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ANGLA

2.75億使用者

2.5億母語使用者,幾乎全在孟加拉國(1.55億)和印度(9500萬)。以之為第二語言的使用者超過2000萬,大部分在孟加拉國。此外,在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有100多萬移民講孟加拉語;其他海灣國家、英國和美國,也有大量講該語言的移民群體。

6 孟加拉語

元音附標文字裏的世界領袖

在世界上幾乎所有地區,總有一種文字占主導地位。在非洲、美洲、大洋洲和歐洲大部分地區,絕大多數語言使用羅馬字母書寫。在東歐和中亞的大部分地區,西裏爾字母幾乎是市麵通行的唯一字母。從北非西部延伸到巴基斯坦東部,無論你走到哪裏,大概都能看到阿拉伯字母。起源於中國的方塊字隻在少數幾個國家通行,但全世界大約有1/6的人使用它們。

然而,有一個地區的情形與此截然不同:南亞和東南亞。要是有個細心、擅於觀察的背包客,從印度西部的旁遮普邦一路緩慢而曲折地旅行到印度尼西亞的巴厘島,他會碰到不止一兩種,而是數十種書寫係統,就連最缺乏眼力的旅行者也會注意到好幾種。在這一地區,沒有哪個國家比印度更加多樣化,而在印度境內,又沒有哪個邦能比西孟加拉邦更多樣化。(1947年之後,前孟加拉重新劃分為屬於印度的西孟加拉邦和最初加入巴基斯坦的東孟加拉,1971年,後者又成為獨立的孟加拉國。在這兩個地方,孟加拉語都是主體語言,同時英語在商業和行政領域也被廣泛使用。)

在西孟加拉邦發現的豐富的文字書寫係統,當然不會立刻蹦到遊客眼前。實際上,如果你認為西孟加拉人隻使用兩種文字,也完全可以理解。毫無疑問,哪怕這是件在其他地方(除了有大量移民社區的城市)並不常見的事情,也不會叫人為其多樣性而感到太興奮。

在這兩種文字中,一種是羅馬字母,因為英語是西孟加拉邦的官方語言之一。具備一定文化程度的人廣泛地使用英語來講演和寫作,所以,官方和商業機構各種各樣的標識、海報、碑文和出版物,都至少會出現部分英語文本。

然而,最重要的文字係統屬於另一種字母,在我動手撰寫這本書之前,我興許會漫不經心地把它叫作“印度字母”。它跟我們所用的羅馬字母有些略微相似的地方,比如它也是從左到右書寫(跟阿拉伯語不同),文字之間有空格(跟漢語不同)。然而,兩者之間的區別更加明顯,對初學者來說,根本不知道從何處著手(跟希臘字母和西裏爾字母不一樣),而且所有字母都像是從最頂端的筆畫垂下來的。然而,把它叫作“印度字母”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東西。在孟加拉(不管是孟加拉國還是西孟加拉邦),人們看見的是孟加拉文字,用來書寫孟加拉語。而在西孟加拉邦,非英語的公共文本如果不是用孟加拉文字書寫,那麽一般使用的就是印度最普遍的書寫係統天城文。而天城文(Devanagari,重音在na上)是書寫印地語(印度的兩種官方語言之一)所用的。在西孟加拉邦,市政廳、火車站和機場等官方和“國家”場所可以看到它的身影,通常會被放在表達相同內容的孟加拉語下方。在西孟加拉邦的少數地區,尼泊爾語也有同等的官方地位,碰巧它也是用天城文書寫的。

在西孟加拉邦的穆爾希達巴德,孟加拉語(最上方)、印地語和英語都在歡迎遊客到來。

除非你至少能讀懂上述語言中的一種,否則,你很容易把孟加拉語和天城文搞混,就像局外人很容易把拉丁字母和西裏爾字母搞混一樣,它們的整體外觀很相似。但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它們在細節上有很大的不同。就印度的這兩種文字而言,隻有少數幾個字母基本相同,如?和?,或?和?(我把孟加拉文放在前麵)。其餘充其量能算作大致類似,但大多數是截然不同的。舉例來說,請看這個詞,用了兩種不同的文字來書寫:????和????。它們都可音譯為bhaarat,意思是“印度”,但從視覺上看,除了頂部的橫線和詞語長度之外,它們幾乎沒有共同之處。由於天城文和孟加拉文是印度所有文字中使用最為廣泛的,外來人士很自然地以為最上邊的筆畫在所有印度係文字裏都很典型,甚至會誤以為這就是“印度文字”。實際上,這個國家的其他文字並沒有這一共同特征。[1]

如果說羅馬字母、孟加拉語字母和天城文字母在西孟加拉邦隨處可見,那麽,為什麽我對這一地區文字的多樣性產生了這麽大的熱情呢?首先,這裏大約有2%的人口,使用阿拉伯文字書寫烏爾都語。但大部分答案來自我們可以稱為“文字飛地”的東西上,也即擁有特殊書寫係統的語言少數群體。其次,多虧了他們,西孟加拉邦“是迄今為止全印度有著最豐富文字的地方。這裏存在多達9種文字,還有人努力想開發其他若幹種”。2013年,印度人民語言調查會(People’s Linguistic Survey of India)的負責人格納什·德威(Ganesh N.Devy)在接受《印度時報》采訪時這麽說。加上羅馬字母,以及最近才設計並公開的齊薩亞(Chisaya)文字,我們可以列出以下表格:

免於淪落到kakhagagha和aaaiii的境地

以上所有的書寫係統都可以稱為字母,但算不上嚴謹。幾十年前,除了漢語和日語之外,幾乎所有現代書寫係統都使用“字母”(alphabet)一詞,但它現在已有更準確的現代定義,而上麵羅列的大多數文字都不符合其要求。

在真正的字母表裏,每一個元音和每一個輔音都有獨立字符,或字符組合。至少原則上如此。實際上,它往往並不完全如此,曆史總是有法子把書寫係統搞得亂七八糟。然而,“每個音對應一個字母”是基本概念。希臘人頭一個提出了這一概念,由於他們的字母列表是“alpha”打頭,這類書寫係統逐漸被稱為“alphabet”(字母表)。羅馬字母和西裏爾字母是真正的字母表,韓語字母亦然(雖然外觀截然不同)。

世界上有幾種文字非常接近字母,隻是元音有區別:它們要麽遭到省略,要麽被編碼成了輔音。這叫作輔音音素文字(abjads),在今天的世界裏,最著名的例子是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一如alphabet一詞源自希臘語字母表裏最靠前的字母,abjad同樣源自阿拉伯語輔音音素文字裏最靠前的字母:?ALIF、Bā?、JīM和DāL。

和輔音音素文字一樣,孟加拉語文字也強調輔音,不喜歡用獨立的字符來表示元音。但跟輔音音素文字不同的地方在於,孟加拉語對所有的元音都做了標識,隻是方式跟字母表不一樣,它為輔音字符配備了更小的元音符號。實際上,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同樣會采用這樣的手段(點、線和波浪),隻是用得很少。在孟加拉語裏,這些元音符號不可省略。這類文字叫作元音附標文字(abugidas),它來自埃塞俄比亞語裏的一個詞Ge’ez,指的是埃塞俄比亞語文字。這個詞借用自埃塞俄比亞語是件好事,因為要是元音附標文字以某種印地語最靠前的字母來表示,那我們就會得到kakhagagha或者aaaiii。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稍後解釋。

趁著我們還在說這個主題,我再稍微提一下第三種也是最後一種書寫係統,它幾乎完全不按字母順序排列,它叫作音節文字(syllabary),我們在本書最後將會遇到兩種。顧名思義,音節文字就是每一個符號代表一個音節。這使得它們與元音附標文字相似,但不同的地方在於,它們由不能分割成輔音部分和元音部分的字符組成。可以把它想成是±和$之間的區別:加減號在“±”裏表現得非常明顯,而“$”符號卻並不是“美”和“元”元素構成的。前者類似元音附標文字,後者類似音節文字。

美人孟加拉語

至於孟加拉語的元音附標文字,它的基本運作方式簡潔得近乎乏味——至少乍一看是這樣。一旦你掌握了它的35個輔音字母和11個元音符號,就可以開始給輔音加元音。以發音為na的字符為例,它最幹淨的形式是?。如果它出現在一個單詞裏,通常會發音為/n/。接下來,把、和符號(分別代表/a/、/u/和/e/,跟bar、book和bay中的發音一樣)加到?裏,得到??代表/na/,??代表/nu/,??代表/ne/。請注意,在??中,元音符號的位置在輔音的右邊,對一種從左到右讀的文字而言,這符合我們的期待。可在??裏,元音放在下方,在??裏又放在左邊——實際上,還有些元音符號會放在元音周圍。這證明,不應該把元音符號視為獨立的字符。每一個輔音元音組,必須作為整體來讀,就像是一個複合字符。否則的話,很容易把??發音為/en/,而不是正確的/ne/。

但經仔細審視,這種明顯的一致性便開始瓦解,因為孟加拉語有一些錯綜複雜的微妙細節,有些有用,有些卻沒那麽有用。這裏麵最好的一點是,輔音字母有你可以稱為“內建元音”的東西。我剛才說?的發音是/n/的時候,特意指出是“通常”,這是因為,如果?以幹淨形式出現而沒有附加元音,它其實可以發成/no/(如“not”裏的“no”音),如問候語NOMOSKāR,寫作???????,它的第一個符號就是幹淨的?。這是個巧妙的花招。在孟加拉語裏,帶有/o/的音節太過常見,故此以它為默認選項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和筆墨。

但是當你想寫的音實際上是/n/,而不是/n/加上一個元音時該怎麽做呢?解決辦法是這樣:你在輔音的右下角加上一個重音符(如learnèd)??。這個記號有好幾種名字,其一是極富感染力的“元音殺手”。消除元音是解決剛剛提到問題的一種絕妙方法,但這裏,我們碰到了孟加拉語係統裏的第一個缺陷:在實踐中,這個符號經常遭到省略,故此引發歧義。

此外還有其他缺陷。內建元音的發音,不像我剛才說的那麽一致。它一般都是規律的/o/音,但在不少例子裏它發/ō/,雖說這個音有單獨的元音符號。如我們所見,它甚至可能不發音,也就是省略了元音殺手的時候。所以,當你看到純淨形式的輔音,比如?,你無法判斷它到底是讀成/no/、/nō/還是/n/。對了,順便說一下,孟加拉語內建元音的羅馬音譯不是與實際發音相符且合乎情理的o,而是a,因為這是幾個世紀以前的發音。

偉大的詩人泰戈爾(他用孟加拉語和英語寫作)與同是諾貝爾獎得主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起,攝於1930年。

接下來,孟加拉語又出現了另一個令人驚訝的舉動:它偶爾也用完整的字符來書寫元音,而不是把元音符號附加到輔音字符上。這出現在元音前麵沒有輔音(換言之也就是單詞打頭的位置)的時候。文字的設計者本可以創造一個不發音的字符來承載所有的元音符號,一些元音附標文字采用的方式就是這樣,但孟加拉語不是。相反,它在常見的元音符號之外,又創造了11個完整的元音字符。雖然我們指望(也是這麽以為的)這些元音字符跟元音符號形狀類似,但大多數情況並非如此。例如,/u/的完整字符是?,但作為元音符號時是。

怪獸孟加拉語

孟加拉語元音附標文字的設計者們本可就此打住——他們興許應該這麽做。到目前為止,我們討論的內容,全都是所有元音附標文字所必需的東西:一套完整甚至有點囉唆的工具包,用來書寫搭配起來的元音和輔音,或是單獨書寫其一。但我之前說過,這裏還要再說一次:曆史總是會把書寫係統搞得一團糟。雖然任何一種語言都在不斷變化,但書寫者們往往討厭這樣,並試圖讓它在書麵上保持穩定。他們不介意雜亂無章的拚寫,因為這些拚寫反映了古老的發音、潛在的語法模式和外國單詞的起源。超出凡夫俗子理解範圍的例外、複雜和微妙之處,這會讓他們倍感興奮。還記得那位法蘭西學術院的院士是怎麽說的嗎?如果一種拚寫“有助於區分‘文盲’和‘無知的女人’”,那它就是件好事。

和法語一樣,孟加拉語也是個切題的例子。這種文字裏到底有著什麽樣的浮華虛飾和隱藏缺陷呢?它用兩個不同的符號表示相同的/i/音(如“beat”),還有兩個不同的符號表示相同的/u/音(如“book”),但沒有用來表示/e/(如“rest”,而非“bay”中的長音)的符號——呃,這完全是……曆史的原因。出於同樣理由,/sh/音可以用三個不同的字符表示,其中兩個字符還可讀作/s/。(當然,在這方麵,它並不比英語更糟糕。在英語裏,/i/音,或者更準確地說,/ī/音,可以拚寫成ee、ea、ei、ie、y、ey、e,甚至i。)

比不一致的拚寫更麻煩的是所謂的“合體字”(也叫ligature,可譯為合字、連字、連接字)問題,它們的作用是把若幹輔音字符融合成一個。真正的孟加拉語單詞很少在一個音節的開頭使用兩個輔音,但從梵語、波斯語或英語中借用來的單詞卻會這麽做。語言監管機構本可以使用元音殺手來書寫此類單詞。以指代“screw”(螺絲釘)的“SKRU”一詞為例,他們可以規定用3個字符來拚寫它:一個帶元音殺手的s、一個帶元音殺手的k,再加上一個附帶了u符號的r。相反,他們認為正確的拚寫隻應包含一個字符:一個怪獸合體字,融合了s、k和r,並疊加u符號。我甚至無法在微軟的Word軟件裏重現這東西,因為軟件把它撕開變成3個獨立字符,加上兩個元音殺手和一個u符號,就跟我之前提議的一樣。

現在,如果這些合體字隻是極少出現的現象,比如法語裏的和荷蘭語中的IJ,或是丹麥、挪威語裏出現得略頻繁的ā,正常人還能忍受,我小心地忽略它們就好。孟加拉語裏有不少於285個合體字,不少遵循簡單的規則,但還有許多根本不按照規則來。這樣一來,孟加拉語字符總共達到了331個,還不包括元音符號、一些曆史字符和若幹基本的變音符。這意味著合體字對孟加拉語係統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它複雜得幾近混亂。想象一下學生們必然要經曆的過程。想象一下打印機和打字機製造商過去麵臨的問題。孟加拉語本來應該像微軟Word軟件和我提議的那樣做:使用元音殺手來處理輔音連綴。不可能嗎?太醜嗎?泰米爾語就是這麽做的,沒人會去對泰米爾人說他們的語言有問題。

與腓尼基語的連接

雖然泰米爾語相當巧妙地處理了輔音連綴問題,而我前麵提到的林布語在書寫以元音打頭的單詞時更高效,但關鍵信息是,印度的文字大多非常類似,不是在視覺形象上,而是在結構上。在當地的大語種裏,隻有阿拉伯文字和羅馬字母不符合這一模式,更何況它們是從外部引進的,而非本土產生的。除了這兩個例外,印度所有的主要文字都是元音附標文字,雖然每一種都有著不同的字符形狀,不少文字還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它們有著許多共同的特征。這出於兩個曆史原因:它們全都有著共同的來源,它們的使用者有著書寫南亞古典語言——梵語——的悠久傳統。

可以這麽說,所有印度元音附標文字的共同起源——它們的曾祖父母——叫作婆羅米文(Brahmi),這就是為什麽所有的後代——數十種——統稱為“Brahmic”(婆羅米係文字)。這份族譜規模極為龐大,充滿了神秘的名詞,所以,我將它精簡到最基本的部分,隻留下本書介紹的四條分支。如果我們研究婆羅米文字整個譜係的每一條分支,我們會發現,現代文字保留了大部分的原始字符,但在幾百年裏,它們的形狀發生了變化。隻有極偶然的時候,老的字符遭到拋棄,或是從零開始創作出了新字符。也就是說,每一種婆羅米後代文字的大多數現代字符都跟其他婆羅米係文字的對應字符有著曆史關聯。隻不過數百年來的逐漸分歧掩蓋了古老的鏈接——這就是????看起來跟????(如果你還記得,這是“印度”的音譯bhaarat)一點也不像的原因。

此處的日期表示已知該文字第一次出現的時間,較古老的文字可能會跟新文字長期並存。

在上麵精簡得厲害的族譜裏,我們可以看到婆羅米文位於最高處,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沒有祖先。大多數專家,尤其是南亞地區以外的專家,都認為婆羅米文起源於中東,盡管他們在細節上存在分歧。最有可能的場景似乎是,婆羅米文是年代稍早一些的元音附標文字佉盧文經過改進的繼承者,佉盧文的使用區域更偏西一些,在如今的巴基斯坦及其周邊地區流傳。佉盧文又受亞拉姆文字的啟發,但絕非後者的複製品。這種情形在地理和時間意義上都是合理的,因為當時南亞西邊的強鄰波斯人使用的是亞拉姆文字。如果印度係文字的確是亞拉姆語的分支,這意味著它們跟我們的拉丁文字有一個共同的起源:

在這幅族譜中,中間一列是輔音音素文字,右邊一列是元音附標文字,左邊一列是字母文字。

這一共同起源,怎麽會演變出如此不同的印度、歐洲和阿拉伯文字係統(分別對應元音附標文字、輔音音素文字和字母文字)呢?關鍵在這一點上,腓尼基語和亞拉姆語都是閃米特語言,跟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一樣,它們都使用輔音音素文字,因為它們本來就偏愛輔音音素文字。它很容易與其結構融合在一起,而元音在這裏並不太重要。簡而言之,閃米特語和輔音音素文字的結合,是一段幸福的婚姻。

但當這些文字向西傳播到希臘、向東傳播到南亞時,這些地區的人們很快發現,輔音音素文字沒法適應自己的語言,因為它們屬於印歐語係,而不是閃米特語。[2]為了使寫作順利進行,元音的發音必須得以表現。希臘人選擇了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他們選取一對自己並不使用的古腓尼基輔音字符,將之變成元音,創造出第一套字母係統。盡管這個設想很不成熟,但在近3000年的時間裏,它運轉得驚人良好。

南亞人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來處理這個問題,或許更為巧妙。豐富的語言分析學術傳統使他們對音係學有了敏銳的洞察力。跟希臘人一樣,他們意識到,如果不使用元音來書寫自己的語言,會使得文本不知所雲。因為他們的音節是典型的“一輔音一元音”類型,所以他們想出了一個新穎的點子,用元音符號來改裝輔音字符。他們發現/a/(發音如Iraq中的a)比其他元音更常見,便選擇將其作為默認元音)(後來在孟加拉語中發/o/)。此外,對音韻的敏銳觀察力,讓他們采用一種更合乎邏輯的字符順序來代替中東和歐洲文字一直以來的隨意順序,他們把有著相同“發音點”(也就是嘴裏發音的地方)的輔音聚集在一起,還把元音放到單獨的組別。字符這樣重新排列過後,孟加拉語的輔音字母為什麽會以ka、kha、ga、gha打頭,元音為什麽會以短音a、長音a(ā或aa)、短音i、長音i打頭,也就可以解釋了。我在前麵幾頁提到過,這種新順序不會創造出響亮的alphabet、abjad或abugida(也即這幾種文字係統中打頭的音),然而,其背後的組織原理有著令人欽佩的語言學意義。

對於希臘語來說,像這樣的元音附標文字係統不能很好地運轉,因為就像印歐語係的大多數成員(還記得俄語裏的VZGLYAD嗎)一樣,它認為一個音節用多個輔音開頭根本沒什麽:想想Plato(柏拉圖)、Strabo(斯特拉博)和Ptolemy(托勒密,跟在英語裏不一樣,在希臘語裏,打頭的“P”是要發音的)這些希臘名字!到了公元前2000年左右,印歐語係民族第一次到達南亞,他們所用的語言(梵語的一種早期形式)就與此類似。但在跟次大陸的德拉威原住民的混居過程中,他們的語言逐漸發生了變化。德拉威語裏沒有輔音連綴,故此,說梵語的人也逐漸開始回避它們。大約在公元前500年前後,書寫重新進入次大陸,當時存在的語言已經很少甚至已完全沒有輔音連綴。元音附標文字的概念,變得像手套一般合適了。

老撾語是老撾的國家語言,也是東南亞諸多源自古印度文字的語言之一。老撾目前仍在使用殖民時期的法語,但還能堅持多久呢?

書寫者及其陳腐追求

如果說,要把亞拉姆語的abjad(輔音音素文字)變成abugida(元音附標文字),需要想象力上的非凡一躍,那麽,早期印度文字的另一方麵更不尋常。一般而言,不管書寫在哪裏紮根,抄寫員及其抄本都有著很高的威望。這種捕捉轉瞬即逝的口語詞匯,將其固定在某種表麵上的技能,似乎蘊含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可以讓這些詞匯重新變成聲音,並發出一次次的回響。在識字率低的社會(倘若回到不太久遠的從前,所有社會都是如此),稱職的書寫者一般不僅僅是匠人,更能在宗教和國家領域爬升到崇高的位置。在中國,漢字是文明的標誌。在歐洲,羅馬字母成為西方基督教的標誌(這也是異教徒的如尼文字遭到廢棄的原因)。在伊斯蘭世界,阿拉伯文字也獲得了近乎神聖的地位。

南亞卻不是這樣。精英們頑固地恪守口頭傳統,它不僅將古老的印度吠陀經,而且還將更晚近的佛教、哲學、詩歌、戲劇甚至科學和技術作品保存了幾個世紀。他們抵抗書寫的根本原因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記住所有這些古老文獻是他們享有特權的理由之一。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相信這種新流行的媒介足夠耐久——這種擔心最終得到了證實,因為那個時代的大多數文本,除非刻在石頭上,都在南亞濕熱的季風氣候下灰飛煙滅。

如此一來,書寫就付諸了商業和其他日常用途。公元前3世紀中葉,信奉佛教的阿育王在他遼闊的帝國中把社會和道德戒律發布在柱子上、巨石上和洞穴的牆壁上,文字曾短暫地扮演了更崇高的角色。但整體而言,南亞的精英們又足足拖遝了500多年,到了公元2世紀中葉才開始書寫。

這就對文字本身產生了兩個重大後果。首先,當口頭文學最終付諸書麵(更確切地說,是幹樹葉)時,一個嚴重的拚寫問題冒了出來。元音附標文字是為本地語言量身定製的,但整個文化傳統卻來自梵語,而梵語裏仍殘留著印歐語係的共同特點:輔音連綴。梵語的直係後代語言用KISāN指代“farmer”、TāRā指代“star”、TIN指代“three”,(古老的)梵文本身卻分別是KRSHāNA、STR和TRI。如果南亞人早上幾百年,剛把筆放到樹葉上的那一刻就開始用梵文書寫,他們的學者說不定會放棄元音附標文字,發展出一種類似字母表的東西來,就跟遠方的希臘人一樣。可到了這時候,元音附標文字已經在印度文人的思想裏深深紮下了根。這套係統並未遭到取代,而是創造出了合體字來適應梵文,到了今天,對學童,以及打印機、打字機製造商和軟件開發人員來說,這些合體字就成了一種折磨。其次,他們必須學習梵文,不是因為他們要使用梵文來閱讀和書寫——他們並不這麽做,就跟普通的歐洲人並不使用拉丁語閱讀和書寫一樣。相反,現代印度係語言采用了大量的梵文詞匯,就跟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從古希臘語和拉丁語借用單詞的方式差不多:在現代孟加拉語裏,在從詞匯庫裏缺席了數個世紀之後,KRSHāNA再次用來指代“farmer”。一如我們的語言裏保留了本可放棄的古典字符c、q和x,所有的婆羅米係文字也都保留了同樣多餘的合體字。

精英們太遲接受書寫的另一個後果是,印度如今流傳的文字太多了。如果書寫這項新發明一進入市場,他們就欣然接受,並用它來書寫古代的神聖文本,那麽婆羅米文(甚至它的前身)就會成為整個地區公認的標準文字。可他們沒這麽做,於是,等到書寫最終用於宗教、學術和文學目的的時候,自由設計新文字的傳統,早已站穩了腳跟。說到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書寫隻是商人和卑微辦公人員做的事情,一如人類語言不斷分化成方言,若沒有向心力的阻止,文字也會同樣變得多元化。這種合眾為一的角色,可以由一些神聖的書籍來實現——《古蘭經》《聖經》、猶太教的《塔納赫》都對此做了證明——可從聲望而言,印度教的經文始終不曾超越口頭傳統。反過來說,長期存在的大帝國也可發揮保護文字原本樣子的作用,但南亞從未出現過長久的大帝國,在它的大部分曆史裏,該地區要麽四分五裂,要麽由使用外國文字的精英統治。

沒有一本聖書,也沒有一個穩固的帝國,文字注定要陷入困境,出現無數的變種散落各地。在歐洲的前帝國和前《聖經》時代,好幾個地方都出現過這種情況,不光出現了若幹種希臘和羅馬字母,還有伊特魯裏亞文、奧斯肯文、伊比利亞文、韃靼文、歐甘樹文、如尼文和其他文字。南亞也發生了相同的情況,結果是帶來了整個元音附標文字家族。而等到印度和佛教經文通過高度推崇口頭傳統的文化傳播到東南亞,當地的書寫者很快就調整了文字,適應自己口語的需求。直到今天,緬甸、泰國、老撾和柬埔寨的國家語言都是用各種元音附標文字書寫的;在采用拉丁字母之前,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但不包括越南語)和印度尼西亞(包括爪哇語)等國的許多語言,都有著獨立變種的元音附標文字。在南亞北部,藏文是婆羅米係文字的另一分支,就連日文也從印度汲取了一些靈感。最終,婆羅米大樹結出的這些婆羅米蘋果,都滾到了遠離樹幹很遠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時間,古代文獻就變得無法解讀。直到19世紀,它們才由外人破譯。

泰戈爾用孟加拉語和英語手寫的部分詩稿。

一種語言,一種文字

文字的增殖持續到了今天嗎?不完全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文字的數量確實在不斷增多。這帶來了一個廣為接受的觀點:真正的語言應該擁有自己的文字;沒有文字,就有可能被降級到方言的地位。一個地區,若是接受一種已有的書寫係統,也就表明了自己的語言(有時也是宗教)居於附屬地位;而要是發展出自己的文字,它便可主張自己擁有獨立的成熟語言,以及獨特的地區身份。在駁斥這是一種愚蠢的觀點之前,我們應該先意識到:語言意識形態或許隻是文化差異性的另一層麵,就跟親屬製度、食物禁忌和成人儀式一樣。“一種語言,一種文字”的理念,並不比18世紀末民族主義興起後一直在歐洲占據主導地位的“一種語言,一個國家”的理念更愚蠢(說不定,前者導致的後果還更小一些)。

在南亞,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初,主要是為了配合印刷媒體的傳播,文字的數量最終開始減少。例如,在1900年到20世紀50年代初,尼泊爾文最終被天城文取代。盡管如此,在20世紀的進程中,出現了一波創造文字的新浪潮,而且沒有任何減弱的跡象。爭取社會和文化解放的民族群體通常要求官方承認自己的語言,而擁有獨立的書寫係統,感覺像是強化了這一主張。這就是為什麽格納什·德威在接受《印度時報》采訪時會說“還有人努力想開發其他若幹種(文字)”的原因。博多語(Bodo,屬於漢藏語係,有100萬以上使用者)和朗布爾語(Rangpuri,印度-雅利安語支,也有100多萬使用者)便屬此列。

一方麵,說博多語和朗布爾語的人仍靠著他們認為不屬於自己的文字勉強度日;另一方麵,如本章早前列出的圖表所示,數百萬其他小語種的使用者已經在用獨特的字母書寫自己的語言。有些文字的發展勢頭的確比另一些文字更好,但事實上,不管是出版物,還是人們手寫的筆記及信件,各種文字都有它對應的用戶群體。盡管說這些語言的人數量不多,社會經濟地位也較低,所以,它們的文字遠遠不如孟加拉語、羅馬字母、天城文字和阿拉伯語那樣隨處可見,但這些財富仍然存在,它們生機勃勃,欣欣向榮。它們受到自己所屬的社群珍視,它們象征了這些社群的語言身份,它們以謀求這些社群的解放為己任。

這就是為什麽說,如果你正考慮到多元文化大城市之外的地方去來一場文字探險,那西孟加拉邦就再適合不過了。

[1] 從曆史上看,這一筆畫是自然發展的產物。古代北印度的抄寫員喜歡用蘆葦筆在香蕉葉或棕櫚葉上書寫,偶爾給筆畫上加個小鉤,這跟很多羅馬字體如Gentium中的字母襯線裝飾部分沒有太大不同。隨著這些小鉤被視為字母的組成部分,它們也逐漸擴大,合並成了今天連續的橫線。在南印度,尖筆的使用帶來了一種不同的風格。因為筆太尖,書寫有棱角的小鉤會把葉子撕裂,結果就產生了形狀更為彎曲的字母。當然,自那以後,文字發生了變化,但這種對比至今仍留下了清晰的痕跡。——作者注

[2] 人們很容易把這說得更宏大,說“書寫的觀念”傳播開來,但那是不正確的。在希臘和南亞,其他書寫形式在此之前就存在,隻是當相關文化崩潰後遭到了淹沒。相當多的南亞專家相信,婆羅米文字的祖先不是腓尼基文字,而是印度河穀文字(Indus Valley script)。然而,他們必須要解釋文獻中1400年的空白以及缺乏相似之處的問題。——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