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比翼連枝當日願 上
路子邢的婚事終究擱置下來了,不是路子邢的抵觸,而是叔叔……終究還是沒能熬下去……
那日叔叔醉酒倒下之後,便開始病榻,病情日益加重。聽阿吉在他其人那聽來的話說,叔叔整天咳嗽不已,吐血不斷,藥渣子成堆,可病情非但沒有任何起色,還越加厲害。
終於,我和姐姐都被叫去竹院的時候,叔叔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
竹院裏塞滿了人,臉上都蒙著一層陰霾,竊竊私語或者沉默下去。
爹爹彌留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夥兒好像都預見了那個結果,不安地等待著……
叔叔的房間裏也有不少人,連新進的藥罐子大少都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著。見我來了,一直守在床前的路子邢俯低身子在叔叔耳邊說:“爹,言兒來了。”
叔叔的眼睛勉強地睜開了,費了好大力氣轉動腦袋,已經失去的光彩的眼睛看向我這邊,卻沒有焦距。
那樣神采奕奕英偉不凡的叔叔,怎麽一下子這般形容枯槁,明明,大少爺成親的時候他還那麽精神。
“叔叔,我看你來了,你好好看看言兒。”帶著哭腔輕聲呼喚,腮邊還是滾落了大串大串的淚珠子。
叔叔的神誌似乎一直在清醒與昏迷之間拉鋸,好久好久,他才把眼睛定焦在我臉上,著伸出幹枯的手撫上我的臉,喉底的模糊得叫人聽不清楚,“……言兒……”唇齒微微顫動,他眼睛忽然聚集了神采,卻飽含哀傷,“晴……”
誰都不曉得叔叔的意思,可是我知道。豆大的淚珠滑落到叔叔的手背,我說:“是我……我是晴……”
叔叔陰霾籠罩的枯黃的臉漸漸形成一個笑容,深陷下去的眼窩卻蓄起了淚水。“你終於來了,你肯答應我了麽?”
“我答應!答應!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大聲喊起來,不管叔叔和爹親之間的承諾是什麽,我替爹親答應,隻要叔叔能好起來!
“你答應了,你終於答應了……晴……”兩行清淚從沿著叔叔的眼角溢出,無聲滲入繡著鴛鴦戲水的繡枕中。那眼中的神采擴散開來,從整張陰沉的臉中透出,用盡所有力氣,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古人心易變……酈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遠……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當日願……”
言盡,氣盡。人死,如燈滅。
叔叔的葬禮很簡單,遵照叔叔生前的遺願,隻是設了簡單的靈堂,通知叔叔生前一些好友吊唁。墓地選在揚州城外一處半山上,朝北。那是我來時的方向,叔叔一直惦記而未能回去的舊時的家那在目不可及的遠方。
叔叔走後,偌大的路家仿佛被抽取生氣,變得沉悶不已。原本處於半隱居狀態的路夫人一下子蒼老許多,容顏暗啞,看淡世事一般閉門鎖院徹底隱居起來,除了每日兩個少爺請安之外不見他人,鎮日隻管吃齋念佛。
大少爺不是經營之才,秋闈在即也無暇他顧。龐大的路家產業便不由分說地壓在路子邢一人肩上——早前路家夫人讓路子邢學著經營生意也許就防著這樣的一天。於是乎先前諸多爭議的路家二少爺當仁不讓地成了公認的路家當家。
商場爾虞我詐的事情時有聽聞,具體多複雜並非我的腦袋所能理解,以前問路子邢,他也是一笑置之。如今,每每見到路子邢都能輕易察覺他難以掩飾的疲倦,便知路家擔子之於一個少年當家有多沉重,更不消路家裏頭那些三頭兩天的煩心事兒多給他添堵。
路子邢要為叔叔守孝三年,成親一事自是不複談,那些案頭上的美人圖都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賬本。每每是在外頭視察產業一整天,回來茶飯也顧不上就埋頭案前,一盞燈火徹夜長明。
不敢任性,不敢撒嬌,連接近他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讓他分心他顧。他的憔悴與疲倦,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卻無能為力,隻恨自己沒有經營能力不能分擔絲毫,恨自己不能身體強健伴他左右。百無一用,能做的,隻有看不下去的時候,勸他注意飲食小心身體。
如此日複日,月複月,眨眼冬雪飄至。漫漫長夏,寂寂秋深,覺來不過是一個少年獨對孤燈的身影,不堪回憶。
窗外的薄雪鋪了一地,仍見池邊的枯枝敗葉,一片頹敗寂寥的景象。我搬了小板凳,用棉被簡單裹了身子,坐在門前守著小藥爐。頭還暈沉著,咳嗽兩聲。腳邊炭盆悼火已熄,隻好往小藥爐挪近些。這身子骨越發不中用了,入冬以來夜裏總冷得睡不著覺,都把自己喝成藥罐子了也不見有什麽起色。
抬頭看向那邊,伏花院與蘭院之間的小徑一層新雪,想掃幹淨又舍不得這點溫暖而作罷。嗬出一口白氣,肚子也跟著咕咕叫起來。阿吉去一趟廚房就去了將近一個時辰,想必又跟誰磕牙去了。
想想當初肯賴在蘭院的話待遇會好上許多吧,可誰叫自己不忍看路子邢忙個半死還要分心留意我,決定搬回伏花院。路子邢沒有挽留,也是覺得這樣比較合適吧。
搬離之後,十天半月不見他一麵是常事,即便見了也是匆匆一瞥。夜裏倒常見他伏案的身影,可我怎敢打擾。這半年來,說兩人成了陌路人也不為過,可這是沒法子的事,誰讓現在路家境況特殊。
過些日子吧,待路子邢把事情都帶上軌道,我們就又能恢複以往的親密。
說來將近一個月沒見路子邢了,也不曉得蘇州那邊的生意談得怎樣,要沒啥大問題,今日也該回來了。
等候了半天,苦著臉喝下熬好的藥,啃了昨天留下的凍得硬邦邦的窩頭,藥效發作之後迷迷糊糊間蜷著棉被倚在門邊睡了一下會兒。
艱難睜眼時,視野一片雪白,淩厲的寒風攜帶著大雪紛揚而下,淹沒了階前所有泥汙與頹敗,隻有茫茫白暇。
腳邊火爐不知何時熄滅,稍微舒展身體才發現一雙腳已經凍僵了,完全失去了知覺,努力許久才感受到針刺般的麻癢和疼痛,鑽心般難受。無力依靠僵冷的門板,茫然視野中,這漫天風雪漸漸水波般幻動,變得模糊一片。
忽如其來的悲愴,如同鋪天蓋地的寒雪,不由分說地溢滿胸膛。帶著體溫的淚珠滾過雙頰,成為身體唯一的能感知到的溫暖。更緊密地蜷縮起來,整個身體無法抑製地,咬著嘴唇無聲啜泣,淚水洶湧而出,卻被棉被盡數吸收,貼在臉上益發冰涼。
我好冷,好難受……子邢,為什麽你還不回來?
風聲一直呼嘯,隱約間有積雪吱呀作響。有人來了……睜開一道眼縫,隻看到遠遠的地方有些人影晃動,風聲混雜著細微的人聲,在我漸漸消失的意識中模糊著遠去著……
這一倒下,不知又昏迷到了幾重天。神誌稍微清明的時候,輾轉睜眼,看見姐姐一臉憂色地呆呆看著我……
姐姐?不是隨大少爺上京去了嗎——
驚喜萬分地掙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又倒回床榻。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熟悉的地方——蘭院廂房。姐姐撲到我身上,摟著我一陣輕泣,“言兒……都怪姐姐……姐姐不該扔你一人在路家,受這些委屈……”
“姐……言兒沒事兒……”沙啞著嗓子安慰姐姐,一邊為自己的弱身子感到萬般無奈,又奇怪怎麽到蘭院來了。
阿吉推門進來,見我醒了,忙過來伺候。姐姐卻不領情地將他推到一邊,責罵道:“你這該死的奴才,有你這麽照顧主子的嗎?自個兒主子在雪地裏幾乎沒凍死了,你卻不知跑哪兒快活?要是言兒真有了三長兩短,你也休想活命!”
“路家活兒多,不怪阿吉……咳咳咳……”我給阿吉開解道,還沒說完門又給打開,一陣冷風灌進喉嚨,猛然咳嗽起來,姐姐忙給我順背。
“言——”數度午夜夢回中能聽到的熟悉嗓音響起,一個高大身影攜著未及消融的雪瓣落到床邊,路子邢緊擰著的眉宇、飽含擔憂的眼神落入眼簾,一瞬間無聲哽咽,淚水從眼底滲入,模糊了他更見成熟的俊臉。
姐姐萬般不願,還是讓我撲到了路子邢的懷裏。恨不得將自己揉進他的胸膛裏,熟悉的味道,混合冰冷的水氣,我的淚水流得更凶。
“你好可惡……為何這麽久不回來……”什麽自持,什麽顧忌都拋諸腦後,漫漫數月的遙遙相望,淒冷苦夜的癡想,我的怨懟我的委屈早已壓得心頭喘不過氣。他是日理萬機的路大當家,又如何,我隻要他,隻要屬於我的路子邢。
“小少爺,早。”
從屏風那邊打掃過來的丫鬟一抬眼,看見我依在窗邊,嘴角抿一下權當笑容。我回以虛弱的一笑,看著她一路掃了過去,可沒一會兒她省悟了什麽事情似的,一溜小跑回來,招呼也不打就要給我關窗子。
我急忙擋住,輕聲哀求道:“讓我再看看雪景,就一會兒而已。”
丫鬟冷笑一下,略翻個白眼道:“小少爺您別讓奴婢難做了,二爺交待千萬不可讓您受涼,乖,屋裏熱乎著,小少爺回去躺著吧。”軟語哄著,手底的動作卻幹脆利落,“啪”的一聲,無暇雪景變成兩扇緊閉的暗沉木窗,好不容易透透氣兒的機會又給野蠻關閉了。
輕歎一聲,捧著手爐離開滲著冷意的窗台,重回躺了大半個月的棉塌。不是我放著舒服地方不呆,實在是躺太久了,不活動活動骨頭就癢得發慌。可眼下除了的這廂房,我哪兒也去不了。那些個下人得了雞毛當令箭,個個像看守囚犯一樣把我管著。
月前那一場大病確實嚇壞路子邢了。雪地裏凍了一凍,身子裏頭那些潛伏的大小毛病一腦門洶湧出來,反反複複的高燒昏迷將路子邢整得心力交瘁。
幸虧路府請的好大夫用的上等藥材,擱一般人家,指不定扛不過來了。可這好了之後,本來就不壯實的身子變得更加弱不禁風,弄得路子邢將我當搪瓷人兒似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再叮囑路府上下將我好生伺候嚴加看管,害我落得如此寸步難行的境地。
還有月餘就過年了,各地的總管都把賬交上來,路子邢忙得不可開交,可他再分身無暇也必定準時回來陪我用膳。離晚膳尚有一個時辰,心裏一陣甜意,嘴角忍不住泄露歡喜。
有一口沒一口地用著小點心,我看到了牆上的畫軸,叔叔為我所做的那一副丹青,畫中人似愁非愁的一抹惆然自畫透出,慢慢滲透了這個暖意盎然的空間。稍稍飛揚的心情不自覺降落下來,受到感染一般,心頭蒙上一層若有若無的愁緒。
曾經認為叔叔將爹爹的身影揉進了我的畫中,那份愁緒是我身外之物。如今自己的麵容清晰映在銅鏡中,竟是與畫中人一般無二。
爹爹的麵容如今已經不甚清晰,但是他輕吟著那首《木蘭花》的時候,那份輕愁縈繞的感覺卻始終徘徊在記憶深處。爹爹一直放不下的,也是詩中比翼連枝的夙願吧。可究竟一別無期,也不知能否地下相見。
心中一陣糾結,堵上棉絮一般憋悶。如今我和路子邢艱難相守,可是比翼連枝?龐大的路家重擔,銷骨爍金的世俗壓力,能容我們走多遠?
有人推門進來,我偷偷抹了眼淚,回身看見阿吉和下人拎了食盒,在桌上布置了膳食。下人都退出後,我看了桌上的碗筷,隻有一副。阿吉不等我問便說了:“二爺叫人傳話,說實在回不來了,叫奴才伺候您先用晚膳。”
“子邢……不回來了?他現在何處?”明明說好的……
阿吉涼涼地說:“阿吉區區奴才,哪曉得二爺生意場上的事情,不過……倒也知道二爺不能整天繞著一個人轉。”輕蔑地瞄了我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我呆坐桌前,珍饈滿桌,沒有子邢在,形同幹蠟,叫我如何下咽。阿吉見我神色泫然,語氣越加涼薄:“我說小少爺,你不吃飯本來不打緊,可奴才要替你受罪的。你折騰自己也不要連累奴才。”
“真不想吃……”我低聲說。阿吉翻了白眼,臉色越來越不耐煩,冷哼一聲,嘲諷至極地說道:“還真拿自己當主子了……不是二爺疼著你,這些飯菜你連汁兒也吃不上。”
“什麽意思?”我愕然問道。
阿吉也豁出去似的,以往的那點情麵都抹開,毫不顧忌地說:“別怪奴才嘴狠,這些都是大夥在說的。你是仗著二老爺的份兒留下的,現在二老爺去了,你早不是以前那個侄少爺了。二爺養著你,就是養著個眷寵。”
“眷寵……”我呆望著阿吉,喃喃自語了良久才恍悟,不禁羞憤交加,胸腔一陣冰涼。想起那些丫鬟仆從看我的眼色總是閃爍逃避,雖覺有異,可沒有多想知……怎知原來是這般意思!
木然呆立許久,我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蹣跚回到床邊,“我累了,想歇一會兒。”
路子邢夜裏披著風雪而歸,我正在小口地抿著藥汁。他擁過我的身子,將凍得冰涼冰涼的臉貼過來,愧疚地說:“言,對不起,我……”
我點住他的唇,輕笑道:“說什麽呢你,要是你因我而耽誤正事,我才不饒你。我一個人看看書,跟下人說會兒話,時辰一下子就打發了。你真當少了你我就寂寞孤單不成?”
“當真?”他擰起眉頭,倒為我這般逍遙而感到不滿。我投入他懷中,貼著他厚實的胸膛,衣裳上消融後的水跡碰觸著他的臉頰,傳過來的還有微熱靛溫和他沉穩的心音,“真的……你不在的時候我也很好……所以你不用整天惦記著我……”
不要讓我承擔更多罪孽,我們之間……經不起太多非議……那些猜疑的目光,那些流言蜚語,統統由我來承擔。而你,必須是眾人企望的當家,是光明磊落的人上之人。
一粒淚珠滲到他的衣衫裏,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咽下滿腔苦澀,我展開笑顏,印入他的眼中,搗動他的一腔溫柔。任憑萬丈紅塵紛擾,我隻安於這一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