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的身後,女人麵容異化的程度已經很嚴重了。
她的臉頰在扭曲中融化,下頜幾乎要垂落到胸口,脖頸緩慢拉長,像一截無骨柔軟的蛇纏繞在肩背上,尋覓著獵物。發黃尖利的牙齒上掛著一絲又一絲新鮮的血肉,似乎還殘存著它們被咬下來時的溫熱氣息。
“你這樣,過了多久?”眼鏡突然問道。
他沒有回頭,隻是依舊注視著那成片堆積的屍體,似乎完全察覺不到女人頭顱靠近。
那顆腦袋正懸在身後,用陰森怨毒的表情看著他。
日複一日歸來的粗暴的丈夫,無數次的屠戮和吞食,地下室中堆滿的、幾乎要擠出門縫的屍體——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
還是這就是陷入輪回當中,永遠不會迎來結局那天的恐怖電影?
眼鏡轉過了身。
麵對像是怪物般的女人,他的情緒卻異常平靜。相比起來,眼鏡看到正常狀態下的“媽媽”,好似還表現得更恐懼一點。碎裂的鏡片下,他的眼中無波無瀾,鏡片倒映出了女人此時近乎扭曲詭異的身形,他的聲音卻顯得很溫柔。
“我會幫你,解脫的。”
解脫出這一場永遠看不見盡頭的噩夢,解脫出無比扭曲的家庭關係中。
他摘下了鏡框都被撞歪了的鏡片,露出那下麵一雙黑色濃鬱的眼。
放大瞳孔的邊緣部位,隱隱沾上了點猩紅色,看上去像是被太陽光燒灼的灼烈顏色。
被眼鏡注視著的“媽媽”,伸長的頸項軟趴趴地垂了下來,她站在原地,像是一瞬間變得乖順起來,陰森的麵容看上去都沒那麽鬼氣森森了。
眼鏡走上前,修長的手指扣住了她的脖子,越收越緊。“媽媽”的臉上,竟恍然間浮現出痛苦恐懼的神色來,這對於她這怪物般的形象而言很稀奇,卻依舊一動不動——
“見鬼。”電影外,黑皮很輕地罵了一聲,說道,“他原來有‘天賦’啊。”
天賦?
捕捉到這個詞,元欲雪飛快地側過臉,瞥了他一眼,像含帶著很輕微的疑惑。
想到元欲雪是新人,黑皮自然也很細致地解釋:“就是類似於異能的東西,可以用積分在係統商城兌換。不過天賦類型是隨機刷出的,需要的積分量也很恐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進行副本的時候自主激發天賦,一般會比較有用——”
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色。
“我好像知道他是誰了。如果是他的話,我在之前聽過他的事跡。”黑皮說,“是和我同時期進入副本的新人,在第二場遊戲的時候就激發了天賦,當時在論壇裏名氣很大。”
“具體的機製不清楚,但和他的眼睛有關……被稱為控鬼者還是馭鬼者。”
天賦者相比他們,在副本世界中當然要安全多了。
黑皮下意識放鬆了一點。
而巨大屏幕中,投映出來的眼鏡也的確是發揮著天賦,正在殺死女鬼。就算他們不清楚眼鏡的具體能力,也能看出“媽媽”迅速衰弱下去,異化程度減弱,猩紅的舌頭吐出,眼眶暴突。那雙眼睛卻像失去了捕獲目標的能力,灰沉沉地積蓄著死氣。
一切本應當結束了。
但這個時候,女人眼底又漸漸出現了某種奇異的光,眼底倒映出眼鏡的麵龐。
她抬起手。因為很虛弱了,青白的指尖根本碰不到眼鏡的身體,隻是隔著那一段的距離,遙遙相觸。
“……媽媽愛你。”她的第一句話聲音太小。不要說此時守在電影外的元欲雪他們,就算是眼鏡本人也見不得聽得見。
但她很快又重複了一遍,這次音量大了許多。
“寶貝。”她說,“媽媽愛你。”
眼鏡的神色在那瞬間,肉眼可見的蒼白了些。他掐著女鬼的手更加收緊,像輕易就能捏斷手中柔軟黏膩的組織物,下一秒怪物就會在他手裏化成齏粉。但事實是眼鏡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身體微微顫抖,猛地俯下身,幹嘔了起來。
出於對天賦者的信任,黑皮看到這一幕,還沒什麽反應,隻是心底猛地突起了一層不安。
但“媽媽”可不會這麽留情,在眼鏡的視線偏移開的一瞬間,她重獲自由。下顎骨向下脫出很長一截,嘴巴奇異地張大到視覺上震撼的程度。她露出猩紅不見底的喉口,悄無聲息地靠近了,目標是人類那截柔軟卻致命的脖子——
一切停滯。
元欲雪按下了暫停鍵。
眼鏡出現在放映廳的時候,他本人似乎毫無察覺四周環境的變化,依舊在劇烈的嘔吐著,胃液的酸臭氣息充斥在他的唇舌間,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溺斃。
剛剛眼鏡才展現了他的天賦,以至黑皮下意識將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看著全身顫栗如同抽搐的眼鏡,他皺了皺眉喊他,“喂,你……”
元欲雪卻沒去看眼鏡。
他按下暫停鍵的時機,還是晚了一點。
尖利的像刀刃般的唇舌,很輕鬆就能扼斷柔軟的脖子。就算是現在的元欲雪過去代替眼鏡的位置,也要非常小心地不被抓到破綻。
元欲雪微微調整了下位置,黑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不能眨眼,不能有一絲遲疑,留給他的反應時間少得可憐。
他要足夠快。
因為意外事件而走神的黑皮,在看到眼鏡的糟糕狀態後,終於意識到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
他倒吸一口冷氣,反應過來剛才那幕有多凶險,“元欲雪,等一下我去……元欲雪!”
黑皮的音調猛地上揚,帶著倉惶失措的意味。他試圖先元欲雪一步進入到電影當中,但微弱光線下,那雙凝白指尖已經觸碰到播放鍵上。
元欲雪再一次進入電影。
這次的時間節點太危險,和之前那次的替換不同,沒有任何試錯的機會。眼前景物晃動的瞬間,元欲雪的腰部向後彎了一些,躲過麵前刮起的腥風,又借著這個動作,腿部狠一發力,猛地踹在了“媽媽”的身上,將她踢遠了一點。
手邊最近能碰到的“武器”,是之前眼鏡的鏡片碎裂開、落在地上的凹透鏡。那是很薄的一截不規則鏡片,也非常小,但元欲雪就是很迅速地發現了它,借著彎腰的動作,拾進了掌心裏,捏著那一片鏡片,在“媽媽”再次靠近的時候,釘入到了她的喉口。
鏡片沒有安全的著力點,鋒利邊角劃破“媽媽”的脖子,牢牢釘死在裏麵的同時,也反向深陷入元欲雪柔軟的指腹中,割破出雜亂無序的細小傷口。血液幾乎一下就浸潤了鏡片,順著那片窄小的鋒利武器,滴落到女人的脖子上。
“嗬——”
她似乎陷入了先前千百倍的痛苦中,劇烈地掙紮起來,但被那一小塊鏡片死釘在了原地。元欲雪俯下身望向她,目光無比冷冽沉靜,就像是之前每一次執行任務,他的人類合作者會給他的評價一樣。
沒有感情的人形兵器。
但現在電影屏幕外的旁觀者,卻沒有注意到他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的目光,全落在了他為了方便施力,而被割的鮮血淋漓的手指上。
那雙骨節修長,生得非常漂亮的手,此時卻找不到一塊好皮肉。
看著太疼。
黑皮的唇繃緊成了一條線。
或許是之前眼鏡的天賦起到的消耗作用,女人變得無比虛弱,剛才的反撲也隻是類似回光返照的最後的掙紮,她居然就被這樣,死死地釘在了原地,鬼氣消散,變成了一具毫無動作的屍體。
“媽媽”閉上了眼。
她的臉頰依舊瘦削得可怕,看上去十分可怖,但勉強還具備著人類的五官和形狀。
元欲雪微微有些喘息。
剛才的能量消耗,對原本就將能量見底的元欲雪而言是一種劇烈的負擔,這種負擔甚至直接反饋到了他的身體機能上。
處於低能源狀態,對於機器人而言,就像是人類感染病毒,發燒感冒一樣,不致命,但會有些“不舒服”。
元欲雪在原地休息了一會。
這一幕被屏幕外的人看進眼底。
他們也知道元欲雪不舒服。
——他本來就是新人,受過傷,身體還處於很虛弱的狀態。而剛才的那一場搏鬥對他而言消耗太大,接連不斷的任務遊戲,就算是鐵打的老玩家也很難緩過來。
他需要休息。
黑皮心中慌亂,忘記了七分鍾的保護時間設定,不斷點擊著暫停鍵,希望盡快將元欲雪替換出來。
而從幹嘔中緩過神來的眼鏡,眼角被逼出的淚意打濕,在朦朧中望向了元欲雪。
相隔屏幕,一個在內一個在外。
原本此時在電影裏的人,應該是他。
眼鏡的唇角,也微不可見地抿了抿,臉色愈加難看起來,陷入了某種自我譴責的怪圈中。
元欲雪也隻是休息了一下。
他很快站起來,將地下室的門鎖死,以免被那些肢體殘破的“爸爸”們爬出來補刀。
停頓了一下,又將“媽媽”搬回到了臥室的**。
“電影”結束了,他們的遊戲還是要繼續。元欲雪計算了下時間,開始翻看臥室內有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