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比翼連枝當日願 下
天氣越來越冷,也不曉得這個冬天的江南為何如此寒冷。路子邢仍然對我放心不下,盡心嗬護之下不免分心生意場中事。臘八偶爾著涼,我又臥床不起。路子邢因此耽誤了一樁大生意,久不理事的老夫人也忍不住給他一頓責罰。
路子邢終於對我有所保留。隨著開年,各地生意開展,他留著我一人在蘭院的時間越來越長,久而夜不歸宿也是常有的事。心下難過,可更怕路子邢遭受非議。在他歉意的眼神中,我裝作若無其事,所有的委屈孤獨盡鎖心裏。
然而府裏的閑言碎語並沒有消停,畢竟,我還住在蘭院,畢竟,路子邢還會回來與我同床共枕。阿吉豁出去說出那些不堪的話,卻不見我的任何動靜,膽子似乎越發大了起來,連送藥的時間都時常不準,連著那些下人開始明目張膽地給我臉色看……
那些話兒,那些事兒,我不曉得路子邢知道不知道——我不問,也不敢問。怒目冷臉、汙言穢語,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心裏自是難過不已,可是又能如何?隻能閉門不出,閉眼塞耳罷了。
身子調養已久,仍是不見起色。大夫不止一次告誡我放開心懷,我但笑不語。怎不知心寬體胖的道理,可說時容易做時難,我這心真能放開,當初也不會辛苦執著於同為男兒身的路子邢。
遇上路子邢,是我命中的劫數吧。叔叔將我倆的手交握在一起時,便注定了我在劫難逃!
龍抬頭的日子來了又去,到路府來終於湊足了八個年頭。從懵懂孩童到青澀少年,路子邢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偉男兒。仰賴著他的庇蔭,在紛雜的塵世中偷得安寧一隅,不求世俗苟同,但求他溫柔回眸。
如此卑微的要求,仍是終日惶惶不安著。孤立無援,前路茫然,甚至不敢祈求能夠走得更遠,怕上天連我現在僅有的一點幸福都扼殺。
三月初,路子邢舍下我到外地去了,需時一月,說是談攏那樁生意便能讓路家享用好幾年。不久,驟來的春寒將階前好不容易吐翠礝草凍得焦黑,仿佛一夜之間下了一場肅殺的黑霜。
臥床數日,除了姐姐放下不心來每日陪著,再無人來。阿吉常是在門邊丟下藥罐便不見蹤影。那些藥我嚐著味道不太一樣,可沒放心上。喝了將近一年的藥,我對這些黑漆漆的汁液全然麻木了,藥也罷毒也罷,喝了便是。
“今日是什麽日子,這麽冷?”我輕聲問姐姐。
“三月八。”姐姐說。
三月八,黑霜殺。
難怪呢。冰寒的空氣,連火旺悼盆都驅趕不去。我艱難地吐息,每喘上一口,都是滿腔的冰涼。
阿吉帶著大夫進來,大夫號過脈,一如既往眉頭緊鎖。末了,歎氣說:“老夫再給公子開藥吧……”事到如今,大夫能做的也就是用藥吊著……我的身子我明白……
院子外頭忽然有什麽動靜,遠遠的一些吵嚷聲音。姐姐嘟囔一句“還讓不讓人安生”便出去看了。聲音漸近,沒多一會兒,阿吉進來,欲言又止。曉得從他兩片薄唇出來的話不甚好聽,還是長歎一氣,緩道:“有話就說吧……”
“……路佑回府報告,說二爺在外頭出了點意外……”
我倏然坐起,眼睛直直勾著阿吉,心頭劇震,渾身如墜冰窖。
阿吉一撇嘴,接著說:“……倒不是什麽大事兒,走水路回來跟人家的船碰了一下,二爺撞到了什麽地方,要修養幾天再動身……”他的眼神透著怨恨,直刺我的心,“……府裏又沒啥大事兒,也不曉得為啥趕水路回來,河上都還沒解凍呢!”
姐姐回來將阿吉罵了出去,過來安撫我躺下,忙說:“路二鐵打的身子,你甭擔心他。聽姐的話,別惦記著啊。”
我的淚已沾濕了枕巾,泣不成聲:“……他是因為我……我這禍害……”胸口一陣絞痛,嘴裏湧上一片甜腥,溢出嘴角。姐姐大驚,立馬衝到門外大吼:“阿吉,找大夫——”
大夫來了,阿吉來了,許久未見的神色緊張的大公子,連同深居簡出的路老夫人也來了——多年未有見到老婦人,記憶中明豔的容顏已然衰老,猶有七分姿容,卻失卻了顏色,唯有淩人的氣勢仍然讓我生畏。
我楞了半晌,想從**掙起來卻發現自己連起身都做不到。姐姐跟護崽的母獸一樣攔在床前,但是直麵老婦人,一向強勢的姐姐也不自覺放軟姿態。
老夫人了橫了一眼大夫,大夫趕緊上前給我號脈。
“如何?”老夫人冷冷問道。
大夫歎道:“公子的身子虛弱,病屙沉重,心事鬱結,亟需靜心休養,夫人府上人多事雜,不是適宜之處。”
路夫人上前一步,深深看我一眼,緩道:“傅言……”再冷冷看了一眼退到一邊的姐姐,“……傅玉,你們也聽到了。路家在蕪湖之處尚有一處別院,清靜怡人,對言兒病情大有好處。我已備人收拾幹淨,你們即時起程。”
言下之意……怎不明白……究竟,也是離開的時候,隻是沒想到竟然這麽快,甚至等不到路子邢再看我一眼。老夫人也算煞費苦心,她大可將我掃地出門,卻放下身段來將這戲份做足,我還圖什麽……尚且還有容身之所,路家對我們可謂仁至義盡……
姐姐看著老夫人,再看畏縮一邊的大公子,猛然將身攔在我床前,直視老夫人道:“要送言兒走也等二爺回來——”
老夫人不為所動,冷道:“送侄少爺、侄小姐。”門外進了幾個下人,凶神惡煞地殺將過來。姐姐自是不肯,拚命阻擋,拉扯之間忽然暈厥過去,大少爺搶先一步上前接住,忙喊:“大夫——大夫——”。
大夫過來一號脈,竟有了三月身孕。大少爺大訝,乍驚乍喜,隨即抱著姐姐撲通一聲跪倒在路夫人麵前,聲淚俱下道:“娘,玉兒腹中的可是路家骨肉,萬不可流落在外啊——”
路夫人一凜,瞪著跪倒在地的大兒子,罵道:“冤孽!你這不爭氣的東西!”鳳目掃過臉色蒼白的姐姐尚未隆起的腹部,咬牙道:“傅玉留下!”
“那言弟?”
路夫人冷哼一聲,投向我的銳利眼神如同森冷的刀刃,將我片片淩遲。“與他何幹?送走!”
“娘——您這樣做……二弟回來——”
“我是他娘,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你休替他說情,不然我將玉兒也趕走!”
大少爺一顫,咬著嘴唇看我,終於不忍般偏過頭去,抱起姐姐踉蹌離開。
“來人!將傅言帶走!”
“不勞各位,傅言會走。”我拚盡全力撐起身子,來到路夫人跟前,一跪到地,重重一磕。
“傅言與家姐自幼失沽,幸得路家扶持,恩同再造。傅言無以為報,惟望姐姐他日誕下路家骨肉,路家能給姐姐一個名分,傅言來世銜草結環報答夫人再生之恩。”
“路家之事,不用你多言。”一振衣袂,路夫人決然離開。
路佑進門來將我攙起,帶著哭腔道:“小少爺,走吧。路佑送你一程。”
焦黑的枯草,步履蹣跚間破碎成灰燼一樣的殘骸,儼然我支離破碎形如灰槁的身心。回頭再看一眼容我棲身的蘭院,陰冷春寒中如同囚籠,如今,我卻連委身囚籠的渴求都是奢願。
環顧身處多年的路家,早春萌發的新綠又在春寒中畏縮,一份難言的悲涼。而一路所遇之人無不鄙夷著我的存在,每一個躲閃過去的側影都是驅逐我的符號。
“公子……二爺一定會接你回來的……”路佑小心攙扶著,不無疼心地安慰。
我淒然一笑,極輕地搖頭。
路家已無我的容身之處……我又能歸往何處……沒有回處,隻能去往他處……子邢,若你心中有我,便來找我,無論多久我都等你來。孱弱餘生不求朝朝暮暮,但求與你情長久。
一路遠行,且行且悲傷。渡頭的陰寒水氣如同冰錐,呼吸間氣息漸微。登船時,虛弱的身子已經撐到極限,再也承受不下去墜入黑暗。迷糊間,氣若遊絲,身如飛絮,在江上永無盡止般的搖晃中乍睡乍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意識完全清醒已經是半月之後,身側僅有一個麵生的小奴,依稀記得在病重期間由他照顧。照小奴說,本是阿吉隨來,但是路家活兒多,便留著手腳靈活的阿吉在路家了。
看著屢次打翻藥罐的小奴,我便知道了,路家不會施舍我再多的東西……完全是……拋棄一個累贅一樣將我放逐出去……
如此甚好。
心中懸著無法割舍的那個牽掛,除了一如既往的等待,不想其他。沒有芒刺在背的異樣目光,沒有刺激神經的流言蜚語,如此寧靜的地方,心境竟真的隨之放開。
隨著天時回暖,身子漸漸恢複些力氣,精神好的時候還能在小奴的攙扶下到處走走。久而,支開小奴,還能自己一個人走到江邊,看著江上青山倒影,白帆如織,靜聽江潮溯岸的水聲還有山林間鳥獸的低鳴。
已經一月有餘了,仍不見夢牽魂繞的人影,倒是在水邊的時間久了,認識了一隻靈性的白狐兒。不知道它是真通曉人性,還是本能察覺我性格溫良,其他人都不理睬,卻常常纏著在我身上,撓耳溜須,綠油油大眼珠子滴溜溜轉,逗趣得緊。
“狐兒、狐兒,他怎還不來?”我撫著它,靜坐水邊大槐樹下,目不轉瞬地望著江上白帆,隻盼有一艘能停靠著小小渡頭邊,船上走下我心魂所係的男人。然而日複日,心中失落漸深。
風大起來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了。在渡頭等待已經成了習慣,凝固了姿勢,麻木了神智,隻餘下這雙眼睛因往來的白帆而艱澀轉動。
白狐兒又下山來,慌忙竄入懷中。我無力一笑,聽到隨之而至的腳步。
“阿彌陀佛,紅塵障目,施主還在留戀……”惋惜的聲音低沉而輕柔,來到跟前的人灰衣黃緇,正是山上黃鸝寺的老主持黃鸝。瞧了眼從我衣領裏探頭出來的白狐,黃鸝大師一哂:“天命所定,躲又何用?”
我對大師的話中鋒機一無所知,隻能報以一笑,撫平齜牙咧齒的白狐豎起來的毛發。
“施主仍不悟嗎?”黃鸝大師看著遠處飄然而過的白帆,眼中深沉如淵。
沉默不語,我執著地眺望。何謂悟?佛曰:放下。若能放下,我傅言還剩什麽?一無所有。
江嵐卷起了黃鸝大師寬大的衣袍,翻飛亂撲,如同即將乘風而去。浩然太息,低沉的嗓音落入滾滾江濤中,叫人聽得不甚清晰,“……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聖智不能回……施主好自為之。”
日頭落光,小奴尋來,好說歹說將我勸回。粗茶淡飯用過,簡單打發了這一天。天色仍然光亮著,窗外重重疊疊的蒼翠之上一片暮色蒼茫。我渾身軟乏,和衣倚在床頭,眼皮不覺沉重。
迷糊間,覺得身如飛絮,似有一股力量牽引著我奔往渡頭。如同巨獸的大江匍匐著月色中,月夜下,一艘白帆靜靜停泊渡頭。
我心如擂鼓,屏氣凝神,卻止不住滿眶熱淚。自那白帆緩緩而下的,正是夢牽魂繞之人,我的子邢……
“言,我來了……”子邢如是說著,張開雙手迎接飛撲過去的我。
子邢——哽咽的呼喚衝破喉嚨,冰涼的空氣襲上身體,猛然醒覺過來才發現不過南柯一夢。除了爬滿臉頰的淚水和無邊黑暗,我仍然一無所有。
掩住滿臉淚痕,無聲抽噎。
窗外細微響動,白狐兒憨然的腦袋探出來,雪白的影子竟在黑暗中泛起藍幽的瑩光。綠油油眼珠子轉了一圈,轉身跳下,往林間跳躑去……那消失的方向……渡頭……
虛軟地站起,搖晃著追隨而去。初夏的夜露襲上仍寒徹身心,林間枝條劃破了衣衫,割裂了肌膚,腳步卻怎也無法停止,猶如仍在夢中,被視野中僅有的那點藍光所牽引。
渾然一片的黑暗籠罩渡頭,看不見江潮翻湧,竟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如同什麽東西死去了一般的詭異寂然。白狐兒終於停下來,周身的瑩光卻無限擴大,將黑暗寸寸驅逐。
瑩光中,一艘大船悄然顯現,潔白船帆隨風鼓起,往渡頭緩緩而來。船頭,一個偉岸身軀聳立,江嵐拂起他的衣擺,黑發飛揚在空中,麵目愈發模糊,使得他整個人不真切起來。
我早已濕潤了眼眶。
水光波動中白帆已經停泊渡頭,他——我的路子邢昂首闊步而來,朝我展開迎接的臂彎——
……“施主莫去——”……隱約聽見高呼,似是黃鸝大師……此時此刻哪得不去,我的子邢來了,他接我來了……
一道白光,自天幕而下,轟然落地……整個天地瞬間一片蒼茫,一直以來沉重無比的虛弱身軀驟然失卻所有重量,靈體自頭頂飄然飛升,全然解脫的無限自在……
蒼茫中,視野所顧,路子邢仍在等待。含笑投入近在咫尺的溫厚胸膛……便道紅塵萬丈,也不及這一尺胸膛。
淚水潸然而下,終於,我等到了……等到了……
從今往後……我們比翼連枝……比翼連枝……——
《人鬼殊途,請君遠離》番外《人生若隻如初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