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夜雨霖鈴終不怨

他無聲笑起來,露出很難見天日的潔白牙齒,捏著我的鼻子,“攆把你賣了還可以叫你幫著數錢。”

我哪兒有這麽笨?忿忿推開他。掀開被子一陣清晨寒氣襲來,身子一哆嗦打了個大噴嚏。路子邢趕緊用薄被把我包好。

我奇怪地低頭,不明白自己怎麽光著膀子,睡覺前明明穿得整整齊齊的,我又沒有半夜亂扒衣服的習慣。

“怎麽這樣?”狐疑地瞅著路子邢,隻見他的臉上掠過異樣神色,轉開本與我直視的眼光,一邊將我掉到腰間的裏衣給我穿好,一邊說:“兩人睡一起,熱了……夜裏你流了不少汗……那個我幫你涼快一下……”

這樣啊,那麽說……我打開衣服看一眼胸口,白白的皮膚上幾點紅紅的痕跡,嘟起嘴巴悶悶道:“蚊子都跑進來了……”

路子邢支吾著:“嗯,啊……紗帳沒掩好……”

“怎麽不咬你?”我拉開他的衣服,啥都沒有。他臉一窘,趕緊掩好敞開的胸膛,“我厚皮韌肉,蚊子當然挑細皮嫩肉的咬。”

連蚊子都欺負我……又想起了那個再也回不來的娘親的玉佩,一時間悲從中來,眼眶跟著紅了。路子邢一下子手忙腳亂起來,忙道:“對不起……”

他道歉幹嗎?又不關他的事兒……好象他昨夜有說不讓我再流淚的話……犯不著這般自責。吸吸鼻子,正要下床,聽見輕輕叩門的聲音,還有稍帶怯意的叫喚:“小少爺,起床了。”

路子邢從未聽過這聲音,眉頭擰緊。我不管他,跳下床去開門。門外一張清秀可愛的小臉衝我一個勁兒地笑,端著滿滿一盆溫水站得端端正正。“小少爺,日安。”他說。

他那瘦弱的身子怎麽端得起這麽沉的水盆,我一陣雄,趕緊放他進來把水盆放到床邊的三腳架上。剛放下,路子邢猛然打開紗帳,露出繃緊的臉,虎目含威,嚇人得緊。

小孩嚇了一跳,急忙倒退,差點撞翻水盆。“二、二少爺……”他低著頭一路退到門邊,清秀小臉滿是慌亂。

“他、他是……我帶回來的……”我還沒問那小孩名字呢,帶回來就忘在院子裏頭,沒想到他這般勤快自覺,一早就過來伺候,害我還沒有做主子的心理準備。

“這麽說……”他瞥一眼站在門邊的小孩,“……那是給我買的?”他慢裏斯條地下床,正宗少爺的架勢自然而然擺出來了,慢慢踱到門邊,把小孩上下打量一遍,故意壓低聲音說:“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主子了。”

那孩子後退一步,抬眼看了路子邢一下,低頭下去怯怯應道:“是。”

“不、不是!”我急得要跳起來,臉蛋憋得通紅。我怎麽可能給子邢買個人回來?

“不是?怎麽不是?”路子邢嘴角一抹笑意,理直氣壯道:“你拉著路佑逛了半個揚州城,不正是為了給我買禮物嗎?你買回來的不就是他麽?”

話是這樣沒錯,可、可他是人不是東西,怎麽能當禮物呢?

急著要把道理說明白,可是看到路子邢那一副誌在必得由不得你拒絕的模樣,又急又怕,氣急敗壞地叫嚷:“不行!就是不行!”

聽著就像任性的小孩在耍賴,路子邢一時把持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耍了我一回兒!我使勁跺腳,惱羞成怒地掄起拳頭撲過去。他毫不費力地接住我兩拳頭,扣在懷裏,刮刮我的鼻子又掐掐臉蛋,好不容易將唇角最後一抹笑意都受盡了,才抬起頭來問角落裏的小孩:“什麽名字?幾歲了?”

“回二少爺的話,我……奴才李落秋,今年十歲。”

十歲?看起來才七八歲的樣子。路子邢微蹙起眉頭,“往後多吃點兒,省得人家說我路家苛待下人,還有落秋這名兒意頭不好,換掉。”

輕描淡寫卻不容反駁的語氣,好像叫人改名換姓是叫人吃飯一樣等閑的事情,我才要說“落秋這名兒挺好聽的吖”,沒想到那小孩毫不猶豫地應允:“是,奴才知道,請二少爺賜名。”

從昨天他奮力反抗那一段看出來他性子是挺倔的,沒想到這會兒如此溫馴,我差點懷疑帶錯人回來了。

“人是你買的,你給起個名字吧。”路子邢對我說。

我眨眨眼,很是為難。人家讀了很多書的爹爹給孩子起的詩意十足的名字,我著實想不出比那個更好的。

“隨便起起就好。”路子邢一再催促,我一閉眼睛,大愚若智地說了個大巧若拙的名字:“阿吉。”吉祥如意,夠好意頭了吧。

路子邢聽罷沉吟一下,對那孩子道:“不錯。阿吉,你今後就叫阿吉。”

“是,阿吉謝二少爺、小少爺賜名。”阿吉用力一拜。

我和路子邢對視一笑,忽然間覺得我們倆有了一樣共同的東西,那感覺讓我有點沾沾自喜。

隻是這時候以及往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帶回來的這個伶俐而有個性的阿吉,會成為要命的毒藥。

春來秋去,時令又由夏轉秋,轉眼姐姐快要及笄了。然而在此之前路府迎來了一件大喜事——大少爺成親了。

據說這門親事是縣太爺親自上門說的,路夫人也爽快答應了,一則大少爺年歲不小,路府一向人丁不旺,及早開枝散葉也好;二是路府老爺身體有恙且久無起色,的確需要衝衝喜。

婚慶當日,沉寂許久的路府張燈結彩,一片熱鬧喜慶。新娘子是縣太爺的侄女兒,士族之後,美則美矣,可惜一身病骨,還得讓人攙著拜堂。大少爺讓胸前的大紅花團映襯得頗有喜氣——忽略他強顏歡笑後的愁眉不展的話。

忽視一對新人美中不足的表現,叔叔顯露難得的精神,與路夫人一起坐在堂上接受一對新人敬茶。

堂前一片喜慶,堂後卻是一片陰沉——姐姐和我附帶阿吉一起躲著看他們拜天地。

“若她爹不是這次考舉的考官,瀟郎也不必如此委屈!”恨恨地捶著柱子,姐姐冷著豔麗的臉,眼裏淬出恨意。

“姐姐……大少爺是咱得兄……”這些年了,姐姐就看不清麽?雖然我們沒有血緣之親,可這名分大義一壓,路家哪容兩人亂來。

姐姐冷哼一聲,咬牙切齒道:“又如何?該我的還是我的……我就不信鬥不過那個病秧子!”

暗自歎息,無可奈何。姐姐的事兒……我無力置喙就是了。目光轉至堂上,難得一身錦衣的路子邢杵在一旁,在這種場合也如常一般不苟言笑,給整個場麵添了一抹不合時宜的色彩。我看得暗笑不已,從他細微的臉色變化中得知他極是別扭,婚禮再不完結,怕他耐性耗盡要拂袖而去了。

姐姐聽見我低笑,忽而陰陽怪氣地說:“哼,我看等路子邢自個兒成親時他也是那臉色。”

“到他成親了,他一定……”忽然說不下去,心情驟然沉重,既痛且酸……路子邢跟大少爺差不了幾歲,過不了多久也該成親了……成親是好事兒啊,為何我無法替他歡喜起來,那滿眼的大紅顏色霎時間變得刺眼無比……

堂上的叔叔忽然咳嗽起來,路夫人趕忙差人將叔叔送回竹院。路子邢本來也想隨著去,卻被路夫人喚住,帶到廳前招呼各路賓客。路子邢萬二分無奈,卻不得不從命,忙亂間眼尖將暗處的我揪出,示意我到竹院陪著叔叔。我一看身邊的姐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這滿堂紛雜也難容我插足,自然帶著阿吉屁顛屁顛跟到竹院去。

到竹院的時候,叔叔不在寢室,卻在書房。攝手攝腳地躲在門邊準備給叔叔一個驚嚇,見叔叔背向我仰頭喝著什麽。我一叫:“叔叔。”

叔叔被嚇得渾身一震,慌忙將東西放進寬大的袖擺裏頭,然後一臉嗔怒地回過頭來,殺氣騰騰地將我揪出來一陣沒頭沒腦地揉搓。“小沒良心的,想嚇死叔叔是不是?嗯,是不是?”

“叔叔喝什麽?”我拉拉他的袖擺,他連忙放到身後去,神秘兮兮地說:“靈丹妙藥。”

有這等好東西?在我遐想聯翩之際,叔叔又咳嗽起來,掏出手絹背過身去。

“別,別叫人……”他喘著粗氣,製止了門外的阿吉,拿過案上的茶杯猛灌下去,然後衝我一笑,好像放才咳得幾乎喘不上氣兒來的人不是他一般,可是分明的,他臉上蒙上了一層失血的青灰……我曾經熟悉的病重的爹爹和娘親臉上出現過的不詳陰霾。

“對了,言兒,叔叔給你畫像吧。”輕輕的沙啞的聲音,似乎隨口提出,卻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道。我看出了叔叔的執著,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案上筆墨泥彩已一應俱全,好像叔叔老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切。展開畫軸,讓我站在案前不遠處,叔叔全神貫注地描畫起來。

輕輕地筆觸在白紙上行雲流水般延展,卻耗費了叔叔無數精力一般。我無法形容叔叔每次抬頭看我的眼神,那般輕淺,又那般濃烈,明明是看著我,卻又像穿透了我,看著更加遙遠的地方,仿佛我身後還有一個人,他穿透了我注視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叔叔倏然長歎一聲,把筆一扔,癱軟在座上。我忙走過去細看那畫。

畫中少年輪廓柔和,眉目清朗,淺淺笑著,一縷溫婉柔柔的繞著眉梢眼角,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隻是那平直看著前方的眼神有種若有若無的愁怨,說不出的惆悵便漸漸從畫中人身上透出……

這真是我麽?這眉這眼,的確是我在鏡中看到過的自己,可是……總覺得其中的神韻非我所有。

撫摸著畫紙,未幹的水跡又讓我止住,見叔叔癱軟在座上,渾身的力氣抽離一般,眼神迷離,不由得輕聲喚道:“叔叔……”

“……我一直想畫……可總是回憶不起來……”喃喃說著,輕微如同吐息一般的低語,迷蒙的眼神,讓我一陣莫名的悵然,竟被那咒語般的低喃定住了身子,任由叔叔寬厚的大掌撫上我的臉龐……

“傅晴……晴……”……是爹爹……叔叔想起爹爹來了麽?如此低喃著,叔叔將我帶進懷裏,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緊擁,聲聲呼喚在耳邊,如泣如訴。

一絲甜腥飄進鼻腔,低頭一看,叔叔嘴角滲出來的刺目的血紅滲透了我半個肩。我驚叫出來:“叔叔!阿吉,快叫大夫——”

“不礙事兒的,晴……”可怖的鮮血還在最近流淌,叔叔卻笑起來,“我這兒有靈丹妙藥呢……”哆嗦著,叔叔從袖子裏他掏出一個酒瓶,仰頭猛灌。

我大驚失色,忙搶下酒瓶,可瓶子已經空空如也——定是叔叔從婚宴上摸來的,這下子整瓶都喝光了,之前休養了那麽久不都白費功夫了麽?

“晴……不要娶那個女人……你是我的……”一抹憤恨進駐叔叔迷亂的眼神,輕喃變成低吼,猛然將我壓倒在地。嘶啦一聲,綢緞料子的衣服經不住一絲暴力,我尖叫著“我不是爹爹,不是爹爹”,卻怎也無法喚醒神智不清的叔叔,肩膀的肌膚倏然接觸清涼的空氣,我閉上眼睛無力哭嚎,淚如泉湧。

“爹——言——”爆裂般的大喝響徹耳際,壓在我身上的叔叔猛然被推到一邊,路子邢震驚而心痛映入眼簾,隨即被擁入他炙熱的懷抱中。

紛遝的腳步隨之而來,路子邢快速脫下外卦將衣衫不整的我包裹好,攔腰抱起,瞪著地上已然不省人事的叔叔,眼中掠過恨意。待下人都趕至,才冷冷下令:“將老爺扶回寢室,快找大夫!通知夫人!不要驚動客人!”

路子邢將我一路抱至蘭院,安置在他的寢室內。叔叔與我之事隻有路子邢看見,他隻對人說是叔叔發病將我嚇著了,簡單將事件平息,便留在蘭院裏陪我。

我身心皆出於受創之中,心靈受到的衝擊更大於生理感受,縱使身子包裹在薄被之下,又被子邢緊緊摟住,卻仍止不住輕顫,任他哄了好久還是淚眼婆娑。

路子邢雄不已又無可奈何,隻得狠狠捶向床壁泄憤。我生怕他就此跟叔叔父子反目,忙用哭腔解釋道:“叔叔……不是故意的……他喝醉了,誤將我當成了……其他人……”……竟是我爹爹……叔叔對我爹爹……

“又喝酒?那也不該……”他失控怒道,見我又止不住起來,忙打住話題,隻將我輕攏住,好生勸慰:“是我不好……我應該陪你一起,往後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一步……”

……你也曾說讓我不再哭泣……也曾做過許多承諾……你可知往後你所涉獵的領域皆是我難以插足之處,談何與我寸步不離——

縱是如此,我仍為他這一刻話中的誠意所感動,掙脫了薄被的包裹,伸出手來主動將他擁緊,貪戀地吸取他身上的溫暖。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來了,又在這一刻不離不棄,我怎敢奢想更多。

忽然路子邢將我緊貼的身子推開,。“言……別……”較之往常更為低沉的聲音夾雜一絲沙啞,目光落在我臉孔以外的地方。入侵我們之間的涼薄空氣讓我神智清明,明顯看到他瞳孔伸出一從躍動火光。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放才鬆垮的衣服來不及穿戴整齊,露出了大半胸膛,肩頭還有一處方才留下的紅痕,印在白皙的肌膚上分外刺眼。我一窘,忙要把衣服拉好,路子邢卻比我更快地俯下身子——直到滑膩而濡濕的觸感落到肩頭,我才驚覺路子邢吻上了該處,心頭一悸,說不清是羞是驚。

路子邢首先反應過來,偏過頭去一臉懊惱。我輕輕地碰他一下,他觸電般躲開,站直身子,“日頭都落光了,我給你傳晚膳……”

“不要走!”意識到溫存不再,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猛然抱住他的腰,貼在他寬大的脊背上,“你說不要離開我的!”

他幾乎哀求道:“放開我,言,不然你會後悔的……你不知道我想對你做什麽……”

我用力地搖頭,“我不放!我絕不後悔!”……隻要是你做的,不管什麽我都不在乎……

感覺到路子邢渾身肌肉放鬆下來,然後透過他的身體,聽見了他悠長稻息……“這是你自找的,小傻瓜……”

夜雨淋漓而下,敲打著房頂的琉璃瓦,撒落在窗欞邊,沾濕了窗邊的一株異色蘭花……

擰緊了眉頭,喘著粗氣,釋放了與的路子邢與我在軟塌上,不由分說地將我狠狠,並以唇封緘,吞噬我的尖叫和。

前所未有的痛苦如同這鋪天蓋地的夜雨將我全然籠罩,讓我喘不過氣來……那一刻終於明白了所有他難以啟齒的壓抑和警告,卻無力,也無意反抗。

極度的躁動中,卻奇異地聽見細細的雨聲,如同他落在我胸膛的汗水,滴滴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