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欲雪是不會撒謊的。

他的身份應當是秘密,元欲雪不會暴露自己是實驗室出身的人形兵器,但當他遭受這樣的質詢時,隻會有兩個答複——

保持沉默。

或者說,“不是”。

但當元欲雪回複前,眼前瞬時被黑暗包裹。牽著他的手微微一空,指尖在空氣當中略微蜷縮地顫動了一下,他什麽也沒夠到,靈魂仿佛被抽離一般,劇烈暈眩而顫抖——

停下來了。

元欲雪發現自己處於奇妙的第三視角。

他回到了實驗室內。

從記憶開始,他已經擁有了完美的、強悍的少年人的身體,被浸泡在淡綠色的營養液當中。通過透明材質的艙體,可以見到那張蒼白漂亮的麵容,同玉石般瑩潤、幾乎微微發光般的皮膚。

他睜開了眼。

冰冷的、不含帶任何情緒,以至顯得機械麻木的眼睛。

這是他。

元欲雪幾乎是覺得有些新奇的。

眼前人的樣貌再熟悉不過,他卻覺得……嗯,不怎麽像。

以前的自己,是這樣的嗎?

很快就是出任務。

他以相當出色的成績完成了任務,但實驗室負責調試的人員,似乎並不怎麽高興。

他們重新記錄數據,調整設施配備,補充能量和維修被損壞的機體。

“還是有些……嘖。”

“沒辦法,這樣已經很好了——畢竟是001號,第一代戰爭機器人。”

“之後創造出來的機器人應該會更出色。”

元欲雪想,以前是這樣的。

但如果換成現在的同伴和戒舟衍……

元欲雪沒覺得難過,他隻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一定會誇自己,還會很真誠地說謝謝。

他被慣壞了一些。

“還有一個問題,同行的人類任務執行者,對001號產生了濃烈的愛慕情緒。”

“這也沒辦法,畢竟它的外形太……”另一人咕囔著,“增加新的程序吧,讓它注意遮掩外形,不能再發生這種事了。”

“還有,注意把控宣傳輿論風口,科普戰爭機器人係列的危險性和不可控,它們隻是被程序操控的機器,真正的功績屬於人類。絕對……絕對不能讓任何人類,對001產生正麵情緒。”

元欲雪微微垂下眼。

為什麽?

他倒不是在意前麵的話,隻是元欲雪想,可是其他玩家都很喜歡他的。

為什麽不能對他產生正麵情緒?

仿佛聽見了元欲雪的詢問那樣,研究員幾乎歎息地抱怨道,“沒辦法,如果產生感情的話,就沒辦法完全地利用和推廣了,這是不人道的。”

“不要走元博士的後塵。”

元博士是誰?

元欲雪對這個名字,不知為何有些在意,但是在他思索時,畫麵又劇烈的輪轉,來到了一處星際戰場上。

元欲雪記得,那是他最後一次執行戰爭任務的地方。

也是在這次執行任務當中,元欲雪被發現了程序異常。在後續檢測過程裏,更是被勘察出了重大的程序缺陷。

無法自主保護人類的戰爭機器人,是失控而危險的。他已經被投入戰爭與任務中使用了許多年,同代的機器人幾乎都被迭代更換掉,而現在,001號似乎也迎來了他的末日。

他將要被銷毀了。

元欲雪倒是很平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被推入了銷毀用的收容物中。

他當然不會恐懼。因為這時候的元欲雪也隱隱意識到了——

這不是結束。

是他新的開始。

“喂,你到底好了沒有。”

這是他在來到副本中時,聽見的第一句話。

元欲雪看向擁有一頭亂糟糟翹起的卷毛的男人,他似乎滿臉的不耐煩,但是在被元欲雪緊緊注視後,又怔了怔。

是卷毛。

元欲雪甚至非常氣定神閑地想要打個招呼,然後發現這時候的卷毛聽不見他說的話。

畫麵又是劇烈地跳躍——

他將其他玩家同伴關在了能量罩裏,用最後1%的能量清繳漫天湧來的鬼怪。換了一個視角,元欲雪終於能看到其他同伴那時候的狀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的打轉,能量罩消失後,玩家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過來的,但走到他麵前時,卻又小心翼翼,連觸碰他都不敢。

那是很珍惜的態度。

元欲雪想,原來那個時候……他們哭了啊。

畫麵再次跳轉。

逼仄的宿舍,藍白色的紡織上身和墨藍色的直筒褲。

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他的兩個新“舍友”。

他又在這裏碰到了戒舟衍——那時候的戒舟衍說話還是結結巴巴的,第一句話是沒來得及配鑰匙。

很好相處。

元欲雪濾鏡非常深的想。

教學樓裏,學生們做著自我介紹。

十年前喪生在酆都教學樓裏的鄧姝姝,曾經一遍一遍地回到死亡之夜。但此時,她隻是對玩家們露出笨拙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微笑。

畫麵還在變動。

凶宅裏紅姐做的大餐,老化的屋內設施,非常溫和體貼的地產“投資方”的戒舟衍,作為房子的小蘿——一步步想來,在這凶宅當中,居然還有些許溫馨。

這次是在星艦當中,熟悉的環境下,戒舟衍被元欲雪“飼養”起來。

來自下層船艙的反抗成功,新任的首領要處死所有上層人。但在危機麵前,他最後選擇孤注一擲、齊心協力地凝結所有能利用的力量,登陸星球核殺死蟲母——為人類文明,生生不息。

元欲雪對阿炎說,“……成為一個好首領。”

他做到了。

在水底深處沉睡著神明——祂邪惡、混亂、令人恐懼,但是元欲雪不討厭。

要問原因……啊,那是戒舟衍。

所以元欲雪不討厭。

在金銀村中玩家度過了相當壓抑的一段日子。被飼養的“人魚”起始於一個惡毒的彌天大謊,原本不存在神明,但人類的惡念卻飼養出了真正的邪神。

於是此處成為元欲雪的弑神之地。

唯一寬鬆快樂的日子反而在副本結束後的那七天,玩家們幫忙重建村莊,清理鬼怪,冤魂被超度——元欲雪喝了戒舟衍燉的綠豆湯,評價是沙糯清甜,很好喝。

身為酒店的服務人員之一,元欲雪接待了各式各樣的客人,助他們逃離鬼怪的追殺。

以及揪出偷偷(x)交換身份的客人和厲鬼。

死亡任務被意外觸發,玩家們要阻擋鬼怪逃出酒店,苦戰數時——

雙方分開,互相不知生死。

在離開前,元欲雪用藍焰給其他玩家留下信息。

“平安無事”。

在以前,元欲雪是如何也不會做這樣多餘的事的。

但現在,他偏偏就相當認真嚴謹地“報平安”起來了——因為也終於有會關心他安危的人了。這不是無意義的。

元欲雪知道。

一直都知道。

從始至終,他的外形上並沒有什麽變化,但是從躺在器皿裏、浸泡在營養液中的戰爭機器人001,到現在,會留下“平安無事”的元欲雪。

就是不一樣的。

他收獲無數友人、同伴、隊友,都是一份份值得珍貴保存起來的情誼,哪怕元欲雪仍對這樣複雜的情緒感到手足無措,但他都有好好保留,珍惜收藏。

因為他們也在珍惜作為戰爭機器人的元欲雪。

……還有戒舟衍。

從最開始,從始至終出現在他身邊的戒舟衍,填補了另一種感情上的空白。

他們天生合適,於是完璧無暇。

缺憾的、未曾擁有過的一切,在被不斷地補足,好似是神明贈送給元欲雪的禮物,再多也覺得不夠。

祂小心裝飾,讓元欲雪空洞的心髒被緩慢地填補。

——因他是元欲雪。

他天生值得被珍愛,是被小心翼翼、藏匿心中的珍寶。

元欲雪原以為回憶會到此為止。

但他又看到了這個副本的記憶。

在他還與鬼怪纏鬥時的一切——

裙子說,“如果他們擁有人類的身體與思維,人類的喜怒哀樂——人類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那他們和人類,到底有什麽區別呢?”

這說的是NPC,不過元欲雪眨了眨眼。

他想到接收到來自“規則”的命令時,自己的選擇。

完成任務的優先級高於民眾的安危——這是刻在核心當中的機器人守則。

但是他違反了。

就算有再多理由,再多自身的特殊邏輯,但本質上——元欲雪隻是找了一個借口,拒絕了規則對他下達的命令,拒絕了核心的守則。

元欲雪自認為,他是個壞掉的缺陷品。

但這不是程序的錯誤。

他就是想要這麽做,從始至終,元欲雪都不覺得這樣做有錯。

那麽除了“缺陷品”外,還有一種可能——

人類才不需要遵循機器人的法則。

元欲雪睜開了眼。

他明明感覺戒舟衍拉著他的手鬆開了,自己獨身一人度過了許久,看了許多過去的場合——但實際上,他這會正靠在戒舟衍的懷裏,被兩隻手臂緊緊桎梏住。

戒舟衍抱他抱得很緊。

溫暖的熱度傳遞過來——元欲雪記得,以前戒舟衍的體溫好似沒有這麽高。

輕緩的呼吸溫柔落在元欲雪的發頂,但此時戒舟衍的麵色卻是陰寒如水,緊緊盯著他們以外的人群,好似看守寶藏的惡龍,麵對著無數覬覦他財產的宵小。

那懷抱完整地,將元欲雪整個包裹了進去,遮擋著他大部分的身形,隻露出一個清臒的輪廓來。

元欲雪甚至不用怎麽施力,隻要靠著就好了——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他剛剛暈倒在了戒舟衍的懷裏。

……說不定真暈了。

因為此時元欲雪的耳邊,人類們吵的很凶。

聽得出來,其中大部分是自己從前的同伴——

“會不會問問題?不會問就閉嘴。”

“天天追問這追問那的,元欲雪是不是人類,你心裏沒點數嗎?”

“你當我們不知道啊?”

“他那麽強,就算最開始看不出來,後麵也有所察覺了吧。我們都不說,就你擱這說?”

“元欲雪願意承認,就聽。不願意承認,你少管。”

“不管他是不是人類——或許是妖怪、是神仙,是什麽都好,他就隻是元欲雪。”

元欲雪隻要做他喜歡做的就好。

是什麽都沒關係。

有人精煉總結了下:“管好你自己。”

規則:[……]

這群人是不是有病。

但沒等規則再次扭曲,從戒舟衍的懷中,傳來了悶悶的一聲——

“嗯。”

戒舟衍或許早意識到元欲雪醒了,他隻是不願意放開而已。

元欲雪無奈,隻好妥協地在他懷裏微轉過身,側首,露出蒼白又浮起一層艷色的皮膚。漆黑的眼中,仿佛浮起一層霧氣般,讓元欲雪這樣冷冽的麵容,都覆上了一層溫情的柔軟。

而他就這樣平靜地承認了,“我以前不是人類。”

“不過現在。”殷紅唇瓣開合,元欲雪若有所覺地說,“……勉強可以算作,是吧。”

以此身。

立地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