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之物摩挲地麵的聲音傳來,粘著濕潤水聲,細密地滾動過地麵,像是被剝了皮的長蛇在攀附爬行。

那股讓人背後發毛的怪響越來越逼近,緊接著,巨大的衝擊力撞擊在了衣帽間的開合門上。

“咚!”

“咚、咚、咚……”

是機械的、規律沉悶的碰撞聲。一下比一下大,一聲比一聲沉,在幾秒鍾後,形製古老的木門破出不規律的洞口,有什麽東西迅速地從底下躥了出來,留下一道慘白的殘影。

它進入到了衣帽間當中。

除去它製造出來的那些聲響外,衣帽間中實則非常安靜,落針可聞。層疊衣櫃的縫隙間,沒有任何人類的身影,仿佛這就是一間無人空屋。

但“狗”沒有離開,它輕輕聳了聳黑色的鼻子,空氣中擠滿了一股怪異的臭氣,讓它無法準確找到那其中屬於人肉的甜香是從哪來的。

離遊戲結束還有兩分鍾。

它知道,目標就在這裏。

“狗”開始焦躁起來,它寬長的吻部微微裂開,露出腥黃色的獠牙,鼻子更是不斷地拱動,耳朵筆直豎立。它詭異迅速地爬行著,來到了數座衣櫃的底部,就地一趴,猛地將頭鑽了進去,黑色的眼珠幾乎要脫出眼眶——

衣櫃底下什麽也沒有。

它又開始更瘋狂地撞開那些衣櫃的門,裏麵堆滿了款式略顯得老舊的西裝禮服,但除此外空空****,沒有人類的行跡。

而在狹窄的空間中,裙子微微蜷縮起身體,把自己塞在衣櫃頂端、連接著穹頂部分的儲物櫃裏。亂七八糟的帽子堆在她手邊,她死死咬著手指,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時間倉促,當元欲雪同意她的方案後,她第一時間想到的躲藏地點就是就地一滾,藏到衣櫃底下。

但萬幸,那個著名的“頭著地的鬼蹦進來”的鬼故事及時拯救了她,讓她覺得遮擋物底部說不定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在最後時刻改變了方案。

衣櫃裏又是最容易被想到的躲藏地點,風險同樣巨大。參考過元欲雪的方案後,裙子利落地攀爬上了頂部的儲物櫃裏——隻是儲物櫃雖然寬闊,那也是相對衣物而言。裝進一個人類,哪怕裙子身形嬌小,合上櫃門的時候都十分艱難。她甚至感覺自己仿佛被裝進了棺材裏,空氣呼吸不了幾口就能被消耗殆盡。

但至少目前為止,還算安全。

元欲雪同樣也躲在難以被夠到的儲物櫃裏。

對女性來說都狹窄得難以容忍的空間,元欲雪這樣身量比裙子更高一些的少年鑽進去,就更加狹窄窒息了。

但好在他的身體十分柔軟,幾乎可以彎折成任意想要的姿態,他曲著腿,腰部彎起來,看上去居然比裙子待的地方還要空有餘裕不少。此時元欲雪平靜地半躺在櫃子中,聽見外麵傳來翻天覆地的翻找聲音,仿佛那和自己處於的空間是兩個世界似的,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睫羽輕輕眨動的時間都規律的間隔著同樣的秒數——

仿佛處於待機狀態。

以前的元欲雪也經常被放置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中。

沒有任務的時候,戰爭機器人會受到嚴格的管製。

形似“繭”的收容器皿密密麻麻地排開,元欲雪置身於其中的一個收容器皿裏。透明的軟物質緊緊包裹著他的麵容、身體、每一處器官,像是一個精密製作的倒膜那樣,連呼吸的空間都被壓榨的幹淨。

睜開眼時,鴉黑的睫羽會壓在“膜”上,光線穿過繭中,會被曲折成奇異的波段,對於機器人而言,那才是真正的黑暗。

現在的元欲雪就像重新回到了繭裏。

他抱住了彎折的腿部,微微有些出神,黑色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森然霧氣,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那些狂躁的、翻找的聲音,半點都沒飄進到元欲雪的耳朵裏。

也就是這個時候,元欲雪看到了衣櫃的頂部,似乎密密麻麻地刻錄著某種文字。

那是歐洲中世紀的一種小眾文字,隻流行過很短的一段時間。元欲雪將它和資料庫中記錄的文字形態進行對比,很快破譯了其中的內容。

前麵是很密集的、無比潦草的連帶筆跡的一行字,都寫著“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眼過去,還以為整麵櫃頂都寫著同樣的話。

但到後麵,那句“對不起”又變為了“我恨你們”,再潦草的延伸下去,就隻剩“恨”這個字了。

在這其中,唯一的長句就是最後綴著的一句。

“我不想玩遊戲。”

像是過去的某個玩家留下來的。

元欲雪並不清楚玩家是怎樣的存在,所以也沒有想到這點。他沉靜地盯著那句話,這飽含怨念的一麵筆跡,似乎也無法引起他任何的恐懼。

機器人當然是不會害怕的。

不知什麽時候起,衣櫃外那些翻天覆地的動靜忽然停了下來。

衣帽間仿佛在那瞬間回歸得如同寂靜死海,一切異響都隨之遠去,安靜得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那隻怪物好像已經離開了。

恍惚間,或許會生出這樣的錯覺來。

在片刻的寂靜後,傳來櫃門被打開的聲音,一個柔軟甜美的女聲開口,和裙子的音色如出一轍。

“元欲雪,”她說道,“它好像已經走了,我們安全啦。”

黑發的機器人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

不要說他有鎖定追蹤的能力,就算再怎麽想,這種時刻裙子也不會冒險出來說話,誰知道怪物會不會折返回來,或者幹脆就在裏麵守株待兔。

但下一秒,“元欲雪”的聲音也響起了。

“它走了嗎?”元欲雪疑惑地輕聲問。

少年人的聲音,是微微清冷的音色。卻並不讓人察覺到難以靠近的冷漠疏離,反而是一種很讓人舒服的音調。

最開始的時候元欲雪話少,裙子和他之間也沒什麽話,對此感觸不深,但後來一起逃跑的時候多交流了些,裙子是很喜歡他說話的節奏和聲音的,幾乎是刻進心裏。所以此刻元欲雪的聲音一出現,她的眉頭就猛地跳了跳,心髒也不安地攢動起來。

——那不是她!不要出去!

一時間,裙子心亂如麻,恨不得現在就跳出去提醒元欲雪不要暴露。她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在手觸及到櫃門的時候忽然頓住了。

……元欲雪會這麽輕易地被騙出來嗎?

她剛才腦海中的焦躁仿佛被擴大了百倍,急切的衝動幾乎要腐蝕幹淨心髒。

或許是極狹窄的空間對精神上的壓迫,或許是涉及了自己的聲音她一時關心則亂,要不然就是鬼怪某種“遮眼”的能力。裙子那瞬間的精神的確緊繃混亂到了某個極限弧度,這會的冷汗一下落下來了,黏在背部,和淋了層雨差不多,濕濕涼涼。

她清醒過來了,也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但櫃門外此時傳來的怪異聲音,像是某種嘶啞的笑聲、又如同人類尖厲的尖叫。

它一邊嘶笑著,一邊發出斷斷續續的人類文字的聲音。

“我、找、到……你、了。”

裙子有點神經質地啃咬著自己的指尖,無法抑止地焦躁起來。

還在詐她嗎?

但不斷重複著那句話的怪物,語速卻流暢起來。

“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嘻嘻,我找到你了。”

一句更比一句流利迅速,幾乎快到聽不清某個字的程度,也仿佛一記重錘無數次地敲打在裙子幾近爆炸的心髒上。

……是錯覺嗎?

這個聲音似乎越來越靠近了。

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更是像貼在櫃門上一樣,顫抖的聲線透過纖薄的木門傳遞過來,仿佛藉由固體物件觸碰到裙子的肢體上。

她有些無法控製地發顫,想離櫃門更遠一點——但是空間太狹窄了,她退無可退。

無處可逃。

她甚至開始嚐試,從櫃門中隱蔽合上的縫隙中,去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麽。

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

裙子專心盯著那一點,想借此轉移自己無比恐慌焦躁的內心。

然後那原本漆黑的一條線,突然顫動了一下,像是一雙眼睛,眨了一下。

在她生命中,最恐怖的聲響傳進了她的耳膜裏。

“吱呀”一聲。

櫃門被打開了。

“狗”攀爬在衣櫃上,奇大無比的眼睛牢牢鎖定了裙子。

它擁有像人類一樣健全的四肢和皮膚,光**全身,手腳很瘦長,像是竹杆子摘下來安在了肢幹身上,皮膚青白。看上去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形,隻是太瘦削了一點、手腳的比例過長而導致不協調了一點——如果不是它長著一張狗的臉的話,或許是很正常的。

恐怖穀效應讓裙子的恐懼激素刹那間飆升到最高,她卻叫都叫不出來,什麽聲音都發不出,瞳孔擴散著盯著怪物。

手腳吸在衣櫃上,狗臉微微扭轉了一個弧度,緩緩地伸了進來,碰到了裙子的裙擺。

緊接著,它維持這個動作,僵硬地固定在了原地。

元欲雪揪著它的後脖頸,非常友善地提醒,“遊戲已經結束了。”

“我們贏了。”

狗從吊著的衣櫃上摔落下來,它呆呆滯滯地維持著那個姿態,似乎因為失去指令,而變得格外笨重起來,蜷縮在地上,瘦長的手腳扭成了一團,包裹成一個肉球。

元欲雪的那句話,也是對裙子說的。

她還躺在櫃子當中,神情略微渙散。直到元欲雪又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贏了”,那句話讓她重見天日般,她才手軟腳軟地從衣櫃中爬出來。

還沒開口道聲謝,就聽見了安德烈的話。

安德烈一直在監視他們。

所以他第一時間出聲,聲音從衣帽間的某個角落傳遞了出來:“準確來說,是你贏了。”

“她在最後的時候被抓到了,要接受懲罰。”

裙子滾燙的血液仿佛又一瞬間墜至零點。

懲罰的話,她能活得下來嗎?

但現在她的情緒比之前冷靜多了,甚至說能從“狗”的口中身體完整地活下來,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就算是懲罰,也不會是必死的局——裙子開始認真考慮應對的方法,求生欲前所未有的強烈。

但元欲雪並不懂這樣的交涉,他微微側了側頭,很認真地強調:“就是‘我們’贏了。”

“狗碰到她的前一秒,遊戲正好結束歸零。”

鑒於安德烈之前說過的,會直播錄像他們的遊戲過程,加上他似乎一直在旁觀——

元欲雪非常冷靜友善地建議:“你要不要重新再回放確定一下?”

安德烈:“……”媽的,真不好糊弄。

他附近的玩家都一下子轉了過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直到安德烈咬牙切齒地、擠出那幾個字為止。

“……不用再看了。”他說,“遊戲結束。恭喜我的兩位朋友,獲勝。”

當元欲雪和裙子再回到宴客廳的時候,他們注意到最光潔平整的牆壁上鋪了一層白布,上麵正放映著衣帽間的景象。看來剛才的確是一直盯著他們錄製的,可惜似乎沒錄到安德烈想象中的,朋友們的“滑稽”表情。

這讓他稍微有點不高興。

也是因為剛才他們的遊戲過程被全盤直播,除去遊戲難度要求太苛刻,讓玩家們覺得心驚和後怕,暗中辱罵了安德烈一百遍外,他們也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比如這個時候,觀察元欲雪的目光又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