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這些新的機製是如何滲入日常生活的基底之中的呢?幾乎所有研究者好像都依賴於一種準生物學的分析,他們都同意信息化設備的大規模應用已經開始在生活中創造某種類似於數碼生態的東西。但是他們對之做出的解釋則存在顯著的差異。其中一種解釋是反烏托邦式的:消費者被吸引進入由電子互聯性和速度組成的一種被稱為“連續性精神迷亂”的無縫世界中。從諸如維希留(Virilio)和哈維等研究者所給出的千禧年的解釋起,一種新生代的反烏托邦主義宣告了自我反省的結束,因為我們用於選擇呈現自身的適當方式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這種對千禧年的解釋預言了一種更深一輪的時空壓縮,其中充斥著即時的緊迫性規則,其中此時此刻獲得了普遍性:
這個由上到下、由裏而外的連接性,在科技發展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它創造了屬於自身的生態學——以正在變得更加普遍的互聯性為基礎。生活在這個數字生態學中就是生活在永恒現在的暫時性之中。它在創造屬於自身的專製形式,“即時性的專政”①。我們通過它們即線性的、敘事的時間,獲得一種對過去、現在和可能的將來的感覺,這些都正在被壓縮成一種即時性。
這些“貫穿並滲透於我們日常生活的眾多時間片段”②本身也被信息與通信技術的互聯性貫穿與滲透,並同時被數字化為單一性和暫時性。人機互動的心理學研究表明,我們隻能感知我們所集中注意力去關注的事情,當我們無法專注於某個事情的時候,我們就遭遇到“無意視盲”。③在一個以即時性為基礎的信息生態中,這將引起非常嚴重的問題。如果我們在一種“高速變換的混亂”④中,對那些我們不能夠投入一段持續時間的事物實際上形成一種“視盲”的話,那麽,隨著互聯性擴散的深入與廣泛發展,許多重大問題都將浮現出來。⑤
另外一種解釋則是烏托邦式的。作為20世紀90年代評論家眼中的寵兒,突顯的數字生態學被看成是更加平靜的科技新生代的遊樂場,對他們而言日常生活變得比之前更加豐富。在這個有著一係列共生模式的遊樂場中,聯係不斷增強,人們通過偶然性進行學習。⑥因此:
數字生態學才剛剛開始,除了在電腦中運行的各種模仿之外,人工生命已經以各種類型的機器人的形式進入現實的世界中。從“昆蟲”機器人到裝有假的人類肢體的智能機器人,這些機器人從它們與環境的持續互動中進行學習,在它們與世界的相遇中確定目標並改變策略。從程序化的到不可預言的,這些機器已經跨過了那道想象的界限,這使得它們的發明者歡欣鼓舞……無論對於孩子還是對於成年人而言,遭遇到一個古怪的、非人類的,但是卻徹頭徹尾具有真正智能的機器人,都是一件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從某種程度而言,這就是生活,而且我們也本能地這麽認為。①
在這個烏托邦式的解釋所描述的未來中,人工的和生物學的通常是合二為一的,數字的植入將會使身體變得更強,同時計算機也將日漸依賴生物學的基底。“矽、鐵與生物學物質的聯姻”將會出現,而且當我們超越了“半機器人”,“我們和機器人之間的區別將會消失”②。
然而,事實上這兩種解釋非常類似,尤其是,它們從頭到尾都以科技決定論為基礎(無論這種科技是矽還是移動電話),日常生活是呈現出來的機器(矽或移動電話)質量的一麵鏡子,那種將這些機器帶入生活(而不是相反)的異質性的、通常具有曆史偶然性的實踐檔案,則被忽略或被最小化了。
但是,也許還存在另外一種塑造人類與新一代生物學傾向的機器之間關係的方式,它完全類似於我們與某類動物之間的關係,即伴侶動物或寵物。當然,此時構想一種超越於反烏托邦式的和烏托邦式的占據日常生活的方式,以非此即彼的眼光來看待生物和人類,可能是一件具有關鍵意義的政治改變。同時,伴侶動物是歐美人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這一點卻被廣泛且毫無道理地忽略了。就大量關於平凡的物體,甚至對207“野生動物”①影響力的研究成果而言,有諸多對象曾被完完全全地忽視了,即使列舉出伴侶動物所屬的為數不多的家庭在世俗和情感生活上提供有益幫助的例子並非難事。②
當然,動物的感官世界,無論是野生的還是馴養的,都與人類的世界差異迥然,這是馮·於克斯屈爾(von Uexkull)在19世紀晚期提出的一個主張,從那之後它被許多科學研究成果證實。③他對於主體世界的理解沒有任何理由不能被同樣地適用於機器上,因為機器也是由一係列與世界相連的特定情感組成的,且它能夠對人提供一種特殊的感覺。然而,很顯然,電動動物注定要對人類世界有幫助,至少能夠部分地感知人類世界的各種需要和喜好。基於此,也許它們最好被看成是家養的動物,甚至被看成類似於寵物的動物。由於這些動物本應該是類似於寵物的,而不僅僅是共生者(即與它們的主人一同生活),它們的主要功能看起來就應該是帶來某種共同的情感關係和滿意情緒,它們可以在“伴侶動物”這個現代的標準術語中得到最好的總結。
當然,動物在日常生活中陪伴人們已經有很長曆史了。比如,貓已經被人類馴養6000年了。盡管最初它們也許是被用來驅趕糧倉裏的鼠類,然而很明顯,從很早開始它們也同人類形成情感的關聯。①例如,早在古埃及時期,貓就享有特殊的尊重,它們擁有自己特殊的哀悼儀式——包括將它們帶有香味的屍體放置在巨大的貓的墓地中,到了公元前1000年的時候,貓就被完全當作寵物普遍飼養了,同樣,狗在人類曆史上出現得也相對較早。它們可能在12000年前就存在於人類的村落中了,但是,狗作為寵物的證據則出現得較晚:“在4000年前,狗的數量是龐大的,但是幾乎沒有證據表明出現了可辨識的狗的種類。到了2000多年前的羅馬時期,書籍中出現了對牧羊犬和獵犬的描述,看似像村中惡狗的描述在聖經和其他一些羅馬時期迄今不足1000年的著作中都出現過。”①換言之,在絕大多數有記載的曆史中,人類就與動物保持著類似寵物的關係,這些動物的生活節奏和需求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擁有自身的訴求和需要,給許多人的日常生活增添不可獲取的情感色彩,因而成為人類棲居的一個關鍵部分,而非僅僅一個消極成分。因此,據估計美國大約有超過5000萬隻家犬,歐洲大約有超過3500萬隻②,絕大部分是寵物狗。據報道,在美國,一半的家庭擁有一隻狗或一隻貓,或兩者都有。③那麽,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寵物的出現?
近些年來,寵物所帶來的愉快感和回報已經成為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以及獸醫等一係列學科的研究目標,以至於我們已經能夠較為確切地陳述飼養寵物的動機。第一,很明確的一點是,飼養寵物給許多人帶來了巨大的情感益處,這些益處能夠通過生理學方麵表現出來(比如,血壓降低、更好的睡眠和更長的壽命)。第二,寵物能夠深化社會交往,從僅僅帶著狗遇見同樣的人一直到參加各種愛好者俱樂部。第三,寵物能使人們變得更加自信,比如,通過提供一種情感或身體上的保護讓人自
信。第四,寵物可以被當成是時尚配件或者社會價值的另類標準,它們的外觀對於支撐一個人的自尊心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第五,寵物能陪伴人類。在現代社會中,獨身現象越來越普遍,許多人獨居,陪伴的需求也就在不斷增長。
因此,寵物為人類明顯增添了正麵的色彩。但是,它們也是極度殘忍所施展的對象,它們不僅承受時不時表現出的某種情感,也是各種形式的被控製的對象,因此,它們經常被拋棄,據估計,絕大部分的北美人飼養寵物不超過兩年,然後就對之產生厭倦①,馴養可能意味著相當殘忍的選擇。再者,培訓一個寵物可能需要嚴苛的訓練,狗經常被訓練僅僅是“因為當對他者的權力可以毫無原因地被施展,當對權力的服從違背了受害方自身的強烈意願和本性時,權力才是明確又穩固的”②,也許這就是加伯③所謂“控製的欲望”,這種欲望使得人們將自身描繪成受到了寵物的咒語影響,因為這些寵物本來就應是被人們寵愛的,因此,人類在限製自身行為的同時也沒有給動物留下施展的空間。
然而,盡管如此,寵物們顯然能夠也的確引發了自身對人類以及人類對它們的情感。盡管這種觀點很明顯屬於不斷發展著的對動物情感研究的一部分,它可以被追溯至17世紀,但是,我們卻不能將所有都歸為這一話語係統。④比如,格雷尼爾⑤這樣的研究者所從事的就是犬類作為威脅的世俗曆史,這方麵的研究同時展示了它們是如何與人類的曆史交織於一起的,在這種漫長的交融中出現了一種令人尊敬的和諧,它認可人類所有對狗的情感反應:誠摯、愛、蔑視、冷漠,等等,尤其是那些特殊的忠誠傾向,然而,即使是在對人與狗之間關係的明顯頌揚中,我們也看到了一些工具主義的態度,洛倫茲(Lorenz)有著極好的表述:
人類的朋友曾填補人類生命中的那個部分依然永遠是空的;你的狗可以被其他替代物取代。不同的狗的確是不相同的個體,也不折不扣地擁有自己的個性,我應該是最後一個否認這一點的人,但是,與人類一樣,它們彼此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在那些負責將它們與人類建立起特殊聯係的深厚的、又源於本性的情感上,狗與狗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如果一個人的狗死後,他立即又領養了一隻同種狗,他通常會覺得舊友的離去在他內心以及生命中留下的那些荒涼的空間又被重新填滿了。①
最後,當然還有寵物自己的觀點,這種觀點往往被擱置一旁,因為這意味著承認寵物也擁有它們自身的也許是與人類有著巨大差異的主體世界。
法國人,也許比其他國家的人更甚,喜歡將他們的狗和貓當成人一樣並與之交流,一旦他們的寵物突然表現出獸性,他們就會非常吃驚。例如,當一隻狗重新發現它古老的為狩獵而裝扮的本能時,它會蜷在狗屎裏。我們所喜愛的交流夥伴——它的才智、智慧甚至它的哲學(為什麽不呢)都令我們欣賞——如何能夠發生如此大的偏差?波德萊爾(Baudelaire)在他的散文詩"狗與瓶"中表達了這一主題,被波德萊爾描述成陪伴著他那讓人傷感的生活的那個無價值的生物,獲得了普遍的共識:為精致的香水味所激怒,卻對精心挑選的垃圾聞之甚歡,這就是狗,在亭利·米肖(Henri Michaux)的筆下,你永遠看不到狗停下來去嗅一朵玫瑰或紫羅蘭。“它們腦中存有令人討厭的檔案,而且在不斷地更新著。誰能比它們對臭味的種類更加了解?”②
即便如此,基於動物給我們帶來的歡樂,我們有可能會認為,盡管有著諸多差異,寵物是人類最佳的共生夥伴,也是整體而言服務周全的生態種類。例如,“從生態角度而言……家養犬類是難以置信的成功的動物種類”①,因為它們達到了一種平衡的環境,犬類能夠保持其獵食、躲避危險和進行再繁殖的能力。但是同樣,寵物也被認為是最受共棲之害的種類(在這種共生關係中,一方有時會不自覺地傷害另一方)。他們是被捕獲的動物:是我們收養動物,而不是相反。它們的生活受到主人利益的操縱並通常給它們帶來有害的影響。還以狗為例:“當我在狗與人類的共生關係中考察狗的獲益情況時,看起來是幾乎沒有希望的……我認為,現代的家養狗的飼養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心理需要,而極少考慮給狗帶來的影響……這些狗就是寵物所有權下的宮廷弄臣。”②
因此,關於寵物的文化向我們表明的是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的對伴侶動物的各種類型的反應:一種帶有甜蜜情緒的控製和殘忍,一種帶有潛在的他者意識的追求實際的工具主義,以及一種總體上對這種關係中雙方成本與收益的不確定態度。隨著機器越來越滿載軟件並獲得越來越獨立的移動性,同樣的倫理困境也有可能發生。隨著一些機器被投入情感反應能力、對話能力,等等,這些困境將會變得愈發嚴重。它們必定也將產生同樣的倫理需求,正如這一需求在伴侶動物中存在一樣。但是,伴侶動物也應該引起我們片刻的猶豫:的確,正如我們所見,認為伴侶動物的世界通常缺乏協調性的倫理反應是合理的。當然,這再一次強調了瓦雷拉③所支持的那種類型的日常倫理,但是,它沒有局限於“人類”的世界,而是將之擴展到了其他智能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