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的小型交換機生產企業野草般生長起來,尤其是在珠三角地區。隨著交換機技術的升級,從模擬轉向數字,絕大部分企業都被淘汰掉了,最終剩下四家——“巨大中華”,分別是巨龍、大唐、中興和華為,在90年代的中國通信市場上,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四國演義”。其中,中興與華為的較量延續至今。

在“巨大中華”四家裏,其實中興成立最早,比華為還要早3年。

80年代,美國半導體產業剛啟動,時任航天部副部長的錢學森要求航天691廠跟進半導體產業。1981年,作為691廠技術科科長的侯為貴,被派往美國負責技術引進。

隨後,1985年,43歲的侯為貴離開691廠,南下深圳,創辦中興半導體有限公司,注冊資本280萬元(相比之下,任正非隻有可憐的2.1萬元,是真正意義上的白手起家)。彼時,為了生存,中興主要幹些低端電子產品的來料加工。這與任正非初創華為類似,都需要先生存,徐圖發展。

侯為貴後來多次談到為什麽投入電信行業:一是看中了電信行業的巨大市場容量,二是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技術優勢。

1986年,中興開始研製68門模擬空分用戶小交換機。一年後,任正非創立了華為。

1990年,在侯為貴的主導下,中興第一台數字用戶交換機ZX500成功麵市。

1992年,中興ZX500A農話端局交換機的實驗局順利開通。到1993年,中興2000門局用交換機的裝機量已占全國農話年新增容量的18%。

1995年,中興啟動國際化戰略,比華為早一年。

1996年,中興獲得孟加拉交換總承包項目。

1997年,中興在深交所A股上市。

2004年,中興在香港上市,成為中國第一家A+H上市公司。侯為貴也獲評“2004年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對比中興與華為的發展曆程,我們發現,華為和中興的路徑非常相似,如雙生子,這也造成了之後20多年雙方的血腥競爭和積怨。

對比之下,巨龍和大唐則是含著金飯勺出生的“富二代”。

巨龍由數家國企於1995年發起,甫成立便有前文提到的鄔江興1991年發明的“04萬門機”來主打市場。“04機”極其厲害,在短短3年之內,累計銷售超過1300萬線,總額100多億元,可謂紅遍中國。

三年後的1998年,大唐成立,這已經比華為晚了11年,可是大唐的前身是有40年曆史的電信科學技術研究院,技術實力雄厚,國家給予了它巨大的扶持。

1998年,大唐成立當年,便有9億元的銷售額。巨龍與中興相差不大,銷售額超過30億元,中興超過40億元,而華為則超過這三家之和,達到89億元!

通信行業一致認為,論政府資源、技術實力,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生於北京的巨龍和大唐要遠勝位於深圳的中興和華為。

沒想到最先沒落的恰恰是驚豔出場的巨龍。

借助“04機”,巨龍占到了全國網上運行總量的14%,可惜的是,巨龍沉浸在收取“04機”技術使用費的“溫柔鄉”,短視地認為找到了一座可以吃一輩子的金山,忽視了後續的發展。

新技術的出現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要麽駕馭它、追隨它,成為弄潮兒,要麽就等著被新技術的車輪無情碾碎。

“04機”被胡亂授權,巨龍管理混亂,廠家之間互打價格戰,華為乘虛而入,大口吞掉了巨龍的地盤。

到90年代中後期,中興和華為都已經完成了萬門機的研發和推廣,開始從農村走向城市,與國際公司搶奪飯碗。

借助政府的幫助,《本地數字交換機和接入網之間的V5.1接口技術規範》淘汰掉了幾乎所有外國機型,國產機型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新擴容的市場,占比高達80%,徹底翻身。中興、華為和上海貝爾(中外合資)在這個過程中受益最多,成為中國程控交換機市場份額最大的三家公司。巨龍和大唐沒有對接入網進行跟進,認為這個“二傳手”技術不會有前途,與新增容量這一難得機遇失之交臂,巨龍從此走向沒落。

一步慢,步步慢,通信行業“快”的特點在這裏發揮得淋漓盡致,落後即死。在這之後的幾大新興市場——移動、光通信、數據領域,“巨大”同樣反應遲鈍,錯失發展良機,被華為和中興越甩越遠。

到了2001年,華為的銷售額已經達到了255億元,比1998年增長了近兩倍,利潤超過20億元;中興的也達到了140億元,利潤5.7億元;大唐後來居上,達到20.5億元;巨龍的銷售額竟然從1998年的30多億元,下降到了不足4億元,而利潤為-9000萬元。

2002年後,國內市場上已經基本看不到巨龍的身影了。

大唐的起點非常高,甚至擁有TD-SCDMA(電信聯盟關於3G的三大標準之一,另外兩種是WCDMA、CDMA2000)的知識產權,可惜犯了跟巨龍同樣的錯誤,錯失了移動、光通信和數據領域的市場,自斷前程。國內的三大運營商中,僅有中國移動一家采用了TD-SCDMA製式的3G網絡,而到2014年,商用僅5年時間的3G通信便被4G通信所取代。原本可以享用10年的標準專利費收入也驟然縮水。

雪上加霜的是,大唐的市場意識、營銷能力遠遠弱於華為和中興,到2003年,大唐的銷售額隻有18億元,僅為華為的6%、中興的8%,已經不能與之稱為同一梯隊了。

根據《大唐電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年度報告摘要》,2017年,大唐電信營業額為43億元,比2016年下降39%,由2016年的虧損近18億元變為2017年的虧損26億元。

對比之下,2017年華為實現全球銷售收入6036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5.7%,淨利潤475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28.1%……

體製的問題、企業家的問題、對技術發展趨勢判斷的問題、管理水平的問題,糾纏在一起,慢慢絞死了巨龍,讓大唐苟延殘喘,欲振乏力。

同為“巨大中華”的一員,在同樣的機會麵前,四家企業的命運截然不同。天堂和地獄之別,令人扼腕歎息。

“巨大”起於技術的先進,最後卻沒落於跟不上技術更新的腳步。

1993年後的任正非,切切實實感受到了技術突破對於華為的巨大牽動力,也時刻感受著技術研發的風險和壓迫。

一路行來,華為麵對的客戶越來越高級,對手也越來越強大。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幾年,華為將與貝爾、AT&T、中興走上生死擂台,贏者通吃,輸者樹倒猢猻散,不掌握先進的技術,在擂台上輕則鼻青臉腫,重則倒地不治。

用任正非的話說:“在電子信息產業中,要麽成為領先者,要麽被淘汰,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1993年,華為在美國矽穀成立了芯片研究室,1999年,又設立了達拉斯研究所,意在提升華為的技術水平和軟實力。

1994年年底,華為派人在北京籌建北京研究所,1996年,劉平被派往北京,擔任研究所所長。

任正非沒有給研究所下達明確的指示,劉平也就沒有多招人。

一次,任正非視察完研究所,問道:“劉平,你這裏怎麽才這麽一點兒人呀,我不是叫你多招一些人嗎?”劉平小心翼翼地回答:“任總,數據通信做什麽產品還沒確定下來,招那麽多人來沒事做。”任正非生氣地說:“我叫你招你就招。沒事做,招人來洗沙子也可以。”於是,劉平在北京研究所的一個重要工作就是通過各種手段招人。

招來的人沒產品做怎麽辦呢?劉平就在北研所設立了一個協議軟件部。因為不管將來做什麽數據通信產品,通信協議是少不了的。協議軟件部就研究各種通信協議,這就是任正非所說的洗沙子。後來這個部門開發出華為的通信協議軟件棧,成為華為數據通信各種產品的平台,也為華為後來從窄帶向寬帶過渡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從1995年成立到1997年,北研所處於漫長的積累期,一直沒有重大的研究成果,即便如此,任正非每年仍然不動聲色地大把往裏扔錢,毫不心疼,毫不手軟。甚至1996年年底他還花了一個億,在上地買了一棟6層的大廈,又花了將近一個億來裝修,1999年才全部完工。由此可見任正非在研發上的大手筆和豪邁魄力。

到了1997年,北研所開始進入豐厚的回報期,相繼在多個重大項目上實現突破,華為後來的STP(信令轉接點)、ISND終端產品、寬帶網、ADSL、寬帶服務器等,都來自北京研究所的技術積累。

北研所研發的接入服務器產品Quidway A8010上市後,直接將服務器的價格從某外國公司的每線12000美元降到每線數百元人民幣,華為市場占有率一度高達70%以上,為中國早期互聯網的普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即使是華為的宿敵思科,其接入服務器在容量和兼容性上也比不上華為的A8010,更不用說符合中國電信市場的需求了。1999年,郵電部傳輸所以A8010為參照,製定了國家接入服務器標準。如此一來,中國接入服務器市場基本就被華為控製了,原本一直以國際標準自居的思科,在中國被華為硬生生擠出了這個領域。

到2000年劉平離開北研所的時候,北研所的人員已經超過1000人。

像北京研究所這樣的研發機構,華為在全世界有14個!

可以說,對於“巨大中華”以及被淘汰掉的幾百家小型交換機公司而言,是否投入了巨額資金做研發,僅僅這一點,就已經決定了它們之後的命運。

有一次,聯想集團總裁楊元慶去華為訪問,對任正非提出聯想要做“高科技聯想”的戰略,任正非卻不看好:“聯想想發展成技術型的企業,難!華為一年投入幾十億元的研發費用,才賺幾十億,但我們這種高投入、高產出的業務模式已經形成。聯想想做足研發費用,但如果賣不出高價,短期不收益,股東和投資人不答應,還是難!”

其實,聯想原本是有機會走“技工貿道路”的,而且是華為的有力競爭對手。

1992年,聯想在倪光南的主導下,開始研究局用程控交換機項目,進軍電信市場。到1994年元旦,聯想的第一台交換機LEX 5000在河北廊坊順利開局,容納用戶數量是華為C&C08 2000的2.5倍。11月15日,國務院副總理鄒家華和電子工業部部長胡啟立視察了聯想集團。第二年,LEX 5000被賣進了中國頂級的單位——中南海裏的中辦和國辦。

品牌、資金和技術等各方麵都比華為優越,聯想卻在這個時候開始“內鬥”。1995年,倪光南被免除在聯想的一切職務,“技工貿道路”就此中斷,也使聯想第二大部門的成控部隨之煙消雲散。

之後,柳傳誌選擇了把聯想“做大”,他在一段時間內確實做到了,收購IBM、收購Dell服務器部門、收購摩托羅拉,從國內走向國際,看似風生水起,卻背上了沉重的負擔,並沒有將其轉化為自己的真正實力。

2008年前,規模不斷擴大的聯想一直壓著華為,但華為的後勁兒越來越足,2014年後,華為與聯想徹底拉開了距離:2017年,聯想營業收入為3162.63億元,是華為的一半,淨利潤僅為人民幣50.48億元(其中營收占比最大的聯想集團,給聯想控股帶來的淨利潤和公司權益持有人應占淨利潤均為負數),大概是華為的 1/10。

這麽多年來,聯想僅付出了2%的研發投入(華為長期保持在10%~15%),僅能維持傳統PC業務的升級換代,在芯片、硬盤、麵板等相關領域均是一片空白。

1997年聖誕節前,任正非訪問了美國休斯公司、IBM、貝爾實驗室和惠普。訪問結束後,他寫了一篇《我們向美國人民學習什麽》,對比了中美兩國在技術開發上的巨大差異:

IBM每年約投入60億美元的研發經費。各個大公司的研發經費都在銷售額的10%左右,以此創造機會。我國在這方麵比較落後,對機會的認識往往在機會已經出現以後,作出了正確判斷,抓住機會,形成了成功,華為就是這樣的。而已經走到前麵的世界著名公司,他們是靠研發創造出機會,引導消費。他們在短時間內席卷了“機會窗”的利潤,又投入創造更大的機會,這是他們比我們發展快的根本原因。

太多的中國企業善於取巧而不願做開荒的工作,沉迷於跟隨在外國企業的身後,以外國企業的“殘羹冷炙”果腹,並樂此不疲。

華為寧願做辛苦捕食的老鷹,也不願意做一隻撿拾腐肉的禿鷲。

沒有任正非對研發不計成本的投入,就不會有後來的華為大爆發,幹脆利落地打敗上海貝爾和AT&T、朗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