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90後”“00後”,已經很難理解那個特殊年代的人了。
用“野草”來比喻他們,絕不是貶低,而是事實便是如此。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真正的野草時代,又是一個真正的大時代。浩**的颶風再次席卷中國,沒人能夠逃脫。
原來管控嚴密的社會漸漸放寬限製。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天生就像野草,當一批人懷抱著“中華興亡,匹夫有責”的夢想創業,當更多人在“發財致富”的欲望推動下野蠻生長,蜷縮的巨人開始伸展自己的身軀時,整個中國爆發出了無比強大的戰鬥力。
失去壓製的野草瘋狂生長,後來,它們有的成為參天大樹,有的半道夭折,有的長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狀,中國第一代企業家就此誕生,“企業家元年”開始了。
在世界曆史中,有一個神秘的“軸心時代”。公元前500年前後,在中國、印度和西方等國家和地區,人類文化出現集中突破現象,奠定了各自文化的基礎和範式。那是一個哲學家、思想家百花齊放與群星璀璨的時代,中國有老子、孔子、孟子、墨子等諸子百家,印度出現了釋迦牟尼,古希臘出現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20世紀80年代後的中國,則是在經濟方麵開始了大爆發,40來年時間,便讓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能夠借著這股浩**的颶風成為一名“捕風者”,是那一代人獨特的機遇和幸運。這種機遇,再也不會有了。
讓我們把鏡頭轉向20世紀80年代初的深圳。幾年後,萬科、中興、華為將在此誕生,再過些年,騰訊也將在這裏登上舞台。
這是一個剛剛從偏遠貧窮縣城變為特區的淘金之地,中國改革開放的橋頭堡,全中國關注的焦點。
書生意氣的下海者,野心勃勃的悲情英雄,不擇手段,一夜暴富的投機者,坑蒙拐騙的不法分子,構成了這座城市的基本麵貌——這是一個令人振奮、充滿**的城市,也是一個濁浪滔天、魚龍混雜的城市,轉業軍人任正非的下半生,就將牢牢拴在這樣一個地方。
1983年,任正非以技術副團級的身份轉業。
與普通的轉業不同,任正非轉業是因為國家調整建製,撤銷了基建工程兵。但這並不表示任正非是一個被淘汰者,事實上,他是軍人中的佼佼者,部隊很希望他留下,把他安排到一個軍事科研基地。那是不錯的出路,但已經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任正非還是選擇了轉業。如果任正非當初選擇留在部隊,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華為了。
南油集團,是當時深圳最好的企業之一,負責對深圳經濟特區西部約23平方千米的區域進行綜合開發建設和管理。任正非與妻子一起複員,轉業至南海石油的後勤服務基地。這一年,任正非39歲,馬上到不惑之年。
就這樣熬著資曆,也是一種安穩人生,可惜那不是任正非想要的人生。
任正非從來都是一個不安分、自我驅動力極強的人,在部隊時,他就有多項發明創造,研製出了空氣壓力天平,兩次填補國家科技空白。1977年10月,任正非所屬的基建工程兵在北京舉行工作會議,到會的有一千多名領導幹部和先進典型。10月24日,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了參加會議的全體代表,表彰了一批工程技術人員,其中就有任正非。
第二年,任正非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參加這次大會的知識精英超過6000人,其中35歲以下的不足150人,任正非就是其中之一。
1982年,任正非參加了中共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
擁有這樣耀眼履曆的任正非,看到集團的一些領導麻木度日、得過且過,直來直去的他提出要“承包”其中一個公司,並願意立下軍令狀,結果得到的是白眼。
為了安慰任正非,集團領導安排他擔任一家電子公司的副總經理。
沒想到,任正非在這裏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個“滑鐵盧”:他在一筆生意中被人坑了,公司200多萬元貨款收不回來!
在軍隊待過多年的任正非終究還是太單純了,不懂什麽是市場經濟,不懂人心險惡,甚至都不好意思談錢,也不懂得防範別人,就這樣一頭紮進險惡的商業生態圈,結果可想而知。
慣做技術的任正非這時候還不是商業英才,隻是一塊璞玉。
任正非也不諱言自己當初的失敗和窘迫:“走入地方後,不適應商品經濟,也無駕馭它的能力。一開始我在一家電子公司當經理,也栽過跟頭,被人騙過。後來也是無處可以就業,才被迫創建華為的。”
2018年,北京,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采訪新東方創始人、天使投資人徐小平,徐小平講了一個投資案例:
他投資了一位在某個領域數一數二的科學家。一年後,這位科學家來到徐小平的辦公室,說要用自己的這項技術做一個商業模式。
徐小平聽完,對這位科學家說:“聽你講完,我恨不得打自己耳光。”
其實徐小平不是想打自己,而是想打那個科學家,因為他提出的商業模式簡直愚蠢透頂。
那位科學家是科學上的巨人,卻是商業上的侏儒。
作為天使投資人,徐小平主要投的就是“人”,看對眼就給錢。這是他跟無數創業者打交道培養出的直覺。他看人的標準有三個:學曆、經曆和魅力。這位科學家有學曆,也有魅力,但是他沒有商業經曆,所以他是商業的絕對門外漢,如果去做了,一定會碰得頭破血流。
即便是世界排名數一數二的科學家,當他踏入新的領域,也比白癡好不了多少,甚至不如一個普通人。
任正非顯然不是那種隨便跨進一個領域就可以做得如魚得水的天才。
現實給任正非補上了一堂至關重要的社會實踐課。
雖然從小到大飽嚐艱辛,但當兵後任正非還算順風順水,並慢慢嶄露頭角。人生直跌穀底,這對任正非而言還是生平第一次。
那時候,內地城市人均月工資不到100元,按購買力計算,這200多萬元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億!在這種情況下,任正非在南油集團的鐵飯碗保不住了。任正非被南油集團除名,任正非苦求留任,卻遭到了拒絕。
遠在貴州的父母聽說了任正非落難的消息,不遠千裏趕到了深圳,陪伴著他。
已進不惑之年的任正非背負200多萬元債務,上有退休的老父老母要贍養,下有一兒一女要撫養,還要兼顧六個弟弟妹妹的生活。他們一家人擠在深圳的棚戶區,房子隻有十幾平方米,連做飯、吃飯都隻能在陽台上解決。為了節省開支,父親任摩遜從不上街買香煙,隻吸從貴州老家帶來的劣質香煙;母親程遠昭隻在集市上買死掉的魚蝦,因為魚蝦一死就十分便宜,隻在晚上才出去買菜與西瓜,因為賣不掉的菜便宜一些。
多年後,已經回到貴州的父親母親相繼意外去世。子欲養而親不在。任正非悲痛萬分,寫下了那篇著名的《我的父親母親》,心中的悲愴、辛酸、內疚和悔恨幾乎溢出紙麵,痛恨自己“實際上是一個不稱職的兒子”。
這一年,任正非的婚姻也出了狀況,妻子離開了他。
工作和婚姻,人生兩大支柱同時折斷,前行之路陷入無際的迷茫與昏暗,任正非內心的鬱憤可想而知。
但福兮禍兮兩相依,工作上碰壁、婚姻上的變故,讓任正非開始反思。他慢慢改變過去的孤傲,學會了妥協,學會了灰度哲學。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對自我和社會的認識,不知絆倒了多少創業者,其中不乏事業做得如日中天的企業家。
1988年,同樣是轉業軍人的32歲的王遂舟也選擇了下海,去鄭州亞細亞百貨廣場擔任總經理。很快,極具商業天賦的王遂舟就把亞細亞做成了鄭州的標誌品牌,亞細亞的廣告響遍全國。然而幾年之間,這個商業天才一意孤行,四處擴張,“大霧天裏縱馬狂奔”,硬生生毀掉了一手創造的亞細亞奇跡。
在最後一次集團董事長會議上,王遂舟語氣沉重地反思道:“這次回來,看到商場大樓,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主帥無能,累死三軍。由於我的盲目、草率、想當然,帶來大批的幹部、員工累死累活,而且效果不好。自己在不惑之年,才真正明白社會的複雜、人世間的殘酷,搞一個企業真的太不容易,我心裏非常慚愧。”
這就是“後車之鑒”。
任正非終於在痛苦中實現了思維的轉變。後來,他有感而發,說:“人感知自己的渺小,行為才開始偉大。”
這時候的任正非,還在承受雙重痛苦的煎熬,沒有時間去悲傷和怨艾,他必須盡快想辦法賺錢,給家裏人提供生活來源,用他一貫的韌性把這個家撐起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做程控交換機的朋友讓任正非幫他賣些設備,幾次合作之後,這個已經錯過最佳創業時期的44歲中年人萌生了創業的想法。
1987年10月,在深圳灣畔雜草叢生的兩間“簡易房”裏,日後改變中國乃至世界通信的華為就這樣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