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何如薄幸錦衣兒
天空一樣粉藍顏色的絲絲延伸,向四麵八方的盡力伸展出去,中間一條米白的花柱煢煢獨立,花柱末端又有鳥啄一樣的部分橫支出去——跟叔叔畫中一般無二的蘭花,叫做鳳蘭的稀世幽蘭,就放在路子刑的窗邊。不是路子邢說這是讓巧手匠人仿照鳳蘭原樣製作的,我還當是真正的蘭花。
天色仍是蒙蒙的,小雨淅瀝洗瀝地下,灑進窗邊沾在鳳蘭上,添了幾份靈動,更活似真實的。
阿吉進來,看到桌上變涼的午膳紋絲未動,不由得變著說法數落起我來:“小少爺你想辟穀修煉就讓奴才給廚房說一聲,往後別送膳食到蘭院了,省得浪費。”口氣涼薄,叫府上其他人聽了一定訓斥他沒個規矩。
自打熟悉之後,阿吉的確越發不拿我當主子,可是他起初那般如履薄冰中規中矩的模樣叫我也跟著小心翼翼的,多累人,還巴不得他隨性自如一點。
我笑笑不語,推開窗子望遠處張望一下,蒙蒙細雨,還有雨中靜默的草木,一如我看了整個上午的模樣。阿吉涼薄的口氣加了一絲嘲諷:“不用看了,二少爺跟夫人去了綢緞莊看帳,不到晚膳時間不回來,你還是省些力氣吧,讓雨打涼了身子發熱受寒,別說奴才沒提醒。”
我扁扁嘴,關上窗子躺回**。路子邢一時半會回不來,隻能摟著還殘留著他味道的被子聊以**。
那瘋狂而難以啟齒的一夜過後,我隔天難以動彈,不僅身體酸痛無比,還發起高熱來。路子邢慌了手腳,好不容易唬大夫給我開了方子,給燒得暈暈沉沉的我灌下去。這樣折騰了三天我才稍有起色,卻把路子邢嚇了好一頓,直埋怨自己把持不住害苦了我。
什麽苦痛什麽辛苦,看到路子邢百年難得一見愧疚的模樣都煙消雲散了。
那天之後,也不知路子邢怎麽跟夫人說的,就把我從菊院裏騰出來了。大抵理由是姐姐她快及笄了,跟男子同居一院——哪怕是胞弟也是於理不合,所以建議我搬到蘭院附近一直空置的伏花院去。
說是住到伏花院,可路府上下都知道我一直呆在蘭院,跟路子邢同吃同住,連伺候的阿吉也蘭院的偏室裏住下了——實際上大家以為我住偏室,不曉得路子邢一入夜就得摟著我才能入睡。
霪雨綿綿而下,已經一月有餘,適應了蘭院的生活,每日的活兒除了看些詩書雜說,便是在路子邢離院之後等待他的歸來。這樣的日子,別人道苦也悶也,我卻甘之如飴。
“言……月光照屁股了,該醒了。”
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耳邊吹氣,我不勝滋擾,嘟囔幾聲擁緊被子翻身再睡。聽得一聲帶笑稻息,然後是鍥而不舍的騷擾。瞌睡蟲漸漸被趕跑,清明起來的腦袋終於對這把熟悉的聲音作出反應。
“子邢!”猛然睜眼,看見路子邢軟化了線條的俊臉,還有笑意進駐的眼睛。他伸手過來將我扶起,點點我的鼻尖說:“阿吉說你一直等我回來,就是這麽等的?好個舒服的活兒。”
我一扁嘴,嗔怨地捶他一下,“就是你一直不回來,我才忍不住睡著的,你還說?”
看看屋外天色,已然純黑一片,哪來的月光,隻有細細的雨聲在黑暗中更顯清晰。
房內已掌燈,頭頂的羊角燈散發出橙黃的光芒,映出了路子邢發上細細的雨珠——顯然是趕著回來,撐傘的下人都趕不上他的腳步……看到這裏,等候一天的苦悶立馬消失殆盡,嘴角綴著甜笑,心滿意足地投入他的胸膛裏吸取他闊別一日的氣息。
他隨著坐在床邊,抱緊我,下巴隔在我頭頂上,向我道歉:“我回來晚了,害你等了這麽久,隨你怎麽打我。”
聞言我一口咬上他就在我嘴邊的頸項——說要讓我打,哼!渾身肌肉練得**的,我怎麽打也隻會落得自己手痛腳痛的下場,還不如咬一口實在。
他呲牙吸了一口涼氣,放在我腰上的大掌驟然收緊,語氣變得低沉:“言,別咬了啊?再咬……要出事兒……”
我趕緊鬆口,看到他眼稍縱即逝的火苗,做個鬼臉,推開他跳下床——可是早膳過後到現在顆粒未進,一時腿軟往前撲倒,路子邢“啊”一聲,趕緊伸手一撈,又將我摟進懷裏,驚魂未定地說:“你啊你,老這樣出狀況,我遲早要心力衰竭。”
我窩在他懷裏也是驚魂稍定,抬起頭看見他擔憂又無奈地擰緊眉毛,心頭一陣熏熏然的感覺……這麽對視著,彼此的眼睛都漸漸迷蒙,在暈黃燈火營造一室暖意心頭都起來……路子邢漸漸低下頭來,近在咫尺的深情的唇瓣……
“二少爺,晚膳來了。”門外忽然響起阿吉的聲音,我和路子邢一驚,趕緊分開。
門打開了,端著各式珍饈晚膳的下人魚貫而入,很快擺滿了一桌,然後又整齊有序地退下去,留著阿吉在旁邊伺候。“聽少爺吩咐,晚膳都是小少爺愛吃的菜式,還有……小少爺沒用午膳。”
“什麽?”路子邢語氣一冷。想來又要訓我了,我縮起腦袋準備挨罵,沒想到路子邢瞪著阿吉,怒道:“你是怎麽伺候小少爺的,他不吃飯你也由著?”
“不、不關阿吉的事兒……”生氣的子邢好可怕……剛要為阿吉辯解,阿吉已經搶先跪在地上領罪,“奴才知錯了!請二少爺責罰!”謙恭而懼怕憚度,完全是嚴守規矩的奴才,讓我看了心理好不平衡。
“不用伺候了,退下。”路子邢冷冷下令。阿吉一叩首,弓著身子退出……是我的錯覺嗎?關上門的霎那看見阿吉看著我……極快的一瞥,可眼裏的恨意讓我不寒而栗……是錯覺吧?阿吉怎麽會恨我……
**雨綿綿了一個月,路子邢出門之後我照樣趴在窗台上守候,屢教不聽,這弱身子骨經常受涼發熱也不知悔改,尤其躺在病榻上看著路子邢心焦的模樣,心理總有說不出的滿足……
許是日子太無聊,不生些事端出來便不像是在路家過日子。繼大少爺成親之後考取秀才正待秋闈上京考舉,路家年輕有為的二少爺也在商界嶄露頭角,許多家裏尚有小姐待字閨中的大戶人家都把主意打到路子邢頭上來。
我在蘭院本對這些事兒渾然不知,倒是阿吉,時常指桑說槐,拐著彎兒扯到那上頭去。我聽慣了他的冷言冷語,表麵不以為然,心頭卻是堵了棉絮似的發悶,又不敢向路子邢問起,怕他說我聽信謠言胡思亂想平白誣蔑他。
可路子邢常是晚上回來了,用膳的時候卻讓路夫人叫去,留我一人對著滿桌膳食食不下咽。
今夜,路子邢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夜色深沉,惟有雨聲悄然。
一旁伺候著的阿吉說,路子邢書房的案頭上徹了一摞的美人圖,都是說親的對象,任憑哪一個都是跟路子邢門當戶對的大戶千金。夫人每每將路子邢喚去,都是與他商定成親一事。
我低頭不語,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麵。路子邢成親是遲早的事情,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該替他高興才對,淚水漣漣的模樣不是掃他的興嗎……可越是這麽想,眼淚越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打濕了一大片桌麵。
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窗外的黑暗晃動著層層漣漪……子邢你怎麽久都不回來……真的跟路夫人選定了新娘子吧……
阿吉施施然過來,從袖子裏抽出一卷畫軸在我麵前展開,一個娉婷美人躍然紙上。“小少爺,別說奴才不向著你,這是我早上打掃的時候在二少爺案上看到的……”他俯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二少爺可是將這幅畫看了許多遍……看來……”
我瞧著紙上的美人,巧笑嫣然美目流盼,連我看著都歡喜,莫說子邢……
環顧我所處的廂房,眼中映出大少爺成親時的張燈結彩的大紅喜色。倘若子邢成親,這裏便是他的新房……那麽我呆在這兒,算個什麽……
掩著臉,我衝出了房間。跑出了院門,阿吉才在後頭喊:“你那身子還去淋雨——唉,你回來——”
四月的雨絲打在身上,不痛不癢,但是寒意卻隨著漸濕的衣裳滲進皮肉裏,心裏骨髓裏。茫茫黑暗中僅有遠處回廊下的燈籠發出若隱若現的暈黃。漫無目的地沿著院外的池子一邊抽噎一邊走,想起池子那邊的竹林禁地裏有個叫對瀛館的小竹樓……不行,跑到那兒子邢回來找不著我怎麽辦?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任性自我,可是我怎能不懼怕?我該用什麽去要求路子邢隻守著我一人?用什麽保證路子邢娶妻生子後還能待我如初?一再告誡自己不可貪戀寵愛,仍是沉溺其中難以自拔……沉溺太深,如今叫我如何是好?
繞了池子一圈還是回到蘭院門口,院門大敞,顯然路子邢還沒有回來。我細細著,臉上流淌的**分不清是淚還是雨,隻覺得通體寒徹。
攏緊身子,我踉蹌著回到不遠處的伏花院,一頭栽進小房間的床榻裏,鼻腔裏竄進一股黴味……手腳開始變得沉重,腦袋越發暈沉,眼角最後一滴炙熱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耳鬢,隱入發中……
紅,漫天的紅,鋪天蓋地而來的喜慶的眼色,新娘子的吉服、新郎官胸前的大紅花,隨即幻化成紅蓮,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燃不盡的火焰讓所有的汗在流出前都被熾熱蒸發殆盡。痛苦地掩唇喘著氣,火海裏煙氣重重包圍,卻無法呼吸。
“子邢……你在哪裏?”我好難受……好難受……
“言,我要成親了……”成親了……成親了……隻有聲音漸漸遠離,我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路子邢的所在,漫天的紅蓮將他的身影掩飾,我茫無目的地地火中,舉目四望,徒勞地呼喊他的名字,卻隻有烈焰加身的痛苦,隻有滿目愴然的淚水……
“言……你看看我——看看我——”身體被用力的搖晃著,意識緩慢地抽離出那片的火海,艱難地睜開眼睛,一片酸澀,在漣漣波光中看見了驚慌失措的路子邢。
……總算找到你了……“子邢……”喉底的空氣置換成聲音的時候竟是艱澀無比,路子邢渾身一顫,將我用力抱緊,痛苦與欣喜混雜的聲音響在耳邊:“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
我睡著了嗎?方才那麽漫長的痛苦,原來隻是一場模糊的夢。
“你還笑得出來?”路子邢將我輕放回**,無可奈何地責怪道。我環顧四周,還是伏花院那裏小房間,可是明窗淨幾,滿室芬香,哪像是無人打理的模樣。
“你已經昏睡兩天兩夜了,你可知道?”路子邢擰緊眉頭,聲音竟有些哽咽。將我額上的布巾拿下,換上阿吉遞上的另一條布巾小軒上,一股清涼滲入腦門,神智稍稍清明了些才省悟自個當下的狀況。隻道是淋了雨水頭暈腦脹一下,怎變成暈迷不醒?這身子骨真的越發不中用了。
阿吉又遞上一碗冒著熱氣的小米粥,路子邢接到手裏也不著急喂我,拿著小勺慢慢搗著驅散熱氣。阿吉順勢上前來將我小心扶起,在背後放上一個軟墊,讓我斜斜依靠著,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小少爺兩天來一直高燒不退,是二少爺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小少爺啊,奴才求您別在拿自個兒身子折騰了,好生保重著省得二少爺擔心。”
“對不起。”看到路子邢不同往日的憔悴麵容,方知自己的任性又為他添了多少麻煩。轉念又想到夢中的景象,還有自己自虐的緣由,不由得糾住被子,心下一片酸楚。
路子邢見狀,揮退了阿吉,放下小碗,不安地問:“怎麽了?言。”我低頭不語,他微歎一下,將我攏進他懷中,“為什麽都不說話?還有什麽不能跟我說的嗎?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把你鎖住,把你裝到心裏,這都還不夠,你還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痛苦受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真該死!”
我點住他的唇,輕輕搖頭。明知不是這樣,偏偏還說這樣的話?分明是要叫我內疚。
“……子邢,你什麽時候會成親?”聲如蚊呐,卻究竟還是問出來,一則如他所願,二則……我要知道我們之間的最後限期。
如此緊貼的距離,我明確感知到子邢的肌肉僵了一下。我心下一悸,覺得自己是否過於殘忍,明明,已經擁有別人無法想象帝寵,心底還在奢望一個承諾。
沉默良久,路子邢輕輕吻上我的眉心,“……言,我豈是薄幸之人。你一定給我時間,我答應你我會盡全力保全我們的關係。”沒有再多的承諾,更像是呢喃在耳邊的情話,可我如願足矣。破涕為笑,更緊密地投入他懷中,既然深知他並非薄幸之人,能得他如許深情,合不該奢望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