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荀子成為“另類”哲聖的,除了他的“性惡”論,還有他的“法後王”論。

“法後王”是針對孔、孟的“法先王”理論提出來的。所以後來評價荀子這一思想時,就把他與孔、孟對立了起來,認為孔、孟的“法先王”是複古主義的理論,要求後世永遠要認同祖先的經典,是“厚古薄今”的曆史觀。而荀子的“法後王”正好反其道而行之,要求後世不必保持祖先的的經典認同,而立足於當前,是“厚今薄古”的理論。這種認識是有一定片麵性的。到了“史無前例”的“文革”期間,荀子“法後王”的理論更被貼上“厚今薄古”的標箋,這個標箋一貼,索性就把荀子從儒家陣營中剝離出來了,荀子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成了“法家”。

荀子的本意,“法後王”與“法先王”從內質上並不是完全對立的。

儒家講王道政治,都要用曆史上實行王道政治最為成功的例子來證明王道的可行。孔子言必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言必稱“吾從周”;孟子亦“言必稱堯、舜”。荀子決不是不要“法”這些“先王”,他提出的問題的歸旨在於,如何才能“法先王”而不使先王之道中斷。從上古至今,聖王有很多,因為年代久遠,隨著時代的推移,其禮法逐漸失傳,如何恪守先王之法?荀子因此才提出了“法後王”的思想:

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而裭。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非相》)。

荀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成百個聖王,我“法”哪一個呢?所以說,隨著時間推移,其文日息,其禮日疏,先前的聖王遺跡,在曆史中已經流失,能夠尋得到的,也是廖若晨星黯然失色。在哪裏尋找先王的蹤跡呢?隻有在後王那裏才能尋到。作為先王之跡在原來的形式上大部分消失了,但其中最具生命力的那些東西,則會在後王那裏以新的形式保留下來。所以“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上世,則審周道”。這就叫“以近知遠”。從另一方麵看,要想把握一個時代的時代精神,從哪裏入手呢?那就要先考察能代表這種時代精神的“個案”,這就是荀子所謂“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如此,“以一知萬,以微知明”,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門徑。從這個角度上看,荀子的“法後王”和孔、孟的“法先王”,可謂殊途而同歸。其不同之處,是荀子從新的曆史觀念出發,尋到了從“後王”中發現先王“粲然”之跡的路子。

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是,荀子提出“法後王”,這“後王”指得是誰?

唐代楊倞認為所謂“後王”指的是“當今之王”或“近時之王”;

劉師培認為“後王”是指“守成之主”;

梁啟超認為“後王”“似是指總匯‘百王’、‘聖王政教’之跡的‘君師’”;

章太炎認為“後王”指“素王”即孔子。

這些都算是有見地的“一家之言”。但荀子的“後王”確實沒有具體所指。

我們所應關注的,是荀子“法後王”所“法”的內容。

《荀子。王製》篇有一段話:“王者之製,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道過三代謂之**,法貳後王為之不雅。衣服有製,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舊文者舉息,械用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謂之複古。王者之製也。”這段話,既講了“法後王”的理由,也講了所“法”的內容。理由嘛,和前邊講過的“文久而日息”差不多,道不過三代,“道過三代謂之**”,三代之後先王之道就損益得差不多了,而且既使不損益,也不會太適合當代的要求。而“法後王”,則在統一其禮儀、製度。

同時,荀子也看到,曆史是很難保持其本來麵目的。真正意義上的“信史”,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因為不管是多麽偉大的史學家,他們在根據有限的資料編纂曆史時,都難免帶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況且,由於年代的阻隔,語境的轉換,史學家個人創造性和想象力以及知識結構、曆史觀念等因素,實際上被寫到紙上的曆史很難說是真實的曆史投影。兩千多年前的荀子,以天才的洞察力發現,任何時代的人,都不可能真正作到“由古通今”。“文久日息,節族久而絕,”似乎是不可改變的曆史宿命。

但荀子也發現,曆史作為傳統會在一定程度上活在現實之中,“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千歲”已經成為逝水,但卻可以從“今日”中“數之”;“上世”已不可追,但卻可以從“周道”中窺探之。荀子最重要、最了不起的發現是:真正可以把握的曆史,是活在現實中的曆史。

所以,荀子說:“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非相》)。曆史與現實有著同一性,能把握這種同一性的人,就是聖人。從曆史與現實的同一性出發,荀子得出了“類不悖,雖久同理”的結論。古人與今人,都在這個“類”的群體中,從人類發展和完善的角度上考察,現代人同古代人相比,有進步與發展的一麵,也有退步和落後的方麵,不斷克服人類自身的種種異化,是人類重要的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