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如此的。
但是無限循環的死局,似乎被相當意外地打破了。
像破舊的屋瓦,在暴雨淋漓下淅淅瀝瀝地漏水,補了這頭漏那頭——手忙腳亂,卻於事無補。
原本想通過最後一張牌一次性按死,哪裏知道捅出了更大的簍子。
元欲雪就是那個擋也擋不住的意外。
鬼域中一片寂靜,但眾人紛紛品出了一絲尷尬的意味來。
此次受試煉的玩家們,這會已經從鬼域的信息中接收到了他們的“前輩”的過往——哪怕再身經百戰的玩家,此次也不免覺得顫栗可怖。
死亡已經足夠讓人敬畏恐懼。但如果死在了這裏,那死亡尚且不算痛苦的終點,他們要被翻來覆去的折磨,失去自我和記憶,在副本開啟時被一次次謀殺吞噬,在回歸鬼域時倍受精神折磨。
在這裏的所有鬼魂,都是永久的仇人。害死自己的、被自己害死的,無數怨恨交織,形成了龐大的能量,又迫不及待將所有注視者都拖入其中,一起萬劫不複。
理論上來說,他們這屆玩家也實在不合格,完全掉入了副本的陷阱當中。
不要說“什麽都不做”的守序中立。大部分玩家甚至達成了破壞庇護所的協議,要將那些市民送入怪物嘴中,以求安全度過這個副本——反正他們也是遲早要死的。
這也是在無數年規則的改製中,漸漸在玩家腦海裏形成的“共識”,又有誰會想到,那些普通的市民是曾經的頂尖玩家,也是自己未來的映照。
太不合理了。
所以事情的發展,就應該是玩家們雖然任務成功,但試煉也同樣大失敗。來到鬼域當中,被憤怒的數萬萬鬼怪咬碎吞噬,又在鬼域中凝結新的肉體,與這處小世界融為一體,加入這個“大家庭”裏。
所有觀看直播的玩家與相牽連者,都會通過錨點付出代價,被成功洗腦失憶,沒有人會發現排行榜上少了一大半的玩家,後繼者順序補位。
但意外就意外在,他們有了元欲雪。
偏偏是元欲雪這個奇怪的人。
他以一種超出常理的固執,非常嚴謹守序著自己的原則,強烈抵觸著由副本規則暗示給他的那條路——
不合理的規則,就應該被打破。
又因為事先預警安排,這樣擁有著龐大“人口”數量的城市,居然在最初的災難當中沒有多少折損,大部分人都安心遷移到了庇護所中,找到了足以蜷縮的安心之地,擁有簡單的食物和水源。
哪怕被意外留下來的人,也有元欲雪為首的玩家在廢墟中反複巡察,搜救到了最後。
他們活了下來。
並且在後續的無數磨難當中,元欲雪一力擋在最前,哪怕是在一切都瀕臨崩塌的最後一刻,他也做到了自己的承諾——
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沒有放棄任何一人。
後來的確有市民喪生怪物之口,但、但……
那居然是他們願意的。
以仇恨為食,怨氣為根,在循環反複當中被不斷折磨的厲鬼,大多是因“私心”而死的。
想要活下來的私心,或主動或被動地害死了其他人,又在死後被永久困囿此地。被“私心”兩字永世所累,成了無法磨消的罪孽。
但現在,最自私者,卻願為親人、為朋友、為數萬萬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而送死,他們主動離開了庇護所,在死前也同樣品嚐了,先前經曆過無數次的碎身之痛,但——
這次是他們自己選的。
未免太、太奇怪了。
在無盡的鬼域當中,玩家們仿佛漸漸適應了這樣濃烈的黑暗。他們並不敢使用任何光源道具,隻睜大了眼,靜謐地盯著身旁圍了一圈又一圈、看不到盡頭,陰氣濃烈的各個都能成鬼王的厲鬼,呆若木雞。
然後發現厲鬼也正森然地盯著他們,無聲沉默。
雙方麵麵相覷,都覺得很尷尬。
厲鬼們:“……”
玩家們:“……”
元欲雪:“。”
按照以往慣例,在任務之後,世界陷入鬼域,此時正是厲鬼們的“饕餮盛宴”。
區區幾百上千的玩家,都不夠它們這些厲鬼分的,隻有最強大的惡鬼才能搶到折磨玩家的機會。
但此時,雙方都未行動。
飄忽的視線落在了一人的身上。
元欲雪身上血腥氣未散,那身衣物也破破爛爛,沾滿怪異粘液,黑發有些散了,倒是黑色發帶仍整齊束著。
破鴻蒙刀鞘丟失,原本雪亮的長刀揮斬了萬萬遍,被磨的刀鋒遲鈍,光澤盡失,坑坑窪窪同世間凡鐵。
但它仍是最好的刀。
因使用它的人,是這天下最好的主人。
元欲雪哪怕滿身狼藉,他隻站在那處,身上蒼白皮膚都像攏著一陣淺淡光華般,在鬼域熠熠生輝。
沒有鬼去碰他。
哪怕是怨氣深重,被反複折磨致死的鬼怪們,或許是因為剛為過一世人,為人時的感觸還未完全忘記,此時也被耽誤著下不了手。
它們已經為過許多世“人”了,每一次都結果慘烈,又一遍遍濃墨重彩地加深著怨氣。但此時回憶起來,卻隻覺得那一世是非常好、非常溫暖的一生。
了無缺憾。
那一點心滿意足成了此時的感情掛礙。
元欲雪或許不認識它們,但它們通過那麵巨大的水鏡,和身在另一端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從此再難分明。哪怕此時脫身成厲鬼,見到元欲雪,也隻剩下些許的……不忍心。
元欲雪沒有死在怪物潮中,它們也不願意元欲雪是死在自己的手裏。
還有其他那些玩家——雖然在鬼怪們眼裏看來,是“順帶”的,但也切切實實沒對它們做什麽,甚至在前期一直保護著它們。加上那些人又和元欲雪同為玩家,算作同一陣營,這個時候便也都瞻前顧後起來,不好動手。
它們又不缺那一口吃的。
但就算不動手,這些鬼怪也不願退去,於是在鬼域當中,形成了這樣界限分明的怪異場景,和一滴清水落入了紅油鍋中似的。
打破這一對峙場景的,是一個身形略小的厲鬼,它走了出來,腳步似乎有些蹣跚,大概是還不適應這樣的移動方式——都看得出來,是衝著元欲雪去的。
——!
一瞬間,玩家下意識屏住呼吸,緊盯著那小小身形,手臂上的青筋鼓動出來,牙關咬緊了,蓄勢待發。
連那些鬼怪們猩紅的眼珠,都轉動著,放在了那小小鬼怪身上。
它們雖然不會動手殺元欲雪,但同樣的,也不會阻攔這隻厲鬼。
它是特殊的。
厲鬼的強大程度,當然不能通過身形的大小判斷。就像這隻小厲鬼唯獨其他鬼怪半身高,鬼氣卻出乎預料地濃重,在厲鬼中也屬相當凶惡的。
元欲雪一向對鬼怪不假辭色,雖說他現在的能量耗盡了,但光是憑他強度可怕的身體機能,也能對鬼怪反製——但現在的他,什麽都沒有做。
沒有殺意。
元欲雪側了側頭。
小厲鬼在元欲雪一步之前停下來了,它抬起頭,似乎是雙手的部位背到了身後,那張“臉”上滿是濃鬱黑氣凝結成的形狀,看不出什麽東西來,但元欲雪就是莫名覺得,它看上去……
還挺可愛的。
它也的確是特殊的。
經曆過無數次死亡,待在鬼域的時間也最長。那些在“人間”的日子裏,它換過一次又一次的身份,早已經記不清、也不願記那些過往了。但隻有兩次,是它不想忘的。
一次,它是老村長捧在手心的小孫女。
可是玩家闖進她的家,將她的親人殺死,認識的村民被趕出去。死了很多人,屋裏屋外。
她很害怕,怕得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也怕得不敢再留在噩夢當中。
於是她一步步、緩緩地挪移到門口,走了出去。在死亡前最後一刻,她回頭將那些玩家的臉都記在了心底,最後一句話是——
“去死”。
還有一次,它是因先天性耳聾被丟下的棄嬰。
她在福利院長大,沒有父母,朋友很少。因為耳聾,駛向庇護所的大巴車偏偏落下了她。
她躲在福利院的廚房裏,轉頭,卻看見了怪物鮮紅碩大的眼珠,緊緊貼在玻璃上。
但她沒有死。
她被救下來了。
元欲雪會讓她過來,會抱起她,會讓她揪自己的頭發。
他讓她重新聽到了這個世界的聲音——靜謐無人的世界,被打破了。
此時它躊躇地站在元欲雪的麵前,仰著頭說,“元哥哥。”
“你要平安。”
鬼怪是不會說話的。
因為鬼怪不需要文字和溝通。在鬼域當中,隻要學會廝殺、不斷地死亡和殺戮就好。
但是它是會說話的。
因為它的語言,是元欲雪教給它的。
它記住了恨,又在後來學會了愛。
鬼怪拙劣地使用著人類的語言,期期盼盼地提出了請求,感情豐富地甚至可以聽出一絲扭捏與不好意思,“可以抱我一下嗎?”
“不可以。”
——這倒並不是元欲雪拒絕的。
男人的音色很冷冽,仿佛凝聚著世間至惡、至邪的力量,讓人聽到就心中打顫、畏懼十分。哪怕是緊圍繞著元欲雪的玩家,都本能地往後退開了一步。
但男人本身,其實心情還挺好,那語句裏帶著一絲得意,懶洋洋地牽住了元欲雪的手。
十指交握,指尖微微摩挲,熱度從另一端傳來。
元欲雪沒有躲,他微微側身,注視著身旁的男人,神色靜謐,睫羽輕顫著。原本緊束的發帶突然間鬆開,黑色光滑的布料,被戒舟衍輕鬆一挽,握在了掌心當中。
他一邊握住發帶,一邊牽著元欲雪的手,竟是難得露出了一絲微笑來,讓人發怔。
戒舟衍說:“因為你元哥哥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