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眼巨人

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仍然難免有些心有餘悸。

自稱為“蘇曉”的蘇鬱變得異常狂躁,揮舞著手中的剪刀就向我衝來。如果被她刺中,恐怕我能不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未知數。

幸運的是,就在我為之感到無比震驚,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

蘇曉仿佛丟了魂一般,突然昏倒在了地上,剪刀也被她隨意丟在一旁。

我知道,蘇曉已經睡去,當她重新醒來的時候又會變成蘇鬱。

一夜無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去了心理診所。

在這個地方,我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仿佛昨天腦中存在的所有混亂都可以在這裏被整理清楚。

然而,就在早上八點左右,一陣瘋狂的砸門聲打破了寂靜,也將我從沉思之中驚醒。

按理來講,大早上的不會有病患前來尋求幫助,所以我雖然來到了診所,卻並沒有打開大門。

直到被來勢洶洶的敲門聲驚醒,我才滿頭霧水的打開了診所大門,順手撥了一下機器小猴的開關。

“歡迎光臨!”小猴子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然後開始唱起了歌。

而在門口,我看見了一張滿是焦慮憤怒的麵孔。

這張臉並不陌生,她曾經來過這裏,我也給了她名片。

她叫施芳。

“醫生,我要藥!”她一如既往的暴躁,衝著我聲嘶力竭的喊道,我幾乎能夠看到她的嗓子眼。

我露出職業微笑,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請進吧。”

施芳跟在我的身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不停打量著診所裏的每一個角落,雙手則是緊緊攥著拳頭放在腿上。

我打開抽屜取出藥瓶,在手心倒了幾粒維生素,但卻不急著遞給施芳,而是問道:“今天我在你眼裏是什麽怪物?”

施芳打了個寒戰,說:“這次你不是豬精,而是蜘蛛精,看起來比上一次更加可怕。而且你看著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已經被你的網黏住了一樣!”

不得不承認,施芳雖然有著嚴重的認知障礙,但也有著驚人的直覺。

在打開大門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一個決定,對於一個這樣特殊的病人,我這次絕對不會輕易把“藥”給她。

這次,我要實行自己的治療計劃!

現在的她就像是一個可憐的獵物,已經墜入了我的治療“陷阱”。

“快把藥給我!”施芳衝我吼道,表情猙獰。

我沒理會她,反而又從抽屜裏麵掏出來了紙筆,輕輕推到她的麵前,說:“這種藥物很珍貴的,絕對不能白白給你,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些事情。”

她憤怒的看著我,好像是要用眼神把我撕碎一般,咬牙切齒的說道:“什麽事情!”

我依然笑著答道:“你來過這裏兩次,上次說我是豬精,這次說我是蜘蛛精,我很想看看它們到底是長什麽樣子,你畫出來給我看看吧。”

說完,我將一片藥遞給了她,作為預付的報酬。

施芳毫不猶豫的將藥一口吞下,然後伸手抓起了圓珠筆,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短短五分鍾過後,她給了我一個驚喜。

原本空白普通的a4紙上,現在竟然畫了兩隻活靈活現的動物。一隻豬,一個蜘蛛,被她畫的栩栩如生。

我又遞給她一片藥,說:“請你再畫一下你的上司,那條蛇精。”

片刻過後,一條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毒蛇躍然紙上,它長著血盆大口,讓人隻是看一眼就覺得恐怖。

難怪她這麽害怕自己的上司,而且反應如此強烈。

施芳說:“現在可以把藥給我了吧?”

應該是繪畫起到了作用,施芳的情緒變得安穩下來,不再是剛才那樣狂躁。

我把那張畫有毒蛇的紙拿到麵前,然後自己也掏出來一隻圓珠筆,問道:“你這個上司平常有什麽特征?”

她歪了歪頭,說:“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有沒有什麽特征,比如說戴眼鏡,或者愛穿一些奇特的衣服?”

施芳聽到這裏,點頭說道:“她戴眼鏡!”

然後我用圓珠筆在毒蛇的眼睛上填上了一架眼鏡。

原本看起來十分恐怖的毒蛇頓時變得滑稽起來。

施芳看到這一幕,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她還喜歡穿那種九公分的高跟鞋,成天走路就跟踩高蹺似的。”

我抬起筆,想要給畫上的蛇精再添兩隻腳,不過我實在是不擅長繪畫,一時間竟然無處下手。

就在這時,姍姍來遲的蘇鬱跑進了診所,手裏還拎著一份油條豆漿,正一臉茫然的看著我和施芳。

我向她招了招手:“蘇鬱,你會畫畫嗎?”

她輕輕點了點頭。

看到她的反應,我頓時有種遇到了救星的感覺,趕緊接過她手裏的早餐,然後讓她坐在了我的位置上。

“你知道畫蛇添足的故事不?”

“知道。”蘇鬱的聲音仍然很低。

“快,給這條蛇添上兩隻腳,要穿高跟鞋的!”我迫不及待的說道。

下一刻,普普通通的圓珠筆到了蘇鬱的手裏仿佛有了魔法,很快就給畫裏的蛇精添上了一雙腳,還穿了雙精致的高跟鞋。

施芳看到這一幕,笑的更加開心。

這一次,她沒有管我要藥,而是又畫了幾隻怪物,其中有兔子精、山羊精,還有一隻獨目巨人。

“兔子精是誰?”我問。

“我媽。”

“她有什麽特征?”

“什麽也沒有,她就是個愛嘮叨的家庭主婦。”

我伸手指了一下兔子的肚子,對著蘇鬱說道:“給它畫一個卡通圍裙,手裏再拿一個平底鍋。”

“山羊精是誰?”我又問。

“我爺爺。”

“他有什麽特征?”

“他是個老學究,平常就喜歡給我說教,真是煩死了。”

我有些鬱悶的看向蘇鬱,問道:“這回應該填些什麽?”

蘇鬱抬頭看了我一眼,突然發出一聲輕笑,然後把山羊精改成了一隻懶羊羊。

看著“懶羊羊”頭上那坨類似便便的羊毛,這次連我也笑出聲來。

施芳的心情明顯已經徹底平複,她用手壓著最後一幅畫,卻不給我,說:“我想我不用吃藥了,謝謝你。”

我笑著應道:“其實隻要你把那些怪物想的可愛一點,也就不會那麽害怕了。而且無論它們是人還是怪物,生活總要繼續進行下去的嘛。”

說完這些,我伸手示意讓施芳把最後一張畫遞給我。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畫遞了過來。

這張畫和其他的畫有所不同,因為它並不是單純畫了一個怪物,而在獨眼巨人周圍還畫了一些小怪物。

看起來,那些小怪物都很懼怕這個獨眼巨人,正在四散而逃。

我指著獨眼巨人,問:“這是誰?”

施芳沉默不語。

這時候,蘇鬱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角,似乎是在提醒什麽。

但事實上,並不需要蘇鬱的提醒,我已經發下了這幅畫的玄機所在。

那些四散而逃的怪物分別是毒蛇精、兔子精、公雞精等等,都是出現在施芳生活中的人,也是她所厭煩的人。

令我感到比較舒服的是,至少這裏麵沒有豬精或者蜘蛛精。

這樣看來,獨眼巨人的身份顯而易見。

它是施芳理想中的自己。

她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個巨人,讓這些小怪物感到懼怕。這反映了她對現實的期待,她希望自己能夠變得強大起來,讓所有人都害怕自己。

但是,就算一個人真的能讓所有人都害怕自己,他就真的能獲得幸福嗎?

對於這一點,我持否定態度。

施芳之所以會將討厭的人看成怪物,也是因為在她的內心之中自己就是一個很強大很醜陋的怪物。於是當所有人都變成怪物的時候,她就理所當然成為了最厲害的那個。

這種病態可以看成是對現實的逃避。

施芳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充滿怪物的理想鄉,用來逃避現實,為現實中疲憊不堪,自卑無能的自己提供一個躲藏的場所。

但是,她不能一直這樣。

對於這種病狀,最好的治療辦法是,讓她意識到真正的自己。同時還要糾正她的錯誤觀念——隻有讓所有人懼怕自己才能得到幸福。

仔細看了那幅畫許久,我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蘇鬱,在獨眼巨人身後畫上洪水,要感覺很洶湧的那種。”

想不到,如此苛刻的要求竟然也被蘇鬱完成的相當漂亮。

我對施芳說道:“看起來像不像這裏來了洪水,獨眼巨人正在獨自抵抗洪水,讓其他小怪物趕緊逃跑?”

施芳目不轉睛的看著畫紙,表情陰晴不定。

過了許久,她終於點頭說道:“是的。”

“所以說,這些小怪物並不是害怕獨眼巨人而跑,獨眼巨人扮演的其實是英雄的角色,對嗎?”

“是的。”

“如果它是英雄的話,是不是應該讓它好看一點?”我對蘇鬱使了一個眼色。

蘇鬱真的很像是我的老朋友,心有靈犀的將獨眼巨人的腦袋改成了一個女人的頭部。

那個女人的臉,正是施芳。

看著已被改的麵目全非的畫,施芳忽然哭了起來,聲嘶力竭的喊道:“為什麽不讓他們害怕我!為什麽!他們總是欺負我,瞧不起我,我就是要報複他們!”

我笑著說。

“他們並沒有欺負你,一隻不認可你自己的人,就是把自己幻想成獨眼巨人的你自己。難道在你心裏,你就是那麽醜陋嗎?施芳,你記住,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惡意中傷,你經曆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從改變自身開始,然後改變其他人呢?”

“從今天開始,你從醜陋的獨眼巨人變成了真實的自己。而那些恐怖的怪物則會變得滑稽可愛起來,你將不會有任何恐懼,你可以像一個正常人生活下去。”

施芳哭的非常厲害,蘇鬱及時走到她的身邊,將施芳的頭輕輕抱在自己懷裏,用自己微弱的力量給她慰藉。

她因抽泣而不停聳動著的雙肩,在我看來,更像是一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