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擔憂的目光隨著大門閉合, 消失在了視線內。
桌麵上的撲克牌再次被抽走一張,唯獨餘下joker和黑桃A。
安德烈微微起身,換了個更悠閑的姿勢,整個背部都貼在椅背上, 腿部放肆伸展, 像是被黃金寶石養出的奢靡貴族, 已經玩慣這種遊戲,滿眼無聲嘲弄。
一瞬間,仿佛所有玩家都是由他擺弄的棋子, 無形中給對麵施展了巨大的壓力。
隻是他對麵的玩家毫無所覺。
元欲雪仍然注視著那兩張銀色卡牌,等待管家宣布下一輪遊戲開始時, 便準備去抽牌。
這次是輪到他先抽了。
等元欲雪的指尖觸碰到冰涼牌麵時,安德烈突然開口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元欲雪:“。”
“改變一下遊戲規則吧。”安德烈也不介意元欲雪不接他的話, “反正不存在被聽到答案的可能, 接下來的問題不用紙麵答題。”
安德烈的指尖砸在桌麵上, 輕敲著頗有節奏感:“我們直接麵對麵問答,時間還是一百秒。”
這種直接的交流形式會更具有壓迫力, 尤其是對麵是陰晴不定的大BOSS,而己方陣營隻剩下一個孤軍奮戰的玩家時。
但元欲雪絲毫沒察覺到這種對峙形式對他的不利, 很平靜地應下來:“好。”
於是紙筆被撤銷。元欲雪將手上的牌掀開。
黑桃A。
安德烈看著手中的鬼牌, 神色卻並不如何得意。在沉默了兩秒後,他說道:“還是那個問題。”
“口述一段我記憶深刻的過往, 與之前的答案不得相同。”
元欲雪微微側頭,臉上並沒有如何的疑惑神色,但他的視線卻莫名讓安德烈覺得有種被看透的難堪——然後他聽到了元欲雪的話。
“你曾經被人關在櫃子裏, 並且在櫃中留下了字。”
安德烈的瞳孔微微一縮。
很難形容他那一刻的表情, 憤怒、難堪, 惡意,又或者此時傾瀉而出,對元欲雪的巨大殺意。
管家和仆人們維持著木偶般的寂靜,元欲雪的呼吸聲又輕得幾近於無,大廳內部落針可聞,隻能聽見某種骨頭被捏碎般發出的“哢嗒”聲響。
安德烈金色的眼瞳仿佛微微有些發紅,他無聲地盯住元欲雪,像窺伺著將被他獵殺的獵物。漫長的沉默後,他詢問,“你覺得那是我嗎?”
元欲雪此時的平靜,簡直像一種漠然到極致的冷漠,“現在還不到第二輪提問的時間。”
“……”安德烈現在看上去像是被觸怒的猛獸,隨時都會從蟄伏中爆發,剖開麵前玩家的血肉骨髓。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忍耐了下來,並且微微一揚下巴,“回答正確。”
元欲雪在第一輪追蹤遊戲中,躲藏的衣櫃裏所見到的由驚恐愧疚、到怨恨絕望的文字,不是前麵的玩家,而是由安德烈留下來的。
兩張牌重新被放回中間,經過了簡單的洗牌和切換。
在抽牌前,安德烈說道:“我想知道你還清楚多少。所以這一輪的joker還會是我。”
這種像是挑釁一般的作弊話語並沒有激起元欲雪的多少怒意。在安德烈等待著他的狠話時,元欲雪終於將視線從牌麵上挪移開來,略帶疑惑地看了安德烈一眼。
“還不抽?”元欲雪問。
安德烈:“……”
他黑著臉摸了一下麵前的卡牌。
是joker。
當然,還是等到元欲雪抽走那張黑桃A時,他才冷笑著將鬼牌晾了出來。聲音略微低沉地問他,“依舊是上一個問題——當然,不能和之前的回答相同。元欲雪,你還調查出了什麽?”
元欲雪安靜地注視著他,隨後睫羽微微一垂,像是在思索些什麽。而安德烈也不催促,隻是冷笑著看他,等回答時限的倒計時要漏到最後半分鍾時,才開口諷刺一般地笑道:“啊,忘了說。既然你是最後一個被淘汰的人,遊戲時間已經結束,懲罰當然要換一個才好——在別墅外度過剩下一個美好的白天怎麽樣?元欲雪,你應該挺滿足了吧?”
“你曾經被人分屍過。”
在元欲雪開口後,安德烈臉上的嘲弄神色驟然一僵,像是無法接收元欲雪現在的話語。
“或許是生前,或許是死後,器官被取出帶走。”元欲雪平靜地問,“還需要再詳細一些嗎?”
這份記憶何止是印象深刻,簡直稱得上刻骨銘心。
以至安德烈的眼睛一下被燒灼得通紅,他一開始的悠閑坐姿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腿緊緊地繃直,胸部劇烈地起伏著,那雙扶在桌上的手,更是用力地指節發白,仿佛要活生生地把手指直接掰斷一般。
他在幾下無聲的、劇烈的呼吸後,仿佛才平靜了下來,冷笑著嘲諷:“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為,在地下室看到的那些東西是什麽重要的信息?那隻是我拿出來嚇人的東西而已,隻要我願意,可以在整棟別墅裏擺滿一樣的裝飾品……”
“那麽,”元欲雪倒不是故意要打斷安德烈的話,他抬起眼,黑沉沉的眼眸倒映出安德烈此時的神情,“我的回答正確嗎?”
安德烈頓住了。
他與元欲雪無聲對峙,甚至在某一刻,微妙地後悔了為什麽選擇了這種問答形式。
安德烈似乎想一直保持沉默下去。但是在規則的逼迫下,他的喉結微微一滾動,神情近乎漠然地說,“恭喜你。”
“答案正確。”
這一輪的問答對安德烈而言似乎是種嚴重的情緒消耗,他那種惡意又嘲諷的表情已經被他徹底地收束起來了,轉而變成了某種強烈的抵觸情緒,滿臉不掩飾的殺意。
甚至讓人懷疑,如果不是有規則約束,他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大廳中就殺掉元欲雪。
那種強烈抵觸讓安德烈消極沉默了一會,但在下一輪的抽卡開始前,他仍然開口說道:“joker依舊會落在我的手中。”
鑒於安德烈那被規則偏愛的讀心術外掛,他的這句話也像預言般具有某種沉重的力量。
元欲雪微微沉默了一下,他的手已經覆在一張輕薄的卡牌上,在將它拿起時,元欲雪的目光緊緊凝聚在那張撲克牌的背麵,仿佛要透過那層薄薄的銀色材質,看見它正麵的圖紋般。
“不會。”元欲雪說,“我才是joker。”
隨著這句話落下,元欲雪繼續掀開了手上的卡牌。
那上麵的圖案,是微笑著望過來的“安德烈”,也是這兩張中二選一的那張鬼牌。
那瞬間,安德烈的神色是沒來得及被掩飾好的訝異和一絲錯愕。
元欲雪回答出他的提問時,安德烈的難堪憤怒多於驚訝,而這時,才是驚異更多占了上風。
元欲雪怎麽會抽到鬼牌,又怎麽可能會抽到鬼牌?
“我的問題是,”元欲雪將那張joker夾在手指中間,雪亮燈光灑落,將他的手指映亮的更加修長瑩潤,極為奪目,“安德烈,我現在在想什麽?”
“……”
安德烈微微抿起了唇,他似乎有些不心甘情願,但還是嘲諷般地笑起來,一字一句地道:“你大概在想——我這個騙子,根本不會什麽讀心術。”
“回答正確。”元欲雪說,“也不算完全不會。”
安德烈:“。”
的確如此,規則賦予他的能力,根本不是什麽讀心術。
而是認知暗示。
從最末微處起、毫不起眼的,無傷大雅的認知暗示。
每一個玩家的提問,大概在他提出時,都會以為這是經過自己思考過後能提出的難題。
人總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但或許連這個判斷,都是別人暗示給他的呢?
高數題、小品俗語、乃至遊戲條例,都是曾經參與過副本的玩家的提問。
和自身相關的信息——比如在進入副本後說過些什麽、做過什麽,會整理為對玩家的基礎分析資料,一並由規則告知安德烈確保雙方信息的平衡。就像安德烈清楚黑皮是一名大學生,阿金喜歡看小品,而兔子相比遊戲完美獲勝獲得更多的積分更加看中隊友的安全,從而方便安德烈對他們進行各類符合性格和認知的暗示。
所有你以為是獨立思考,出現在腦海中的問題,都是經由安德烈精心分配挑選下的題目。
當然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該怎麽回答。
他甚至可以影響別人的答題思路,讓玩家們寫下和他相同的、一字不差的文字。
要真正改變認知是很困難的事,人類在矛盾下會進行下意識的思考,抵觸情緒會讓他們輕易發現其中的異常。
就像安德烈如果暗示玩家“幫助BOSS淘汰隊友”,這種與本身想法相悖的概念就會受到強烈反彈,他的思維暗示也會輕易暴露在表麵。
但安德烈隻是做了一些順水推舟的事,完全符合玩家的認知範圍——隻是告訴他們,你想出了一道難題,問這道題說不定可以淘汰掉安德烈。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場遊戲就像是一場自由的思考博弈。
然而從第一個提問開始,棋子的走向就被牢牢攥取在安德烈的手中。
元欲雪則是其中的意外。
他與其他人不同,係統提供的元欲雪的相關信息是最少的——或許還說的含糊了,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安德烈無法掌握符合元欲雪認知的問題,也隻能不斷避免元欲雪抽到joker。
他可以看見牌麵,這是規則賦予的特權。
暗示某個玩家去抽哪張牌,一切程序在他眼中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隨機”概率。
而安德烈對元欲雪用到的認知暗示,也僅僅是簡單的“去抽第一張牌”、“去抽第二張牌”,但這種根本不可能引起抵觸的暗示,在無數場遊戲中百試百靈的手段,在剛剛一瞬間被打破了。
元欲雪拒絕了“換一張牌或許有更大可能抽到joker”的認知暗示,堅持掀開了最初選擇的那張牌。想到這裏,安德烈微微皺眉,看怪物一般地看向元欲雪:“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不對勁的?就因為——我讓你選左邊那張牌?”
元欲雪沉默了一下。
或許他應該告訴安德烈,他的核心防護程序很不錯,程序被篡改,哪怕是再輕微的修改,都會是一級警報。
但這時,他隻是如實地告知了最直白的,甚至顯得有些過於任性的想法。
“我不喜歡被更改思維。”
這是元欲雪作為戰爭機器人,唯一自由的、屬於自己的東西。
沉默許久。
安德烈很平淡地開口:“不錯。”鑒於他劣跡斑斑的前科,甚至無法分辨出這句話是讚賞還是陰陽怪氣,總之安德烈說道:“那麽,繼續遊戲。”
剔除隱藏在深層的規則,這場遊戲終於變得公平了一點。下一輪的抽卡,安德烈又毫無疑問地抽中了joker,他撐著頭,開始提問:“我做過的一場最重要的交易是什麽?”
元欲雪腦海中重新回憶起《猴爪》的故事。
還有那名母親劃破了紙麵,歪歪扭扭記錄下的日記。
所有信息被簡單串聯成一條線,足以讓他管中窺豹,從其中延伸出完整的一麵。
“……和它。”元欲雪非常緩慢卻清晰的補充著自己的回答。
“和它做下交易,獲取力量,變成現在的你。”
“你將自己交易給了它。”
在又一段顯得極其危險的寂靜後,安德烈微微挑起唇,眼中是深不可見的某種陰暗情緒,不斷升騰掀起。
他經曆過無數個日夜、無數的“生日”,殺死無窮無盡的玩家,永遠進入相同的輪回時間,接近麻木。終於在某一天,被一個新人揭了底,觸及最不該重見天日、幾乎快被他遺忘的過去。
他將自己賣給了“它”,是副本,也是規則,獲取了足以複仇的力量,也同時變成了被囚禁在別墅當中的鬼怪。
安德烈看著元欲雪,神色是說不出的怪異,但他仍然回複道:
“……答案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