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歸寂

東榿皇宮裏,東方恕的登基大典進行得很不順利。

東方琳琅親眼目睹了銳利的羽箭如何帶著呼嘯聲射穿了咎的身體,看著她單薄瘦弱的身形一箭箭被傷到慘不忍睹。那些飛起四濺的血花連她坐下的白馬都染紅了,當渾身是血的咎看過她最後一眼,一頭從馬上栽下來時,骨肉連心的痛苦才將琳琅從蔽心的仇恨裏驚醒過來,才讓她想起咎給予過她的,除了傷害和利用,還有著太多的溫暖和關愛。那些恨在這樣的溫情裏,似乎變得不再深刻。

隻是,為時已晚。

在那之後,琳琅便陷入難以自拔的愧悔自疚裏。回到東榿,連未明宮都不曾邁進一步去。隻在久陽殿後的觀音閣裏安下身,每日持齋誦經。萬念俱灰下,也許隻有木魚的敲擊聲和枯寂的經文才能讓她不再記得,是她親手把深愛多年的人送上了死路。

曾經傾注全部心血的兒子此刻卻成了難以接受的存在,琳琅不再願意去照料撫養幼子,甚至都不願意再多看那個有著與咎極為相似的麵容的孩子一眼,年幼的東方恕在觀音閣門外哭鬧叫喊,也沒有讓琳琅已經是一潭死水的心起上半絲漣漪。

而國不可一日無主,既然征討東方咎是以女子為帝禍亂朝綱的名義,就不可能再讓琳琅為帝。雖然咎的身份揭穿,東方恕的來曆成為禁忌的話題,但畢竟,這個孩子是現在唯一有著東方家族血脈的男子了。

韓士釗沒有想到琳琅對於咎能有如此深情,咎的死能夠讓她消沉到這樣的地步。本來打算共掌一國大權的計劃落空。而東方咎十六歲登基,在位七年,把東榿帝國帶進最為鼎盛的時期。於外開疆拓土,打下半壁江山;於內政通民和,百業俱興。整個東榿雄踞東方已經是無可匹敵。因此,她得到了所有人的擁戴和景仰,如今一朝猝變,慘死異國,連屍骨都未曾斂歸故土。那些對東方家族世代忠心的朝臣們,對她身為女子之事也並沒有像韓士釗想得那樣深惡痛絕,反而暗地裏不滿他帶兵弑主,痛惜哀歎著咎的英年夭亡。

隻是,如今韓士釗兵權在握,再多的不滿也隻能壓製下來。左相孔任突然消失,右相王其勳已經老邁,所以,當韓士釗提出要扶東方恕為帝的時候,沒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畢竟,再也沒有其他的人選了。東方琳琅不聞不問,誰也不肯見,什麽話也不肯聽。韓士釗吃了幾次閉門羹以後,隻好自行作了主。

他依舊留著一絲希望,也許隨著時間的過去,琳琅能夠淡忘悲傷,會感激他讓她的兒子坐上帝位,然後,給他一點他所期盼的感情吧。

遵照舊例,在韓士釗的一力掌持下,年僅五歲的東方恕身穿龍袍,坐到了恒元殿裏最高的位置上。然而從出宮祭祖開始,東方恕對這個很是生疏的人就表現出了極大的敵意。韓士釗抱著他走進玄天壇的時候,恕開始竭力掙紮,大聲喊叫,拒絕著他的親近,一點都不肯配合。

勉強行完了祭祖禮,回到皇宮。平日裏乖巧聽話的恕在龍椅前撒潑打滾,哭鬧嘶喊,怎麽也不願意坐到那上麵去。

“我不去!那是父皇的地方!我不去!嗚嗚……”

眼淚沾滿了幼小的孩子的臉頰,抽噎著斷斷續續的表達自己的想法。韓士釗跪在一邊滿頭是汗,卻無可奈何。下麵文武百官都在看著他,除了哄勸和安慰,他不敢有半點出格的舉動。

“皇上,皇上請登帝位,百官都等著朝拜呢。”

“你走開!我要父皇!你把我父皇弄到哪裏去了……嗚嗚……我不坐父皇的椅子,我要找父皇……”

“皇上,皇上!”

恕對著韓士釗踢打抓咬,小小的眉頭皺在一起,充滿了仇恨的眼睛看著韓士釗。他每一次試圖去靠近這個年幼的新帝的企圖都被迅速拒絕和擋開。

這登基典禮,也就弄得混亂不堪。

可是既然韓士釗有心攝政,這些小事不過爾爾,絲毫阻擋不了大勢。恕畢竟是孩子,苦鬧累了,就被奶娘抱了回去。這東榿的大權,自然落進韓士釗的手裏。

隨即就開始了他清除異己,布排心腹的一係列舉措。首先就是小公主東方念的身份再難以遮掩,白衛門很快送來了結果。因為新帝登位正是大赦之期,不能隨便開殺戒,韶知謙下獄,藺妃帶著小公主也被打入冷宮。藺禦史受到牽連被罷了官。王其勳等許多老臣看出東榿這一次免不了一場浩劫,紛紛告老還鄉。

這正合了韓士釗的心意,一些年輕有為的官員也被他根據自己的喜好或貶或差,不出多久,整個朝綱早已失去了東方咎和孔任在時的嚴明,開始向著荒**混亂的方向發展。

一個鼎盛繁榮的朝代,自此畫上了句號。

千裏之外的大路上,一輛馬車在急速的行進。

從東榿消失的左丞相孔任,坐在車夫的位置上,皺緊眉頭看著前方,抿著嘴唇,專注的駕馭著馬車。

後麵的車廂裏,白妖占據一邊,蓋著毯子在補眠。一路上,他跟孔任早晚輪班駕車,晝夜不停,星夜往西昆侖趕路。遇到客棧也隻是補充一點食物和水,換換馬匹,從不敢多停歇半刻。

而另一邊,西門鴻雪在盡心照顧著僅剩了一口氣在的東方咎。隨時察看著傷處,拭去殘血,敷上藥膏,避免著傷口惡化。實在累極了,也隻是靠著車廂板壁略閉閉眼睛,絲毫不敢鬆懈。

三個人拚盡了心力,目的隻有一個,抓緊分秒的時間,快過閻羅,把一隻腳已經邁上奈何橋的東方咎,再拉回人世間來。

(中部完)

兩年後。

忘憂山中的雲中子接到那一封飛鴿傳書的時候,站在洞口,很是愣了一會兒神。熟悉的字跡讓她有點恍如隔世。有多少年未曾有過那個人的消息了?魂牽夢繞的音容因為一次又一次被記起,都已經有些模糊了。

窄窄的一張紙箋,上麵龍飛鳳舞的幾行草書,沒人能認識的,偏偏她認識。飛揚跋扈的字體寥寥幾行就說完了要說的事情,她卻字字看得明白。沒有寒暄的溫情,甚至都吝於一個問候,煞有介事的說完,隻在落款處,照舊畫上了一隻小船。

也就是這隻船,順著往事的河流,**進了雲中子的心裏。

十九年前的不辭而別帶來的錐心之痛似乎還殘留著它的鋒利,這一道邀約卻全然不提往事,也許是藉著別人的事情,才能叫她如此坦然。雲中子的心裏就有了忿意。卻又有點兒,蠢蠢欲動。

小心的折好這張短箋,雲中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走回洞裏去。來到最深處窄窄的一間淨室裏,蒲團上的楚天曦布衣草履,正凝息打坐。因為長久的簡齋素食和不見陽光,天曦的臉上早已失掉了昔日的光彩,青灰的臉色泛著枯澀的蒼白,裹在深灰色素袍裏的身體幾乎顯出了骨骼的形狀。

雲中子看著憔悴不堪的徒兒,似乎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低下頭思索了一會,慢慢開口了:

“天曦。”

楚天曦聞言睜開了眼睛,那流光溢彩的晶眸已失去了生氣,滯如死水。出口的聲音也喑啞低沉,

“師父。”

雲中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斟酌著開口:

“兩年了。你如此清苦自己,也該有所解脫了。”

而天曦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能解脫。解脫無非遺忘和寬恕,我如何遺忘她?更不可能寬恕自己。”

“若是愧疚,不妨試著去補償,這樣自苦,於事無補。”

“師父,我哪裏,還有補償的機會?”

“師父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什麽人都不想見,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吧。”

“這個人你是應該見的,隻看你是否有這個勇氣才是。”

天曦這才抬眼睛看著雲中子,目光裏透出一絲疑惑。

“師父要帶你去見的人,是東方咎。”

聲音不大,卻震得楚天曦幾乎暈厥,登時天旋地轉,向前一把扯住了雲中子,抖著下唇,哆哆嗦嗦的問道:

“什麽?師父說什麽?”

“西昆侖山送了信來,讓師父帶你過去,東方咎在那裏。”

“她……她沒……沒……”那個字無論如何吐不出來,楚天曦被這個突來的變化弄得慌亂無措,兩年來的心如枯槁如今再也把持不住,抓住雲中子的手上都失了分寸。

“是,她沒死,有人救了她。是師父騙了你,你去祭的,不過是個空的墓塚而已。隻是,恐怕她對你難再有以前那般了。天曦,你可還敢去?”

天曦的氣息急迫短促,仍舊不相信一般盯著雲中子,一時無語。

“若是再見,隻剩了——隻剩了沒有你的心,你又該如何呢?”

“我不知道。可是,讓我再看看她!師父,隻讓我看看她!我……”

天曦的眸裏,盈起了水霧,泛紅的眼眶比起才將的滯澀,總算有了一絲生氣。雲中子呼出長長一口氣,輕歎一聲,點了點頭。

西昆侖山在西炎還要往西的地方,崇山峻嶺,綿亙不絕。蜿蜒於邊境上,像屏障般護著整個陸洲。這裏半山以下,青林綠草,瀑布山泉,人間仙境般的景致。而頂峰上則終年冰雪,鳥獸絕跡。最有名的寒蟬峰下,有一座依山而建的竹舍,三進的院落,一條清溪繞舍而過,更襯的這裏清幽樸雅,別有韻致。

隻是許多慕名而來的求醫者讓這兒添了許多喧鬧。

竹舍的主人雲舟子醫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術。許多已入膏肓的病患送到這裏,經她一雙回春妙手,都恢複了康健。又加之她醫德高尚,許多附近山林裏貧苦的病人非但免去了診金,連藥草都是相贈的。

如此一來門口便時常有些馬車等腳力停著,比西炎國都中有名的藥鋪還要熱鬧些。雲中子和天曦來到竹舍門口的時候,正好混在幾撥求醫的人中,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師徒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都是忐忑不安的神色。裏麵出來的人卻既非雲舟子也非東方咎,而是一個配藥的小丫頭。可能被許多的人弄得煩了,一幅不耐的表情。

“今兒的病號已經滿了!你們等到天黑也排不上號的,還是先回去,或者到山下找個客棧先住著,明兒一早再來吧!”

聽了這話,幾撥求醫的人都逐漸散去了,唯獨雲中師徒依舊站在原地,並沒有動。

“誒?你們沒聽明白我的話啊?今天輪不上了,明天再來!”

“我要見雲舟子。”

“不是說了病號已經滿了麽?”

“我不是來看病的。”

那個丫頭上下打量了雲中子幾下,疑惑的眨眨眼,可能雲舟事先交待過什麽,也就沒多說,有些不情願的嘟囔一句,

“那跟我進來吧,雲大夫可不一定有空見你哦。”

雲中子步子一停,勾了下唇角,才又默不作聲的領著天曦往裏走了。

正室裏的雲舟子正伏在桌案上寫著一張藥方,一邊還在詢問著坐在對麵的病患什麽。等她把方子寫好直起身來拿給旁邊的人時,抬頭看見了門口那裏站著的雲中,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時間能隔開什麽?無論是濃情,還是深恨,是否能在歲月流逝中漸漸失去?人有的時候,隻因為片刻的勇敢或者懦弱,就要為之承受該有的結果。

“你真的想好了?”

垂頭坐在藥房槽碾旁邊的雲舟動也不動,悶聲悶氣的哼了一聲,“嗯!”

“你這個孩子啊!怎麽就倔成這個樣!事情總會有辦法解決的,你又何必如此?”

“我學了醫術,本來就是想解除民間疾苦的。每日鎖在這繞龍山為個情字焦頭爛額,我沒有那些個年華來虛度!”

“那你也該想想中兒,你這一走,她該如何?”

“我走了,她也就收了心。好好跟雲崖在一塊兒,別再胡思亂想了!”話說起來雖輕鬆,心裏卻難免的刺了一下。想著自己說的那個結果,怎麽感覺如此的不舒服。

“她要是願意隨雲崖,又何必弄到今天?”

“不喜歡雲崖,總會有她喜歡的人。總不能跟著我吧?我是個女人啊!”

“你——唉!罷了罷了,那你準備去哪?”

“離開繞龍山,我想先去西域。以後,就等到時候再說吧!”

“不跟中兒說一聲?”

“師父——”雲舟很無奈的抬起頭,“我怎麽開口啊?”

“你也知道理虧!”

雲舟又把頭埋下去,不響了。

收拾好細軟,把行李理妥當,雲舟坐在自己房裏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輕手輕腳的來到了師妹的屋子裏。

呼吸間是熟悉的淡香,雲舟抽抽鼻子,極力的想把這味道記在心裏。慢慢靠近床榻,側身而睡的雲中麵容恬靜,安詳柔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讓人難以從她臉上離開目光。

雲舟好不容易才忍住想去觸摸一下她的念頭,隻仔細的看著每一處,牢牢的記住。做了那麽多次的勇士,就這一次成了懦夫,她醒來的時候,會恨自己的吧?而那個遊曆山河的夢想,若是有了她的相伴,又該是多麽的美麗。

雲舟咧了咧嘴角,露出一個苦笑,既然知道已是不可能,又何必留戀不已?狠狠心,轉身走了出去,狠到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別,會隔著十九年的光陰。這再次的相逢,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怎麽去尋回往日的歲月了。

雲舟子把眼睛別開,想想覺得不妥,又看回去,拿出裝相的本事,掛上沒心沒肺的笑容。

“嗬嗬,你們來了?請坐請坐!我這裏簡陋點,千萬別嫌棄!”

一邊說著一邊從竹案後走出來,招呼那個丫頭泡茶待客。拿袖子撣了撣牆邊的椅子,

“請坐請坐!”

雲中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的這一係列行動,毫無回應。雲舟有點尷尬,僵了片刻,看見了雲中身後的天曦,眼裏浮上驚異的光芒,

“這就是楚七公主?聽見別人說,果然非尋常人能比的。不愧是師妹的徒弟,跟你當年像極啊!”

雲中依舊不開口,倒是天曦給雲舟行了個禮,

“見過師伯。”

“好好!”雲舟一麵應著,一麵偷眼看了看雲中。而後者看她的目光,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每次寫的時候,都覺得有很多話要說,等要發的時候,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總之,我會把這個故事講完,至於好與不好,就是大家的看法。我也知道速度有點慢,要過年了,事情多,大家見諒哈!