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創立學說、成立學派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治天下”,或者說讓他“治天下”的理論為各國國君治理天下服務。“尚賢”與“尚同”,是墨子“治天下”理論的兩大支柱。

墨子的時代,社會處於大動**大變革中,對賢人智士的需要是各諸侯國普遍麵臨的一個迫切問題。

墨子打了一個比方:“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製也,必借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殺也,必借良宰。故當若此二物者,王公大人知以尚賢使能為政也。逮至其國家之亂,社稷之危,則不知尚賢使能以治之,親戚則使之,無功富貴、麵目姣好則使之。夫無功富貴、麵目姣好則使之,豈必有智慧哉?若使其治國家,則此使無智慧者治國家也,國家之亂,既可得而知已!”(《墨子。尚賢》)諸侯和卿大夫有一件衣服不會做,一定要找一個巧手的裁縫,有一頭牛一隻羊不會宰,一定要找一個手腳利落的好屠工。有一匹瘦馬不能治,一定要去找一個好獸醫。有一張弓不好用,一定要去找一個好弓匠。在這些細小的事情上,諸侯、卿大夫知道任用能者賢士,但是在治理國家這件大事情上,卻不知道崇尚賢者,任用能者,而任人惟親,或以貌取人。他們所用的那些骨肉親戚,或雖沒功名但麵目姣好的人,不一定有智慧,任用他們來管理國家,國家的混亂也就可想而知了。墨子對這種任人惟親的方針痛下針砭,認為這就如同讓啞巴去當外交官,讓聾子來做樂隊指揮,是很荒唐的。這些諸侯卿大夫“明小物而不明大物”,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塗,小事上能任人惟賢,大事情上卻任人惟親。

墨子指出:“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於眾賢而已。”(《墨子。尚賢上》)國家賢良之士多,就會繁榮富強,國家賢良之士少,就會積貧積弱。所以對於諸侯和卿大夫來說,最大的事就是網羅優秀人才。

墨子認為,尚賢是為政之本,立國之基,隻有任用賢能之士,而不是父兄、親鹹、貴富等人,才能治理好國家。“是以知尚賢之為政本也。故古者聖王甚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是以民皆勸其賞,畏其罰,相率而為賢。是以賢者眾而不肖者寡,此謂進賢。然後聖人聽其言,跡其形,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為事能。故可使治國者,使治國,可使長官者,使長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凡所使治國家、官府、邑裏,此皆國之賢者也。”(《墨子。尚賢中》)墨子的尚賢主張,在這段話中可以看得很明白。是賢才不是賢才,要看這個人有沒有才幹。一切惟才是舉,而不論所任用之人的貴賤、貧富、遠近、親疏乃至於他的道德情操。雖然一些優秀人才出身很低微,比如農民、手工業者、商人中有能力的人,也應同樣對待。墨子強調“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墨子。尚賢下》)打破一切官、民界限,惟才是舉,這在當時社會無疑是一種非常大膽的觀點。

墨子為賢者治國描繪了一幅願景:“賢者之治國也,蚤朝晏退,聽獄治政,是以國家治而刑法正。賢者之長官也,夜寢夙興,收斂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官府,是以官府實而財不散。賢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樹藝,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國家治則刑法正,官府實則萬民富。上有以潔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外有以為皮帀,與四鄰諸侯交接。內有以食饑息勞,外有以懷天下之賢人。是故上者天鬼富之,外者諸侯與之,內者萬民親之,賢人歸之,以此謀事則得,舉事則成,入守則固,出誅則強。”(《墨子。尚賢中》)賢者治國,才會盡職盡責,早出晚歸,殫精竭慮,篳路藍縷。賢者治國,才可能有國富民強的前景。賢者治國,才可能上得天、鬼護佑,外得諸侯相助,內得百姓擁戴。

墨子呼籲,賢能之士應該得到君王的禮遇厚待,“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曰:‘爵位不高明民弗敬,蓄祿不厚則民不信,政令不斷則民不畏’。舉三者授之以賢者,非為賢賜也,欲其成事也。”(《墨子。尚賢上》)對於賢能之士,應該給他高官厚祿,給予他一定的權力。他的爵位不高,老百姓就不敬重他。他的俸祿不厚,就得不到老百姓的信賴。他沒有一定的權威,老百姓就不會對他存敬畏之心。中國從來就是一個“官本位”的國家,官本位的體製自然會培養出官本位的民眾。墨子上述話,是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講的。一個人再賢能,他不當官,就沒有平台,就得不到老百姓的敬重,就無法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墨子主張給賢能者以高官厚祿,不是把官、祿作為對賢能者的賞賜,而是讓他們成就偉業。墨子重利,他強調的不是僅僅給賢能之士一個什麽名分,授予他們一個某某榮譽稱號,讓他們隻是“感動”一方百姓,而是給他們實際的爵位、俸祿和權力。

“尚同”,是墨子思想的第二大主脈。

墨子的最高理想,是建立一個上通“天誌”,下係萬民的權威秩序體係。在這個基礎上,他提出了“尚同”的思想。

什麽是“尚同”呢?“尚同”就是人們的思想言論要高度統一。在什麽基點上統一呢?在上位者即君王的基點上統一。

墨子從國家的起源論述“尚同”的必要,他說:“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以相勞,腐朽餘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萬國,立諸侯國君。諸侯國君既已立,以其力未足,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墨子。尚同上》)原始社會那時候,是混沌初開的初民時代,政治製度還沒有出現。那時的人沒有國家政權的管束,一個人一個主義,十個人十個主義,人很多,主義也就很多。人人各執己義,就產生了衝突,大家互相爭鬥。你害我我害你,父子兄弟互相仇視。人有餘力不會給別人幫一點小忙,自己用不完的東西寧可爛掉也不會給別人一點。天下之亂,就和禽獸世界沒有兩樣了。天下為什麽亂到這個份兒上呢?因為沒有君主啊。所以就把賢能有智慧的人推選出來,擁立他做天子。建立政權,以管束和教化萬民。天子有了,勢單力薄呀,他一個人怎麽能治理天下呢?於是又選擇賢良之士,立為三公。天子和三公都有了,可是天下很大呀,他們巴掌再大也捂不過天來,於是就把天下劃分,有了一個個諸侯國。諸侯治理也難免力不從心,於是又從他的侯國中選擇賢能可任之人,任用他們做鄉長(正長)。

這同霍布斯的國家理論倒有相似之處。霍布斯認為人都是自私的,利害相關又利害不同,必然會發生衝突,所以必須通過“契約”來建立國家。

墨子認為建立國家政治機構的根本目的,在於建立一個共同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百姓必須在思想言論及行為上“同”於正長,正長“同”於諸侯,諸侯“同”於天子。在下者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在上者,天下人都要以天子的是非為是非:“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天子要建立絕對權威,下邊的人對天子的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隻有如此統一思想,統一意誌,國家才能實現大治。

“尚同”,是好百姓的標準。

常常聽到一句讚美:中國的老百姓,多好啊!

中國的老百姓好在哪裏?吃苦耐勞、忍辱負重,而最主要的是“聽話”。

中國的老百姓,是最講“尚同”的,他們習慣了被管製、被統攝。他們從來就不是“公民”,而是“臣民”。

百姓服從正長,正長服從諸侯,諸侯服從天子,天子服從誰?

墨子說,天子服從“天誌”。“天子總天下之義以尚同於天。”(《墨子。尚同下》)

好了,我們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墨子尚同理論的核心,是人人放棄自己的是非標準,而服從在上者的標準。一級一級服從,最後則以服從“天誌”為旨歸。這也是墨子“尚同”與“天誌”思想接軌的地方。

對持不同政見、不“尚同”的人怎麽辦呢?

墨子認為,天子所施行的政策應該是“疾愛而施之,致信而持之,富貴以道其前,明罰以率其後。”(《墨子。尚同下》)要愛百姓,要取信於百姓,以富貴來引導他們,最後對不尚同的要施以懲罰:“古者聖王為五刑,請以治其民。譬若絲縷之有紀,罔罟之有綱,所連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墨子。尚同上》)百姓的思想行為,如不能與上位者同一,那麽就要施以肉體的懲罰,乃至從肉體上消滅。

王曉明先生認為,墨子的學說中,“尚同”的思想大概是最可怕的。他源:“今天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春秋戰國時期,中國已經走到了中央集權的專製形態的邊緣,正向裏麵迅速地滾進去。君王的一句話,便可以發動或者停止一場戰爭,他點一下頭或者揮一下手,便會決定成千上萬人的生死存亡。麵對這樣的現實,大概任何人都會緊張地盯住君王不放吧。在古代,也許隻有古希臘那樣的城邦國家裏,隻有那種以異族為主要奴役對象的自由市民,才會將社會的整體利益,看得比最高執政官更重要;大概也隻有在這樣的社會裏,人們才會更多地注意基本的經濟和政治關係,才會想到用法律來確定這些關係,而不是隻盯住一張君王的寶座。”(王曉明《追問錄。君位祟拜的俘虜》,上海三聯書店1991年版)

我們的一些學者總是試圖證明墨子學說中有“民主”思想,因為他講兼愛,講愛沒有差別,確實有一些政治平等、人格獨立的意識在其中。但讀了《尚同》,你會看出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自古以來,中國一直奉行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價值觀念。中國的原始民主隻在氏族製時代以“民自治”和“眾治”及首領“傳賢”的形式出現過,但自跨入了文明的門檻,就與民主政治揖別,商周時期,不但沒有出現古希臘雅典式的城邦民主製,也罕見斯巴達式的貴族政治。中國的王權主義政治始終講究“王者執一”,“一則治,兩則亂”(《呂氏春秋。執一》)。統馭天下百姓的始終是“口銜天憲”的君王。而君主專製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臣民的絕對服從。孔子認為至高無上的“君子之德”即是“思不出位”,(《論語。憲同》)又把“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與“庶人不議”相並聯,視為“天下有道”的理想境界。墨家的“尚同”論、法家的極端尊君論、儒家的民本---尊君論,殊途同歸,共同組成了中國式君主專製主義的精神支撐體係。

“尚同”思想,其所論述的,隻是君主專製的合理性,這又是墨子這個智慧的大匠的又一個可怕的誤區。

今天就講到這裏。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