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像這麵牆中鑲嵌著一隻噬人的厲鬼。

玩家們的目光很難不被這樣極具衝擊力的畫麵捕獲,在與那張鬼臉對視了數秒後,又很快收回了視線。

放映室很大,除去入目的那整麵磁帶牆外,室內兩側安裝有巨大的顯示屏幕,光滑的LED屏像兩麵鏡子互相映照。在三名玩家進入放映室內的時候,“鏡子”裏也赫然出現他們的身影,鏡麵相對,層層相套,如同延伸出無數個小世界,微微動作都能看見屏幕中倒映的無數人影也跟著晃動。

相比起來,大屏幕連接的磁帶卡座部位就顯得陳舊又落後,充滿了格格不入的意味。

正對光屏的位置有兩排柔軟的棕色沙發,還有一些圓形柔軟的單人卡座。麵前的茶幾上甚至擺著酒瓶、飲料和果盤,看上去和普通放映室設備也沒什麽不同。但就是這種“正常”,和磁帶牆上顯現的鬼影出現了怪異的反差,無聲無息地壓迫著玩家的心底防線。

安德烈沒有走進去。

他站在放映室門口,手覆在門把手上,挑起的笑容愈加燦爛。

和之前催促著玩家們趕緊開始遊戲的嚴苛態度不同,這次的安德烈幾乎算得上態度寬裕,十分大方地道:“我給你們十五分鍾,挑選想看的影片。希望你們能選到一些有趣的片子,不要……太無聊了。”

“無聊”兩個字壓在安德烈的舌尖,被他意味深長地輾轉,帶有一股蠱惑意味。

黑皮心中暗暗想到:無聊好,我就喜歡無聊爛片,能讓我安安心心睡過這一小時的最好。

就是想也知道不可能。

安德烈將門重新關上,放映室中微弱的光線頓時被擠壓出去,入目所及黑漆漆一片。黑皮想到那麵磁帶牆拚合成的鬼臉形狀,眉頭微微挑起,正準備去找光源安心一些,一台屏幕便被啟動了,開機後的屏幕熒光勉強照亮了放映室一角。

眼鏡站在屏幕麵前,手剛從啟動鍵上收回來。

因為還沒放進磁帶,屏幕顯示的是無信號的黑白雪花。

正好這時,元欲雪按亮了另一麵的屏幕,這下的光線勉強足夠映亮到磁帶牆那邊了。

剛準備過來開啟另一台機器的眼鏡微微頓住了,他抬了抬眼鏡,沒說話,隻是神色很冷漠地眺了元欲雪一眼。

元欲雪注意到他的視線,也略帶疑惑地回望過去:“?”

偏偏他戴著麵具,也看不見神情,隻露出一雙黑色眼珠,被微弱的光芒映亮,顯得既沉且冷淡。

兩人就像在對峙一般,各看不過眼。

從副本剛開始的時候,眼鏡就是最排斥元欲雪的那個人,還曾出聲嘲諷過。直到現在,他似乎對元欲雪也沒什麽改觀,兩人抽中同一場遊戲,共處一室的氛圍似乎都變得古怪難安起來。

一時靜寂。

也隻有黑皮大大咧咧,非常直男地半點沒察覺到矛盾氛圍。

他其實是個有點自來熟的人,如果不是在副本中吃過這方麵的虧,話還能更多。此時和其他玩家處於封閉室內,就有些按捺不住本性流露了。

“站在那裏幹嘛?來挑磁帶嘛,也就十幾分鍾的時間選。”他招呼元欲雪和眼鏡過來,順便眯著眼睛艱難地看著磁帶牆上的影片分類。

“謔,這裏麵的恐怖片也太多了吧——”

黑皮抱怨道。

《背靠背靠背》、《浴缸白肉》、《404公交車運行實錄》、《荒山村墳》……黑皮雖然一部都沒看過,但不妨礙他從片名裏就猜想出影片的內容。

這誰頂得住啊。

黑皮撇著嘴說道:“你們都看過貞子吧?我也懷疑這玩意放著放著就有鬼從電影裏爬出來了。總之我們還是挑選一些溫馨喜劇片看比較放心一點……”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運氣差,看到哪裏都是恐怖片。黑皮索性不看了,笑嘻嘻地說,“元欲雪,你來挑挑看?”

他和元欲雪、眼鏡都不算熟。不過剛才的那場遊戲,讓他對元欲雪的好感大幅度提升,覺得新人腦子好用,又似乎有過目不忘的能力,挑這種東西估計比他排除得快。

元欲雪也很配合。

他走過來,細密而長的睫羽緩慢地顫動,很迅速地搜索著。

光線對他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黑皮要很努力才能看清磁帶上標著的字。但元欲雪的視線從上到下掃過一眼,麵對上萬盤電影磁帶,很快就找到了引起自己注意的那盤。

那盤磁帶放在很上方的位置,一般來說以他們的視線高度很難看清楚。元欲雪輕輕地指了一下,黑皮眯著眼,居然準確看見了元欲雪指的是哪一盤。

“仰望星空?”黑皮念出來。

元欲雪點頭。

“好名字,看上去不像恐怖片。”黑皮說了個冷笑話,“就是不知道是太空科教片還是文藝片,或者是美食教學片。”

沒人接他的茬。眼鏡是懶得理,元欲雪是根本不懂人類的梗。

黑皮也不在意,摸著下巴看向那盤大概被放在三米多快四米位置的《仰望星空》,感慨,“好難取,果然好東西都是被藏起來的。”

元欲雪倒是不覺得難取,他正觀察著磁帶牆上可用的借力點,準備攀上去取下磁盤時,就被黑皮輕輕拍了一下肩膀。

“元欲雪。”年輕的男大學生對他露出一個洋溢熱情的笑容,雪白的牙露出來,“你踩在我肩上去拿?”

元欲雪:“……”

“?”

黑皮已經半蹲下身,拍了拍肩背的位置示意,很認真地說道,“你放心,我力氣很大,不會摔到你,站上來就是了。”

眼鏡在一旁冷眼注視著這一幕,突然道:“你要讓他選?”

這句話怎麽聽怎麽帶著股諷刺意味。

黑皮頓了頓,“是啊,怎麽了?”

“我不同意。”眼鏡說,“你沒發現嗎,他是……”

元欲雪還沒什麽反應,黑皮卻覺得心底“噌”地生出一股邪火來,語氣有些不耐煩,“行了吧,管好你自己。”

眼鏡臉色依舊冷淡,他繼續說完,“是被NPC針對的玩家。”

“那又怎麽樣,我們這些玩家哪個不被NPC針對?”黑皮繼續對元欲雪說道,“站上來吧。”

元欲雪頓了一下,沒什麽表情,眼睫垂攏著壓出一層鴉青色的陰影。

也就是遲疑了幾秒的時間,元欲雪脫了鞋,踩在了黑皮的肩膀上。

黑皮一向大大咧咧,平時和兄弟們玩鬧慣了,經常瘋到宵禁時間,互相踩著翻牆進宿舍。說實在的,就算元欲雪穿著鞋踩他都覺得沒什麽,這會注意力倒是被吸引到對方穿著薄薄一層白色短襪的腳踝上了。

雖然有點冒犯,但黑皮第一反應就是……元欲雪身上真的沒什麽味道。

要說有,就是那種湊很近之後聞到的,冰涼的、像初雪化開後的一點香氣。

元欲雪腳腕的部位比他穿著的白襪還雪白上一截,為了穩住身形,黑皮幫忙抓住了元欲雪的小腿,第一想法就是——他的腿怎麽這麽瘦,好像一把就能圈住。

也不像他那群兄弟們,一個個死沉死沉,簡直輕的有點不可思議。對比元欲雪的身高來看,要麽就是少年人骨頭輕,要麽就是身上沒長幾兩肉。

黑皮覺得兩種都有可能。

除此之外,掌心反饋而來的觸感也過於柔軟了一點,像女孩子的皮膚一樣——意識到自己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黑皮猛地搖頭,把腦海中的古怪念頭甩出去,開口問他:“要不要我再站起來一點?”

元欲雪伸出手去拿磁帶,回道:“不用,剛剛好。”

一拿到那卷《仰望星空》,元欲雪就扶著磁帶牆,從黑皮的肩上下來了。

黑皮重新站起來,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肩——元欲雪身上的氣息好像還殘留在那裏似的,讓黑皮怔了怔。

他覺得自己有點瘋了,要不然怎麽會覺得有一些……微妙的遺憾。

修長靈活的手指拆開了磁帶外包裝,元欲雪拿著那盤《仰望星空》,難得地愣了一下。

“。”

那不是文藝片也不是科教片,外包裝上貼著非常露骨的血腥畫麵,上麵有一行白色的小字:

“星船Ace-2號降臨了陌生星球,饑餓異形終於等到了飽餐一頓的那天。”

那張血腥圖畫,正是異形將一個人類撕成兩半,血漿噴灑的畫麵。

黑皮也看到了外包裝上的畫麵,一時陷入了沉默。

眼鏡的眼力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好,一眼望見,冷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看來你覺得被異形追,會比被女鬼追更好?”

在剛剛他們的短暫交涉裏,眼鏡也挑好了自己選中的影片,此時將磁帶推了出來,冷淡道:“用我的。”

他推出來的磁帶封麵是一部野外紀錄片,上麵擠滿了大型動物。簡介白字是語焉不詳的:

“人與動物應該和諧相處。”

黑皮多少有點不爽,反唇相譏:“我也不覺得被食肉動物追會比被女鬼追好多少。”

眼鏡抿了抿唇,以推眼鏡的動作掩飾此時的情緒:“……反正,我不同意用《仰望星空》。”

“那我也不會同意你的動物世界。”

眼鏡忍耐地說,“這比那些血漿片、恐怖片都要好處理。”

黑皮冷笑,“不好意思啊,我個人有動物恐懼症,就看不得這些。”

在下一輪爭執要爆發的時候,元欲雪突然開口說,“你來選。”

他是在和黑皮說話。

黑皮微怔了怔。

“既然我們兩個選擇的影片都被否定了,就由你來選。”元欲雪又認真解釋了一遍。

他對別人的惡意沒什麽感覺,也不會因為被針對就產生負麵情緒。機器人最簡單直白的邏輯,就是在矛盾中挑選能順利運行的方案。

眼鏡微微收了聲,露出有點思索的表情。

這聽上去像是各退一步的解決方法。他否決了別人的方案,自己的方案也被否決了,吵也吵不出結果。不如讓沒提出的那個人決定,好像也很公平——說是這麽說,又好像有些不對勁。

在這種不對勁中,眼鏡還是勉為其難地道:“那你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