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五十一歲時出來做官了。

文人出仕,孔子是第一人。更有意思的是,用類似現代“跑官”的方式進入仕途的文人,孔子也是第一個!

對當官,孔子一直是很向往的。不但向往,而且很熱衷,而且很舍得下功夫。

他年輕時一直沒有機會出仕,在他三十五歲那年(魯昭公二十五年),季平子和郈伯因為在鬥雞中產生了矛盾,致使魯國發生大亂,連魯昭公自己都跑到齊國去了。孔子呢?也就離開魯國去了齊國。孔子到齊國後也不得誌,甚至跟齊國大夫關係也處得很不好,於是兩年後他又回到魯國。

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齊國時,曾為“高陽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高陽子是個名聲很壞的貴族,但是孔子為了能夠接近齊景公,能達到出仕的目的,既使給一個名聲很壞的人做家臣也在所不惜。

在這以後又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魯國季氏家臣公山不狃盤踞費邑,起兵反叛季氏,想讓孔子去那裏做官。孔子很想去,他的學生子路不幹了。子路很不高興。為什麽呢?公山不狃這個人是魯國的第二號大壞蛋,頭號大壞蛋當然要算陽貨。子路說什麽呢?他說:“老師您要實在沒地方去就算了,為什麽要到公山氏那裏去呢!”

孔子怎麽說,他說:“請我去的人,難道沒有什麽意圖嗎?如果有人任用我,我難道不可以在那個地方恢複文、武、周公的事業,從而挽回東周這種衰敗的局勢嗎?”

孔子為什麽明知公山不狃是第二號大壞蛋,是文、武、周公事業最堅決的顛複者,還要到那裏去呢?難道孔子不知道他想依靠公山不狃這樣的人恢複文王、武王、周公的事業是“與虎謀皮”嗎?難道他為了當官連最其碼的原則也不要了嗎?孔子所處的時代,諸侯也好,公卿也好,陪臣也好,沒一個正經東西,差不多是“洪洞縣裏無好人。”孔子是想有一個政治平台來施展自己的報負,他做誰的官都一樣。孔子沒法跟子路講這些的,但他還是聽從了子路的意見。

還有一件發生在孔子流亡途中的事,晉國的佛肸在中牟那個地方(現在的河北邯鄲與邢台之間)搞叛亂,抗拒趙筒子,讓孔子去那裏做官,孔子仍然準備去,還是這個直性子的子路出來反對,阻止他說:“老師我記得您從前說過,‘君子決不與做壞事的人同流合汙,’如今佛肸盤踞中牟謀反,您卻要去,這怎麽能說得過去呢?”

孔子怎麽回答?他說:沒錯,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你應該知道,最堅硬的東西是不容易被磨薄的,最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難道我這個人是個葫蘆,隻掛在那裏給人看嗎?

孔子是很想當官的。他的從政情結特別強烈。後世的知識分子一個勁地往這條小道上擠,不知與他老人家帶了頭是不是有關係。但是命運似乎一直在跟他鬧別扭,盡管他從年輕時就為此而不懈奮鬥,儲備知識,精湛“六藝”,磨礪精神,用各種手段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力,但總是碰不上合適的機會。

那個時候季氏操盤魯國國政,但是季氏又受製於他的家臣陽貨。陽貨這個人是有野心的,他要背叛季氏,自己跳到政治前台上來,所以就想拉攏孔子。

我們看一看《論語。陽貨》篇,陽貨與孔子的會見是很富戲劇性的。陽貨希望孔子去拜會他,孔子不去,他就送了一隻烤乳豬給孔子。這下孔子為難了,來而不往非禮也,不管怎麽說,總要上門謝謝人家才是啊。可是孔子又實在不願意見這個討厭的家夥,怎麽辦呢?孔子就想了一個辦法,專門瞅準了陽貨不在家時去拜謝他。沒想到兩個人在半路上碰見了,這就叫“冤家路窄。”陽貨對孔子說:哈哈,老兄,別躲我了,我有話對你說呢!孔子沒辦法,隻好走過去。陽貨說:一個人自己具備才幹卻讓國家陷入困境,這可以稱做行仁德嗎?我會說不可以。喜歡從政做官卻屢次錯過時機,這可以稱做明智嗎?我會說不可以。光陰似箭,時間不等人呀。

孔子說:好吧,我會出去做官的。

陽貨想讓孔子給他撐門麵,雖然孔子非常想當官,但他不願意當陽貨的官。

在這之後,孔子與他的弟子子貢有了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子貢問孔子:“這裏有一塊美玉,您老人家說是把它藏在箱子裏呢還是找個識貨的人把它賣掉?”

孔子怎麽說,他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賣掉它吧!賣掉它吧!我也是正等待識貨們買主呀!

孔子想出仕的心情是多麽迫切!

不久,果然這一回機會真的來了。

陽貨反叛季氏在魯國引發了一場內亂,內亂平息之後,魯國特別需要一個能夠維持局麵的人,魯定公和季桓子,同時想到了孔子。於是,51歲的孔子被任命為中都宰。孔子之被任用,完全是因為他日益高漲的社會影響。中都宰這個官職,相當於縣長。

中都宰這個職務,孔子幹了很短一段時間就升遷了,第二年,他52歲時,被任命為小司空,管理建築。又沒過多久,由司空再升為大司寇,管理司法。再後來孔子還當過三個月的代理宰相,位列大夫。

孔子怎麽當官,史料記載不多,《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當了縣長不過一年,已成為領導幹部學習的榜樣,中都縣周邊地區都學習他的做法。他樹立了什麽榜樣呢?《孔子家語》記載了他實行的幾條政令,如:“長幼異食,強弱異任,男女別塗,路無拾遺,器不雕偽。為四寸之棺,五寸之槨,因丘陵為墳,不封不樹。”按照年齡長幼分配食物,按照身體強弱分配勞動項目,男女分路行走,器物不搞華美的雕飾,實行喪葬改革等等。除此之外,孔子肯定還做了能成為周邊地區樣板的許多事情。魯定公接見過他,並且問他:“學子之法,以治魯國,何如?”學習你治理中都的辦法,來治理魯國,可不可以呢?孔子充滿自信地回答:“雖天下可以乎,何但魯國而己哉!”用我的辦法,治理天下都是行得通的,何況隻是一個魯國呢!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他參與國政三個月的政績:“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途,途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孔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治理市場,平抑物價,使販賣豬、羊的商人不敢哄抬物價。第二件事,是男女分路行走,率先施行男女有別的政策。第三件事,治理社會治安環境,以至於東西掉在路上都沒人揀拾。第四件事,是加強政府的廉政、高效建設,四麵八方的旅客來到魯國的城邑,要辦什麽事不必向有關部門求情送禮,有關政府部門必須對他們給予熱情接待,不得出現“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情況,確保服務質量的“零投訴”,直到客人滿意歸去。

我們說,孔子實在了不得,這些事現在做起來都難啊。可是他做到了。

《孔子家語》中記載了一個孔子辦案的故事:孔子當大司寇時,有一天來了一對打官司的父子,父親控告兒子不孝,兒子又訴父親不慈。孔子怎麽處理這個案子呢?他不判誰對誰錯,而是命令把這爺倆全關起來,關在一間牢房裏。關起來之後,孔子似乎把這件事忘了,一天不問,兩天不問,就是不審理他們。下屬辦案人員說:這事怎麽處置啊?總得先審一審,看看原告被告誰對誰錯,拿個處理意見。孔子笑笑說:“不用管他們。”就這樣一直關了三個月。最後老人提出撤訴,不告兒子了。兒子呢?也表示以後會善待父親。父子倆盡釋前嫌,和和睦睦回家了。從此以後父慈子孝,連口角也沒發生過。

當政者季桓子對這件事提出批評,他以為孔子這麽做是背離了以孝治民的道路。明明是那個做兒子的不孝順父親,父親告他兒子是正當的。可你卻不分是非曲直,把兩個人全關了,讓人家自己解決。以後有不孝之子,當老子的就隻有忍氣吞聲了?孔子說:“上失之,下殺之,豈可乎?不教其民,而聽其頌,殺不辜也。”意思很明白,為政的人首先要做好表率,不教而誅是萬萬不可以的,更不能濫用刑罰。孔子還有一個觀點:這對父子訟於公堂,不隻是他們中誰的錯,而是我們這些當官的沒有把他們教育好。搞法律的,不要動不動就是處罰,像這父子二人,讓他們兩個好好反思,用情理來化解矛盾,不也很好嗎?其中的效果,是使用刑罰得不到的。

我們說孔子這個理念很超前,早在兩千多年前,他就想到了用情感因素去解決法律問題,這不簡單,真的不簡單。我們試想一想,如果他當時把那個不孝的兒子打一頓板子再關上幾個月的班房,他表麵上伏了,但會積鬱更大的怨恨,這矛盾看起來化解了,實際上卻隱伏著更大的矛盾。而采取自我反思的方式化解,效果就不一樣了。當然這是指民事個案而言。

如果您認為孔子當官隻能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錯特錯了。孔子為政的才能是表現在多方麵的,值得一提的“大手筆,”就有“夾穀會盟”和“墮三都”事件。

我們先簡單說說“夾穀會盟”。

魯定公十年(前500)夏,魯國與齊國兩國首腦約定在夾穀會盟,簽立和平條約。夾穀在什麽地方呢?就在現在的山東萊蕪南部。這次會盟的政治背景,與孔子有關。齊國大夫黎彌說齊景公:魯國重用孔子,那麽形勢的發展會對我們越來越不利,必定會給齊國帶來更大的威脅。於是齊景公派使臣約會魯定公,在夾穀相會洽談締結盟約。

魯定公本來沒有一點戒備心理,孔子向他建議說:辦理文事一定要有武備,辦理武事一定要有文備。古代諸侯出國,一定配備文武官員隨行,您不妨安排左右司馬同去。魯定公采納了他的建議。

果然不出孔子所料,這一次會盟一開始就險象叢生。兩國首腦相見的程序剛過,齊國的四方舞樂隊伍就就以旌旗為先導,頭戴羽冠,全副武裝蜂湧登場,試圖武力劫持魯定公。魯定公一時手足無措。這個時候,被齊國大夫黎彌認為“知禮而無勇”的孔子突然站起來,從容不迫地走到盟壇上,大義凜然地對魯景公說:這些人是幹什麽的?兩國首腦在這裏會盟,為什麽讓這些夷狄的舞樂來出醜,你齊君還怎麽號令諸侯?齊景公自知失禮,揮手斥退了舞樂。

緊接著,又演奏宮中之樂,齊國一些戲謔藝人和一群小矮人邊舞邊唱上了台。孔子又說:百姓迷惑戲弄諸侯,論罪當斬!請命令有司去執行。這些人於是全被腰斬。

盟約快要締結時,齊國提出:齊國將來如果出兵作戰,魯國必須出動三百輛兵車助戰,否則就是破壞盟約。這是一個“霸王條款”。如果魯國承認了這個條款,就等於是把自己降格為齊國的屬國。孔子隨機應變,馬上提出:如果齊國不把前一年陽貨奔齊時侵占的魯國汶陽地區的鄆、灌、龜陰三地歸還魯國,而要求魯國出兵車,也是破壞盟約。

於是這一條也寫在了兩國的盟約上。會盟之後,齊國如約歸還了他們占據的魯國汶陽地區鄆、讙、龜陰的土地。

夾穀之會真是孔子的大手筆。麵對國力、兵力皆大大強於魯國的齊國,孔子不畏強霸、大義凜然,他所表現的政治家的氣度、外交家的風度,讓我們今天看來也不由為之鼓掌喝彩。

再說孔子的另一個大手筆“墮三都。”

先要弄明白什麽是“三都。”我先講講當時魯國的政治格局。魯國的政權,是由魯桓公三個兒子的後裔分享的,其中孟孫氏為司空,叔孫氏為司馬,季孫氏為司徒。這三個人就是魯國三卿,也被稱為“三桓。”其中季孫氏勢力最大,魯國國政實際上把持在他手裏。“三桓”在各自割據領地內的城堡,被稱為“三都。”即季孫氏的費邑、叔孫氏的郈邑、孟孫氏的成邑。這三座城堡,是他們搞分裂、鬧獨立的大本營。到了孔子仕魯的時候,發生了很有意味的變化,本來“三桓”向魯國國君要籌碼鬧獨立的據點,反而變成了“三桓”的家臣向“三桓”鬧獨立的據點。當時“三桓”全部住在國都曲阜,這三大城堡是由他們各自的家臣盤踞著。他們擁兵自重,對“三桓”造成了很大的威脅。形成了“陪臣執國命”的局麵。

我們知道此時的孔子,正懷著平治天下的抱負,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加強魯國公室,削弱“三桓”特別是季孫氏的權力擴張,剝奪“三桓”家臣膨脹的私欲。最終達到尊天子、服諸侯,以仁德統一天下的大目標。

孔子“墮三都”的計劃是這樣的:“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今三家過製,請皆損之。”不允許“三都”有自己的軍隊,城市麵積要按規矩縮小。這個計劃,一開始魯定公和“三桓”都是支特的。

這個計劃的實施卻遭到了抵製,拆除叔孫氏郈邑的城堡還算順利,但拆除季孫氏費邑城堡時就遭到了邑宰公山不狃的強烈抵抗。公山不狃突襲曲阜,嚇得魯定公和孟孫氏、叔孫氏都藏在季孫氏家裏。這個危急關頭,孔子挺身而出,組織將領率兵反擊,大敗公山不狃,公山不狃出逃齊國,費邑城堡被拆除。

但是,最後一座城堡:孟孫氏的成邑(在今山東寧陽東北)卻成為孔子的“滑鐵盧。”

成邑邑宰叫公斂處父,他對孟懿子說:你是孔子的學生,況且墮三都的計劃你是投過讚成票的,不能出爾反爾。現在你也知道墮三都對你是多麽不利了,那麽,你就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由我來抗住它。所以由於公斂處父的抵抗,從夏到冬幾個月成邑毫發未損。魯定公禦駕親征,但季孫氏、叔孫氏都持觀望態度,不予任何支持。孔子這才醒悟,“三桓”已經把他當成他們的對立麵了。隨著魯定公出兵失利,孔子的“墮三都”計劃宣告流產。這對孔子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孔子傷心透了。

更讓他傷心的還在後麵。

齊國國君用大夫黎彌之計,送了80名年輕的美女和披掛彩衣的30匹文馬給魯君,齊國的美女、文馬到了魯國國都曲阜城外,不敢貿然進城,先是派人去謁見季桓子。季桓子穿著便服三番五次去偷看,決定接受下來。就請魯君外出巡遊,借此去城外觀賞美女文馬。然後照單全收。收下之後魯定公耽於聲色,把政事全懈怠了,而且疏遠了孔子。季桓子也是“三日不聽政,”連祭天這樣的國家大事也不參加了。郊祭結束,又沒有把祭肉分給孔子。這個時候的魯君和季桓子,巴不得孔子早一天離開,好讓他們心安理得地享用美女和名馬,所以用不分祭肉的方式故意羞辱孔子。

子路對老師說:咱們還是離開魯國吧。

這一回,他聽從了子路的勸告,懷著一腔悲憤離開魯國,開始了長達14年周遊列國的顛沛流離的生涯。

這一年,孔子已經55歲了。

孔子曾對他的學生說:“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論語。憲問》)。國家政治清明時,做官領俸祿,國家政治黑暗,還去做官領俸祿,這是莫大的恥辱!

他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自己的政治主張。

八、理想主義者孔子孔子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很天真爛漫的理想主義者。

14年的顛沛流離,孔子經曆了許多磨難。

不幸的是,各國的諸侯都不願意用他,不是因為孔子沒有才華,相反,他的才華已經到了讓他們害怕的地步。他讓魯國的政治、經濟環境都有了很大的改觀,夾穀會盟的勝利讓他在魯國和周邊地區有了很高的聲望,“墮三都”雖然功虧一簣,但這個事件本身帶給各諸侯國的震撼是非常強烈的。按常理來說,他在哪一個國家謀一個位置都不應該有什麽問題。

實際上卻不是這樣。他有敏感的政治意識,批評諸侯無不切中弊病,而且不留情麵,誰願意把這樣一個人放在身邊呢?他開頭去衛國,受到衛靈公短暫的禮遇,仿照魯國的俸祿標準,給他六萬小鬥穀子,但沒多久就被猜忌,被誹謗,孔子隻好選擇離開。

孔子周遊列國的目的是什麽呢?不外乎“求仕、”“行道、”“教學。”但孔子自己知道,要實現這三個目標,實在是難於上青天。首先,“求仕”之道從他流亡的第一站起就已成為畏途。司馬遷說:“孔子明王道,幹七十餘君,莫能用。”說孔子為了尋求出仕之路,在周遊列國的過程中曾遊說過七十多個國君,但沒有一個國君願意任用他。孔子遊說七十餘個國君當是誇張,在14年的流亡生涯中,他到過的國家有衛、陳、曹、宋、鄭、蔡等六個,這些國家和地區多分布在現在的山東、河南兩省,其中在衛、陳兩國呆得時間最長,僅在衛國,先後就有十年時間,但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他在匡地被當地人圍困過五天,在蒲地被人扣押,在宋國又差點讓司馬恒魋殺了,在陳蔡之間又被圍困在野外,絕糧七日,差點餓死。真是曆盡劫難。

矢誌不改的,是他道德理想。

在他離開宋國前往鄭國時,和他的學生們走散,獨自一人站在郭城東門外等他的學生,有個鄭國人對尋找老師的子貢說:“東門外有一個人在那兒站著,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腰以下比禹短三寸,看他上半身有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如同喪家之犬。”子貢把這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孔子,孔子說:他說得沒錯!

在被匡人圍困時,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說:周文王死後,周代的文化禮樂不還在我這裏嗎?上天如果要滅絕這種文化,那我死後,人們再也不會掌握這種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滅絕這種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麽樣呢?

同樣,在宋國時他帶領學生們在樹下演習禮儀,宋國司馬恒魋把樹砍了,揚言殺他,孔子又說:上天已經賦予了我傳播道德的使命,一個恒魋又能把我怎麽樣?

在被圍困在陳蔡之間,絕糧七日,不少弟子餓昏的情狀下,他卻照樣給弟子講學、誦詩、彈琴、唱歌,鼓舞他的學生們堅定信念。直性子的學生子路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君子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嗎?孔子怎麽回答?他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走投無路時,會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原則,換了小人,肯定要胡作非為了。

孔子在這裏給“君子”和“小人”劃了一道分水嶺:君子處於困境也不失自己的信仰,保持自己的理想人格。而小人在窮困時卻是什麽壞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這就是孔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

《論語。憲問》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孔子留居衛國時,有一天正在擊磬,有個人擔著草筐從門前經過,說:“這磬聲裏有擊磬人的心聲,含著深意啊。”停了一下,又說:“聲音硜硜的,太執著了!沒有人了解自己,放棄就算了,所謂:水深的話,穿著衣裳走過去;水淺的話,撩起衣裳蹚過去。”孔子說:“有這種堅決棄世之心,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孔子在信念問題上是從不講究“變通”的。

我們再看《論語。微子》中的一則故事。孔子和他的學生在流浪途中要過一條河,不知道渡口在什麽地方,正好看見前邊不遠處有兩個農夫在耕田,就讓子路去問津,問問哪裏有渡口可以過河。原來這兩個耕田的農夫,卻不是一般的農夫,而是兩個“高人,”也就是避世的隱士。一個叫長沮,一個叫桀溺。子路先問長沮,長沮反問他:你替他趕車的那老頭兒是誰?子路說:那是我的老師,天下聞名的孔丘啊!長沮哂笑說:“既然是孔丘,他理所當然應該知道路該怎麽走,還用得著去問別人嗎?”這句話有弦外之音:你孔先生周遊列國,到處布道,給人指點迷津,你自己還不知自己的路應該走哪一條?這個世界已經爛透了,沒救了,你想拯救世界?此路不通呀!

子路又問桀溺,桀溺反問子路是誰?子路以名字相告,桀溺又問他是不是魯國孔丘的門徒,子路回答說是的。桀溺不告訴他渡口在什麽地方,卻答非所問地說:“如今世風日下,禮崩樂壞,這就像大水泛濫似的成為時代的潮流,誰也不能遏止它、改變它。與其追隨逃避壞人的人,你何不跟著逃避社會的人呢?”說完繼續埋頭幹自己的農活,不再理睬子路了。子路把問路的情況向孔子一說,孔子臉色沉了下來,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人各有誌,各自走各自的路,如果天下有道,那麽我孔子也用不著東奔西走,反倒可以回家去種地了。

孔子何嚐不知這個世界是他所沒有能力改變的,但他又清楚,如果誰也不去管,這個世界可就真的沒希望了。

孔子知道他自己走上了一條什麽路。他也知道他自己無力改變這個世界,他所做的事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他既然上路了,就不能放下自己的行囊。

這就是孔子。

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結束了他十四年的流浪生活,回到魯國,他已經是66歲的老人了。

回國以後,盡管他被國人尊為“國老”,魯哀公、季康子且每以政事相詢,但孔子鐵下一顆心,不再去做官了。

孔子晚年,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繼續教學生,二是研究整理古文獻。經他之手整理的古文獻有《詩》、《書》、《禮》、《樂》、《易》等,他對《易》用力最勤,手不釋卷,以致於把串聯竹簡的繩子磨斷了三次,後人稱孔子讀易,韋編三絕,就是這麽來的。另外,孔子還據魯國的國事,編成了《春秋》一書。

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享年73歲。

晚年,孔子遭受的最多打擊,就是他心儀的弟子一個個相繼離開人世。

比他小三十歲的顏回死了,死於貧、病;

他最忠實的弟子子路死了,死於衛國的內亂;

他欣賞的弟子冉伯牛也死了,死於瘟疫。冉伯牛病重時,他的家裏人怕傳染,不敢去看他,但是孔子去了,冉伯牛卻緊緊閂著門,不讓老師進去。孔子一遍遍敲門,敲不開,就從窗外把手伸進去。冉伯牛哭著把老師這隻手握住了。孔子也哭了,隻是說:這都是命運啊,這麽好的人怎麽就得了這樣的病呢?這麽好的人怎麽就得了這樣的病呢?

死去的還有他的弟子閔子騫、仲弓……還有一件讓他傷心的事,魯國貴族們打獵時捕獲了一頭麒麟。當時誰也不認得這頭怪獸,就把它送給管理山林的人了。孔子見了,立刻掩麵大哭。他的學生見他哭得這麽傷心,問他,孔子說:這是麒麟啊!它是含仁懷義的祥瑞之獸,隻在政治清明,社會安定,有仁愛君王出現時它才出現,可現在正是惡人當道的亂世啊,它出來了,真是生不逢時啊。所以它會受到傷害,我就是因此而悲傷啊。最後,孔子長籲一聲:“吾道窮矣”!我一生所奉行的道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孔子哭麟,實際上是在哭他自己啊。

孔子懷著一腔悲憤和無盡的惆悵離開人世。

司馬遷給他的評價是“高山仰之,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孔子就像一座巍巍大山,讓人敬仰,他一生的學問人品,像大道為人們所遵循。一般的人雖然沒有可能達到他那麽高的思想境界,但是心靈是永遠向往著他的。

這是對孔子一生最權威的定評了。

九、孔子在人間司馬遷對孔子的定評是不過份的。

孔子自己也萬萬不會想到,他東碰西撞地活了一世,卻被世世代代千世百世的人們記在心裏。

從他還活著時被自己的學生尊為聖賢,他的頭上就已經有了太多的光圈。

這不是孔子自願的事,他活著時對說自己是聖人非常反感。他從不認為自己是聖人。

孔子成為聖人,是因為有人需要他成為聖人。

千百年來,我們心目中的孔子早已失卻了他老人家的“本來麵目。”

那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

那個“存天理、滅人欲”的孔子不是原本的孔子……那是董仲舒和朱熹們“製造”的孔子。

真正的孔子在哪裏?就在曆史的紫陌紅塵裏,就在我們這個煙薰火燎的人世間。

今天,我們研究孔子的學術,重溫孔子的思想,首先,應該讓那個真性情的孔子回到人間。

以上我所講的,是孔子學說和思想對世道人心的貢獻,還有一點,是我們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孔子的人生智慧。

我們不能忽略一個日常的孔子。

前些年我在一家高等院校講孔子,學生遞了一個條子給我,說老師你說孔子這麽了不起,但是我覺得他輕視女人,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是應該批判的吧?

我認為,對孔子的女性觀的認識,首先要從“禮”上做一番考察。

堅持“孔子輕視女性”觀點的朋友有很充分的理由,光是從《論語》裏摘出幾條言論就能成為很好的論據了,而且,孔子說他“有教無類,”實際上是“有類”的,他的學生不論窮富隻有一類人,那就是男人,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這裏麵沒有一個是女人。

孔子的時代和我們這個時代完全不一樣,無淪從思想觀念還是社會風俗都不一樣,首先從周朝的禮製上就規定了男女之間的“大防。”我們看《尚書大傳》,那裏麵記錄了孔子關於男女從不同風俗的角度看待男女關係的話。孔子說:“吳越之俗,男女同川而浴,其刑重而不勝,出無禮也。”吳越這個地方的風俗,男的女的在一條河裏洗澡,雖然刑罰對於這一點是很重的,但還是不能製止這種行為,因為他們不懂得“禮。”接下來他又說:“中國之教,內外有分,男女不同椸架,不同巾櫛,其刑重而勝,由有禮也。”什麽意思呢?中原這個地方,很重風俗的教化,男女有別,內外有分。男人女人不在同一個衣架上晾衣服,或者更進一步說男人女人的衣服不晾在一個衣架上,男人女人不共用一條毛巾,一把梳子,那裏的刑罰與吳越地區是一樣的,但是卻可以製止犯罪,原因在於他們遵循“禮”的製約。男女沒有分別,重刑也不起作用的地區,是因為沒有“禮”的製約,這裏,孔子是把“禮”看得重於“法”的。所以他當了中都宰,就製訂了一條“地方禮規:”(請注意是“禮規,”同時也是“法規”)那就是“男女別塗。”男人女人各走各的道,一條街上男人走這一邊,女人走那一邊。看起來怪怪的,有點滑稽,有點非夷所思,可那時就是這樣的。所以有的朋友遞條子給我,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可以為師的“三人”中包括女人嗎?我說孔子沒說女人不可以為師呀,但那時男女走路是分開的,“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同行的人中肯定不是女人了。但是沒關係,如果孔子認為這個女人很優秀,就肯定會讚美她並向她學習。

但是,孔子所讚美的女人,往往是與“知禮”有關的。在《禮記。檀弓下》篇,孔子讚美一個名叫敬薑的女人,她是魯國大夫穆伯的夫人。讚美她什麽呢?她的丈夫穆伯死了,她隻在白天哭,出殯的時候,她躲在帳子裏麵哭。而她的兒子死了,她白天黑夜都哭。孔子讚美她說“知禮矣!”這個女人懂得禮節啊。這裏“禮”和“節”是這樣構成組合的,即用“禮”來“節”製自己的情感。

我們再看一個記錄在《孔子家語。好生》篇中的故事:魯國有一個男子,獨自住在一所房子裏。(這個男人沒有記下他的名字,後世的人稱他“魯男子”)他有一位鄰居,是個寡婦。有一天半夜,下起了暴雨,寡婦家的房子衝毀了,於是就到魯男子家來打門,要求到他家借住。魯男子卻拒絕了,沒有給她開門。寡婦在門外說:你這人怎麽沒有一點仁愛之心?不肯幫助我呢?魯男子說:我聽說男人和女人不到六十歲是不可以同住的,我們都還年輕,所以我不敢接納你。女人說:你幹嗎不學學人家柳下惠呢?人家懷裏抱著沒趕上出城的女子,可是沒有一個人說他心術不正啊。魯男孒說:柳下惠做到的事情,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就用我自己做不到的,學習柳下惠能做到的。

柳下惠我們都知道這個人,當年他差不多就是一個“感動中國”的人物,有一個成語叫“坐懷不亂”就是講他的事。柳下惠是春秋中葉魯國大夫,他其實不姓柳,而是姓展,展開的展。名獲,字子禽,因為他受封的那個地方叫柳下,他死後諡號叫惠,所以就叫他柳下惠了。還有人說他姓“柳下”,單名叫惠,就更大錯特錯了。他當魯大夫是有賢名的,孔子很欣賞他,《論語》中多次寫到他,稱讚他賢能之人。卻說有一天晚上柳下惠夜宿城門,偏巧有一個女人因為錯過了出城的時間,也隻好在城門洞裏過夜。晚上天氣很冷啊,柳下惠怕那個女子凍傷了,就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裏,抱了整整一夜,一點沒有越軌的行為。所以後來就成了“坐懷不亂”的榜樣。

我們說魯男子這個回答太有趣了。魯男子的意思是: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能成為柳下惠,比方說我就不行。一個年輕女人如果抱在我懷裏我肯定做不到“坐懷不亂。”所以我隻能用“禮”來克製自己,“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

孔子是讚美魯男子的做法的,他說:“善哉!欲學柳下惠者,未有似於此者。期於至善,而不襲其為,可為智者乎!”孔子讚揚魯男子的“活學活用,”說從來學習柳下惠的人,沒有像魯男子這麽樣懂得變通原則的人。他學到了柳下惠的精神,卻用得是另外一種行為方式來達到“至善,”而不是死搬硬套照抄藍本,可以算是智者了。

這位魯男子拒絕接納女人過夜,可能有兩種想法,第一是感到自己沒有柳下惠那樣的道德定力,怕把持不住自己,第二是怕對方也不是柳下惠抱在懷裏的那類女人,即使自己有定力,對方沒定力也不成。成全了柳下惠“坐懷不亂”英名的那個女子,也是個“坐懷不亂”的人呀。所以孔子稱讚魯男子變通的智慧。

孔子曾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吃飯喝水、男女之情,都是人生存的大欲望,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怎麽妥善處理好,就隻有用“禮”去權衡約束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必苛求孔子。

孔子自己的婚姻不幸福,他19歲時娶丌官氏,妻子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但他們之間卻沒有留下任何情深義篤的記錄。《禮記。檀弓上》上記載,孔子的夫人死後一年,兒子孔鯉還在哭祭,孔子聽到哭聲,問:誰在那裏哭呀?他的學生說:是伯魚(孔鯉的字)。孔子說:“嘻,其甚也。”他也太過份了吧。伯魚聽到父親斥責他,就除掉喪服不哭了。

有一種說法是:孔子是與妻子離了婚的,那個時代叫休妻。這不是野史,而是有據可考的。我們還看《禮記。檀弓上》篇:

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往昔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隆,道汙則從汙。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

我們看大屏幕上這段原文,我來解釋一下。“子上”是指孔子的重孫子孔白,字上。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孔鯉的兒子孔伋,字子思。這段文字涉及了孔家四代人的婚姻問題。子上的母親,也就是子思的妻子死了,但子上卻沒有為母親穿孝服。原因是子上的母親、子思的妻子是離了婚的。門生問子思:“從前您的父親孔鯉,不也曾給離婚的母親戴過孝嗎?”子思說:“對呀。”門生又問:“您不讓孔白戴孝,是為什麽呢?”子思回答:“我的父親從前沒有失禮的地方。按照禮節,該隆重的就隆重,該簡單的就簡單,我怎麽能做到呢?如果是我的妻子,那麽她當然也就是孔白的母親了,但如果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妻子,就不應該是孔白的母親了。”

這段文字透出了以下幾個方麵的信息:

孔子是離過婚(出妻)的。門生問孔子的孫子子思:“從前你的父親孔鯉不是給離婚的母親戴過孝嗎?”子思承認說:是這樣。孔鯉的母親,是孔子的夫人。

孔子的孫子孔伋(子思)是離過婚的,所以不讓自己的兒子孔白(子上)給他的母親戴孝。因為妻子既然離了婚,就不再是自己的妻子,也就不再是兒子的母親了。

從子思那時起就立了一條規矩,孔家是不為已經離了婚的母親戴孝的。

孔子離過婚,這沒什麽不正常的,誰說名人、聖人、偉人的婚姻就一定要美滿幸福呢?這是兩碼事。孔子為什麽離婚?我們也不必深究。孔子自己製訂過“出妻”的七種原由:

不孝敬父母;

沒生育子女;

**邪僻;

心懷妒忌;

身有殘疾;

撥弄是非;

偷盜財物。

但我們還是無從考察孔子婚姻出現問題的原因。

孔子的兒子孔鯉也是離過婚的,他離婚的原因大概可以和以上條款中的某一條對上號,《闕裏述聞》記:“伯魚前妻無德……妻不可化,乃出之。後妻賢,生子伋。”

孔子自己和他的兒子、孫子三代婚姻都是失敗的,這給了我們很多值得思考的問題。兒子的婚姻是孔子主的,孫子的婚姻是兒子主的,其結果是一連串的失敗,說明不論是誰,都會遇到理想與現實不合卯楔的矛盾。

孔子其實是一個很講究生活品味的人,比如他對於飲食、服飾的講究,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起來,那真是精致到了極點。

我們都知道孔子有一句名言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論語。鄉黨》)文革期間“批孔”,說他是“寄生蟲,”他的上述理論,成為很醒目的靶子。

孔子對吃是很講究的,他有“十不食”論也非常著名:

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饐,讀yi,指食物陳舊,餲,讀ai,指食物腐敗變質。糧食陳舊發黴,魚肉腐敗變質,當然是不能吃的。

色惡,不食。食物的顏色變了,意味著已經變質,這也是不能吃的。

臭惡,不食。食物變味,是萬萬吃不得的。

失飪,不食。食物在製做過程中出現了問題,火候不到或太過,不能吃。

不時,不食。這裏有兩層意思,一是不是應時的東西不吃,也就是不知那些反季節的東西。二是不該進食的時候不吃東西。

割不正,不食。肉切得不方正,不吃。孔子認為割不正是失禮的表現,所以不吃。

不得其醬,不食。孔子那時吃肉,沒現在這麽複雜的烹飪手段,煮熟了放點鹽,而醬是主要的調味品。如果醬調理的不好,一來敗壞胃口,二來也是失禮的表現,所以不能吃。

肉雖多,不使勝食氣。盡管肉很多,而且烹製也合口味,但是注意不多吃。食氣是什麽意思?“氣”與“餼”是通假字,食餼,指的是主食。這一條的意思是吃肉不要超過主食的量。

沽酒市脯,不食。從街上買來的酒和肉幹,不吃。這是從衛生的角度談的。當時的食品加工非常粗糙,不堪入口。

不撤薑食,不多食。吃完肉食以後,薑不撤下,但也不多吃。古人對吃薑是很講究的,幾乎每頓飯都有薑,作為一種調味品,也有祛寒濕解溫毒的作用。但不宜多吃,要適可而止。

文革時批判孔子的“十不食”,說這是奴隸主腐化墮落的生活寫照,今天看起來,“十不食”中除了極個別的是出於對“禮”的遵循,大部分體現了孔子的飲食科學觀和養生思想。

現代人又把孔子抬舉成一個“美食家”,這個觀點我也不敢苟同。孔子的飲食觀,隻不過是反映了最基本的飲食科學常識,相反,他是個“無終食之間違仁”的人,哪怕是吃一頓飯,也不敢違背“仁”、違背“禮。”《呂氏春秋》中有個故事,證明了這一點。那個故事說:周文王喜歡吃昌蒲的根醃製的鹹菜,孔子是很崇拜周文王的,處處拿周文王做自己的榜樣。他聽說周文王喜歡吃昌蒲根醃漬的鹹菜,也強迫自己吃這東西。但是這種鹹菜實在是不好吃,孔子一邊吃一邊皺著眉頭,“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就這麽皺著眉頭堅持了三年,終於習慣了這種東西。在孔子心目中,難咽的昌蒲根鹹菜因為周文王的嗜好而變成了一種“聖物”,他逼著自己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接受它,是為了讓自己去接近“仁。”

據說孔子也是個喜歡酒的人,而且還有海量,古謠曲有“先舜千鍾,孔子百觚”之說。觚和鍾一樣,都是酒器。觚就是牛角大杯,容量很大,能飲“百觚”是誇張,但看出他酒量還是蠻大的。但是孔子喝酒很有節製,他愛酒而不為所困,善飲而不及亂,時刻保持著一種清醒。他從來沒有放縱過,你翻遍能看到的史籍,都找不到孔子醉酒的記錄。

孔子對穿衣也很講究。我們打開《論語。鄉黨》篇,就等於打開了孔子的一架大衣櫥。那裏邊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各種質地們朝服、祭服、常服、齋服甚至睡衣、褻服應有盡有。而且麑裘、狐裘、羔裘之類的高檔服裝也不少。齊國的國務總理晏嬰就曾批評孔子“盛容飾。”晏子這個國務總理是以節儉出名的,他天天坐著破爛的牛車上下班,穿的衣服上打滿了補丁,他對衣冠楚楚的孔子是看不上的。

孔子對服裝的過份講究,當然也是出於“禮。”他的學生顏淵問他怎麽去治理一個國家,他講到其中一點就是“服周之冠,”即戴周王朝款式的帽子。他向來都是從政治的高度來考慮服裝問題的。一些國君碰到了服飾方麵的難題,總是找他請教。

孔子在服裝問題上也有“活用”的時候,比如他在家裏穿的皮袍,就做成了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的,“褻裘長,短右袂。”右邊的袖子短半截,看起來不太協調,但實用、方便。這是他的靈活之處。

孔子這個人,從來不太掩飾自己的真性情,比如他和他的學生們有時也沒大沒小地爭論,比如他也想發財,他自己就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如果可以求得財富,既使是讓我去做拿鞭子幹的活兒,我也去幹。孔子時代,所謂“執鞭之士”是一種很低賤的職事,拿著鞭子給人家看門兒。孔子認為人想發財是正常的欲望,這叫“可欲。”孔子不掩飾自己這方麵的追求。但是他又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同上)不義之財對我來說就是天上的浮雲,從來不會讓我動心的。

孔子愛哭,但是他又是一個隨時隨地能給自己找到歡樂的人。《孔子家語》裏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回孔子到泰山出遊,碰上一個高人。這個高人是一個隱士,名叫榮聲期,當時已經95歲了。他穿著鹿皮袍子,腰裏紮著繩子,一邊走路,一邊快樂地彈琴唱歌。孔子看見這個老頭活得這麽快活,就問他:老人家,您怎麽這樣高興呢?榮聲期說:讓我高興的事太多了,而最值得高興的有三件。第一、天生萬物,人是最尊貴的,而我呢,能夠成為一個人,這是頭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第二呢,人中有男人有女人,男尊女卑,我又有幸成為一個男人,這是又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第三呢,人生壽夭不同,有的沒出繈褓就死了,而我卻活到了九十五歲。難道這不值得高興嗎?

孔子很受感動,他說:“善哉!能自寬者也。”這個老漢,是個能寬慰自己的智者啊!

孔子就是以一種大生命的意識來創造生活,並且創造生活的歡樂的哲人。

孔子對歡樂的認識是他人生智慧的精華。他曾提出“益者三樂”和“損者三樂”的觀點:益者之樂,首先是以遵循禮樂為快樂,其次是以揚人之善為快樂,再次是以多交有德行的朋友為快樂。損者之樂,首先是以驕縱為快樂,其次是以閑遊浪**為快樂,再次是以大吃二喝為快樂。(見《論語。季氏》)孔子告訴我們,歡樂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

這對於我們的人生有著很重要的啟迪意義。生命中的大歡樂是人生的大超越。金錢和權力不可能給人帶來持久的歡樂,因為金錢有地域性,你到外國,花人民幣就不方便了。權力有時限性,你從領導崗位上總有一天會退下來。但歡樂是沒有邊界的,你可以無所不快樂,無往不快樂。

在日常生活中,孔子是個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凡人。

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超越了“本我”的大寫的人。

孔子的人生智慧,是全人類的精神不動產。

在結束這一課的時候,我想起了伏爾泰的話:人們對孔子的信仰不同於對神的膜拜,人們之所以尊敬他,是因為他在上天的啟示下,為人類創造了最崇高的理想。(《自然法則》)

人間的孔子,他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屬於人類;

人間的孔子,他屬於曆史,也屬於現在,屬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