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理論體係中,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惡論”。

關於“人性善”還是“人性惡”,儒家學派曆來有兩種觀點,孟子是“性善”論的代表。他認為,人性從本質上來說是向善的,就好比水總是往低處流,人心向善是人的天性,水性向下是水的天性:“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告子上》)。為什麽人心向善?孟子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什麽叫“不忍人之心”呢?孟子自己解釋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人看見一個小孩子要掉到井裏去了,都會有害怕和惻隱之心,而主動去救助他。這不是因為存心要和這孩子的父母套近乎,也不是要在鄉親和朋友中博一個好名聲,也不是怕不去救孩子而讓自己背上惡名。這麽做是出於一個人善良的天性。一個人如果沒有惻隱之心,沒有羞惡之心,沒有禮讓之心,他就不配做人了。人性的善是這一切的本源。這是他人性本善的理論根基。反映孔、孟思想的蒙學讀物《三字經》開篇就寫: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人的本性,最原初的、沒有汙染的本性都是善的,隻是如果不施以教化或稍稍放鬆了教化,他的性情就可能改變。

荀子的觀點正好相反,他主張人性“本惡”。他的一篇著名的專論,就叫《性惡》。這一篇文章以孟子的“性善論”作為靶子,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論辯。

這篇文章一開頭就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人的天性是惡的,所謂的善是他有所作為的結果,也就是他做善事時他才善。請注意,這裏的“偽”,不是“虛假”和“偽飾”的意思,而是“作為”的意思。

荀子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生而禮義文理亡焉。”意思是說:人都是有私欲的,生來就知道好利惡害,好逸惡勞,滿足各種心理和生理的需要,壓根就不知道仁義道德,壓根就不知道辭讓忠信,壓根就不知道禮義文理。

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是戰國時期思想界論爭的一個重點命題。除了孟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還有告子的一種騎牆理論,即非善非惡論。告子主張人性本來既不善也不惡。他也以水來作比喻,他說:“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告子上》)。告子的意思是:人性好比水渠中的水,讓它向東流它就向東流,讓它向西流它就向西流。人性的善端,不是生而就有的,是靠後天的教育和社會環境的熏陶而形成的。其實對於這個問題的爭論東西方在不同的曆史時期都發生過,比如西方基督教的“原罪”說就是主張人性惡的,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人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野獸,即人性同時有善與惡的兩麵,則又是另一種姿態的“騎牆”了。

荀子旗幟鮮明地反對孟子的“性善論”。他的《性惡》篇,直截了當地指出:“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曰:是不然!”“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

荀子在《榮辱》篇中,更是把這種思想發揮到了極致,他說:“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惟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人生下來就是“小人”,有唯利是圖的天性;人生下來就是“小人”,再加上遭遇亂世,長於亂俗,所以他的心性也就隨著亂成一團糟。我們想一想文革的“十年動亂”,是不是這樣?隱蔽在國人心靈深處的“惡”全都釋放出來了,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打開了她的“魔盒”,人與人互相猜忌,互相攻訐、互相踐踏、互相殺戮,沒有了道義,沒有了良知,沒有了人性,那種狀況被稱作“集體無意識”。為什麽幾億人成了“無意識”的一個“集體”(多麽龐大的一個集體!)?這個問題太值得我們今天的人作深長思了。

荀子認為,無論聖賢、君子、小人、邪惡之人,在生命的欲求這一方麵,都是與生俱來的。所謂:“凡人之性者,堯舜與桀蹠,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性惡》)。無論是堯、舜這樣的聖賢,還是夏桀、盜蹠這樣的惡棍,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他們的本性、本質、起點都是一樣的。聖賢不是一生下來就是聖賢,惡棍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惡棍。君子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君子,小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小人。

不但從感官官能上,人的眼、耳、口、鼻、舌、身、體膚,其功能是一樣的,甚至在智能和理性要求上人也是一樣的:“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同也”(《榮辱》)。這裏,荀子提出了一個很發人深思的問題,就是“天性平等”問題。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基本的天性全都一樣,誰也別故意充大爺或者裝孫子。

如果用現代遺傳學的觀點還分析荀子的“天性平等”觀,可能會認為這個觀點有些幼稚。人作為生命的個體,其差異是永遠存在的。但是我們也要注意,荀子是站在“類”意識的角度來談“天性平等”的,他指得是一般意義的感性欲求和一般意義的天資和人生追求。人類的許多問題就出在這個“天性平等”上,因為等級和階級的分野給人們帶來了越來越多的困惑。統治者認為自己“受命於天”,而老百姓卻是天生的“賤民”。乃至於文革時期極左思潮影響下的“血統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也是論證人在天性上存在著不平等。從這個角度上看問題,荀子的“天性平等論”實在是對中國乃至世界思想史的一大貢獻。所以我要說荀子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荀子進一步認為,人的生命乃是出於天的,人的性也理所當然出於天,所謂“天性”是也。“凡性也,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性惡》)。荀子認為:“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饑,見長者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性情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按照人的本能、本性來說,餓了就想吃頓飽飯,冷了就想暖和一些,幹活累了就想休息,這是人生而俱有的感性欲求。現在我們餓了,可是有長者在我們不敢先吃,我們幹活累了,不敢在長輩還沒有休息時休息。這些實際上都是反於性而又悖於情的。但這裏邊就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如順人之性則會為惡,你餓了,不管有哪個長者在場,旁若無人,坐下就吃;你累了,不管哪位長孝在場,倒下頭就順,你倒是順乎了自己的天性,可這些全是不該做的呀。但你如果不這樣做了,又會違悖自己的性情。這不是玩概念,玩邏輯,玩急轉彎兒,而是玩真格的,這對矛盾,怎麽去解?

這裏有一點是應該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荀子的“性惡論”和孟子的“性善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人的本來原欲的承認。荀子講:“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性惡》)。眼睛喜歡看到美麗的東西,耳朵喜歡聽到曼妙的音樂,嘴巴喜歡吃到可口的食物,身體喜歡安逸舒適,這是人們性情中固有的,是不須要學而知之的。

孟子說:“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好色,既使娶了天帝的兩個女兒,也不會完全滿足;富貴,既使富有天下、貴為天子,也不會滿足。真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孟子認為這些都是人所固有的本性,也是人所共同具有的普遍的人性。

現在我們作進一步分析,荀子講性惡,一直講到了源頭,講到了人的本能,人的本性,人的原欲,人的感官官能和感性欲求。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人-----不論聖賢還是惡棍,不論君子還是小人,大家在本性、本能、原欲、感官官能方麵都是平等的,那麽,為什麽又會有君子小人和高低貴賤的區別?

荀子認為,這其中的差異,在於人們後天受到的教育和社會影響的不同。

荀子說:“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者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驗己也”(《榮辱》)。荀子說的很明白了,君子與小人,雖然他們在天性上是相同的,但是他們在教養中所“求之之道”不同。小人欺騙、虛妄而希望別人相信他,陰謀奸詐而希望別人親近他,自己不幹人事卻希望別人善待他。君子呢,他自己奉行信義,才希望別人相信他,他自己行為忠貞,才希望別人親近他,他自身行為端方,而希望別人時常用端方的標準來衡量他。

君子與小人思想行為的不同,是他們所受到的教育和社會影響不同。荀子講“求之之道”,“求之”是人的主觀選擇,“之道”則是客觀存在的“道”。當然這個“道”是比較廣義的“道”。人走上邪路,成為“小人”,主要不是他骨子裏天生就壞,而是因為受到了壞教育,或受到了壞的社會影響。是他的心靈受到了汙染。荀子把這種靈魂的汙染源稱之為“陋”。靈魂一旦被汙染,就會走上與聖賢、君子背道而馳的道路。前邊荀子講過的“生固小人”,指得是沒有受到教化的“人之初”狀態,這個狀態,人可以成為君子,也可以成為小人,走哪條路,要靠自己去選擇。

接下來我們已經進入了荀子人性論思想的核心。荀子講人性本惡,要把這種惡導向善,就需要化性起偽。注意,這個“偽”首先仍然是“作為”的意思。荀子把“偽”-----人的作為,定義在“可學而能,可事而成”(《性惡》)這個基本點上,就是人要有所作為。“可學而能”“可事而成”講得是學習與實踐的辯正關係。

“偽”與“性”有什麽區別呢?區別在於性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性惡》)。是人的自然本性。而“偽”是心慮而生積習而成的人的作為,同時,它還有一個“引申意”,即指禮義、法度,即道德意識、道德修養與道德實踐。這一點也是荀子特別予以強調的。隻有附合禮義、法度的學習、思考與行為,才能稱為“偽”。如此,才能用“偽”來化“性”而至於善。

荀子指出:“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性惡》)。你看他講得多透徹。性,是人的原始本質,偽是禮義道德的教化、學習與實踐。性本惡,順性之自然則不能為美善,所以需要“偽”。同時,“偽”也是需要以“性”來做基礎的,沒有性,則“偽”就沒有施展的土壤。性為惡,則“偽”作用於性,可以改造“性”、引領“性”向美善的方向發展。正如天地合諧則萬物萌生,陰陽和諧則發生變化,“性”“偽”合和天下才能達到大治。

怎麽樣來“以偽化性”?荀子開出了一個藥方,我把這個藥方稱為“養心方”。

荀子認為,心是形與神的主宰,人的一切行為都受心的指揮,同時,這個“心”也是最容易被汙染、被遮蔽。荀子說:“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解蔽》)。人心好比一潭靜水,在沒有風的時候,清明在上,汙濁在下,可以用它來當鏡子。如果有風吹動,則水底的汙濁就會翻動,澄明的水麵就會因此而變得汙濁,再也不能照映出完整準確的物象。心也是這樣。所以要“導之以理,養之以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庶理矣”(《解蔽》)。心是個很脆弱的東西,又是個很堅強的東西。能不能定是非、決嫌疑,是不是會被物、欲所蔽,就取決於引導與將養了。

我們知道孟子也是講“養心”的,孟子講“養心”,注重的是內在的心性功夫,是就心靈的善端而將養。而荀子的養心,則注重外部的移奪造化。主張“解蔽”,即去掉心靈的遮蔽。這些遮蔽包括的範圍而廣,“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解蔽》)。把這些心靈的遮蔽全排除了,才能使心無旁鶩,惟正道是從,專注於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