳的先前是路管家，後來是傅財傅管家。傅管家是叔叔的遠方親戚，家鄉遭災便出來謀生，不知什麽時候遇到過叔叔。後來叔叔進了路家，他找上來討點活兒幹，於是在路家紮下來。如今當上二管家也算造化，可不知怎的，尤其看我和姐姐生厭。
不是著急要錢的話著實不想麵對傅財管家，那一兩銀子不要也罷。可……撫上胸口，那底下微涼的溫度總是讓我禁不住續加速。我也想送點東西給路子邢，都說禮尚往來，盡管我不可能拿出同等價值的禮物回贈，可是……我也想，也想他身上有我送的東西……讓他看見了能想起我來的東西……
不知不覺臉上發熱，我捂著臉，也不知這樣的羞赧從何而來。
“傅小少爺——”嘹亮的嗓音喚住我，花叢小道裏出來一個跟我同樣個頭的小孩，一蹦一跳到我跟前。這是路大管家的小兒子，路佑，與我一般大，跟我很是要好。
“怎麽了小少爺臉好紅哦，你發燒啦？”比話還要快的是伸向我額頭的髒兮兮的小手，可剛要碰到我又止住，警覺地四下打量。
“二少爺跟叔叔出門了。”我笑著說。愛對我動手動腳，讓路子邢教訓了幾次後就跟驚弓之鳥似的，卻見了總忍不住靠上來。
路佑鬆一大口氣的樣兒，見我往前頭去，想也沒想問：“去傅財老兒那兒要賬？”
我苦著臉點頭。他拍著道：“怕他做甚，敢為難小少爺我告老爺去。”
到了賬房，傅管家一見我就把陰沉的臉拉得更長，輕蔑地嘀咕“乞兒……”什麽的。我邁進門檻的腳忍不住收回來。路佑在後麵推我一把，進去大咧咧道：“二管家，小少爺的月錢——”
傅財掃了我一眼，然後瞪著路佑，手下用力打開抽屜取出賬本砸在案上。我小心翼翼上前去，寫下我的名字，又趕緊扔了筆退回路佑身邊。
誰知道路佑忽然上前拿起賬本，嘩嘩翻著，指著一頁紙道：“小少爺，上月你沒領錢呢，怎麽這兒有你的名字——喲，好難看的字——”話是問我，卻是對這傅財管家說。
傅財臉上一陣扭曲，趕緊上前搶賬本。“你這小子，賬本你懂什麽，拿來——”路佑抱緊不讓搶，嚷著：“我不懂，我爹懂，我給爹看——”傅財一聽搶得更凶。別看路佑個兒小，勁兒可不小，他倆一人拽著一邊，嘩啦一響賬本分作兩份。路佑撞到我身上，兩人一起翻倒。
傅財氣壞了。過來要揪起路佑，忽然眼睛一眯，掉手拽著我的衣領將我揪起來。
“你這是什麽？打哪兒來的？”他掐著那塊玉墜子吼道，沒等我說就將我整個腳離地提起來，往外拖去。“——好啊，路家到頭來養了一頭狼！跟我見夫人去”
雙休日還有更新，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